上午八點多,在爹的電話中醒來。另一頭,是三叔。前一晚我跟爹表明了願意讓步,但也希望老家那邊尊重我們的立場。
忽然間,爹的開始暴怒,音量大增,看來另一端的三叔也不甘示弱。
其實雙方都有了各讓一步的共識,但三叔說了一句:「在外面意外死亡的人回家對家裡不好。」
爹很生氣,雖然他一向脾氣不好,但很少見他氣成這樣。
爹對電話大吼:「如果覺得對家裡不好,那就不要回去!」然後電話掛掉。
娘很傷心又哭了。喪子之痛還未平復,接著又得面對老家的問題。
雖然勉強說來是有血緣的一家人,但畢竟弟弟不是三叔的親生小孩。三叔考慮的,是整個家族,而不是弟弟一個人。
這是很不同的心境。
再來就是四叔的調停電話。當警察的四叔,身段相當柔軟,決不硬碰硬,跟三叔和爹的直脾氣完全不同。在要不要回家辦喪事這個爭論,四叔扮演相當重要的協調角色。
至於阿公堅持要弟弟回家,原來是四叔假傳聖旨,也是我回巴黎以後才知道的。
今天檢察官要來驗屍,按照一般正常驗屍程序,得把衣服剪開,如果家屬不願解剖,而死因也沒什麼疑點,通常檢察官會從善如流。
剪衣服這件事,給我們很大的困擾,我們實在不願意弟弟的殮服被剪,那是他極愛的兆赫電子為員工訂做的襯衫。
但在檢察官來以前把衣服脫光,驗完屍再把衣服穿回,也不是我們願意的。一方面我們不想一再移動他的身體,一方面從冰櫃推出的軀體,要穿脫衣服可是個浩大工程。
要知道,那可是已經僵硬的屍身。
肇事高中生的父親是少年隊警察,所幸他很有誠意地奔波。經過他的請託,檢察官那邊同意不剪衣服,只要把襯衫釦子打開,拉開衣服拍照就了事。
但不管如何,家屬非得在場不可,否則難保衣服不被剪開,檢察官可沒耐心慢慢解扣子。
爹一面用娘的手機跟老家那邊談回家的細節,另一隻手機保持可通話狀態,大家都不確定檢察官什麼時候到,只好隨時等候通知。
我還是很累,或許時差仍未調回,決定多休息些,醫院的事由爹娘處理。
正當爹還在講電話,醫院那邊忽然來電,說檢察官已經到了,要開始驗屍。
霎時爹娘陷入恐慌狀態,爹大叫「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們」,而娘快哭了。爹還不忘先去廁所撒泡尿(爹的壞習慣,出門前屎尿特多的毛病在此時仍未改),我和娘很生氣罵他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快點,娘對爹怒吼「曾元拓的衣服啊」,拿了爹的車鑰匙匆匆下樓。
他們趕去了醫院,而弟弟的房間霎時又安靜了下來。
弟弟的曲棍球護具掛在靠床的牆壁上。
時間好像滴滴答答的在我耳邊掉落。
眼淚滑過,浸入他髒兮兮的枕頭。
想著某次我和娘兩人開車到嘉義找他住了一晚,弟弟帶我們去體育館旁的一家日本料理攤,推薦了他覺得「好吃的不得了」的生牛肉。由於沒掌握好營業時間,我們跑了兩趟。
他吃東西時的表情好滿足。
回台北前,娘還幫他燉了一大鍋有油豆腐和黑木耳的滷肉。
還有中正大學前面的大吃和小吃。
弟弟一直很懊惱我沒吃到他強力推薦的碳烤雞排。
還有一次,要去嘉義鐵道藝術村的那次,在平快車上悶熱了一整晚,兩人屁股都長了痱子。清晨和弟弟到了民雄租屋處,我妝不卸澡不洗,脫了裙子,穿條內褲就往他床上霸佔。
「妳的內褲好噁心,大屁股。」
「反正你的床本來就髒。」
睡醒後盥洗再加上一小時的濃妝工程,我們沒有時間吃中飯,弟弟騎著借來的車,載我去鐵道藝術村。
「好∼快∼喔∼」我在後座大叫,風吹的聲音都散了。
「還∼好∼啦∼」他得意地回話。
到了嘉鐵,下了車我揮揮手叫他快滾吧,他苦笑了一下說:
「這麼無情喔?」
然後無奈地發動車子離去。那時我很後悔沒帶他一起看看展覽,看著他的背影,實在很心酸,我不該對他那麼兇。也許急於去社交的我,在他心中還真是個有這麼些無情的姊姊。
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跟他說聲對不起,但我就是沒有這麼做。
那句「這麼無情喔?」至今仍像利刃,在多次不經意時,悄悄快速在胸口輕劃一刀。
不致命,但很疼。
「曾元拓睡著了。」娘一進門就趴跪在地上痛哭。
我睜開眼,已經下午。
「衣服有被剪嗎?」我問。
「沒有。」爹回答。
「喔,那就好。」我翻個身,又繼續睡。
沒有夢,沒有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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