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那邊要求弟弟得由救護車送回家,戴氧氣罩,有護士陪同。
他們說在外面死掉的人回家對家裡不好,所以要假裝回到家才斷氣。
然後說,在我們快到家時要打電話回去,這樣他們才來得及放鞭炮驅趕不吉之事。
看起來真是完全互相矛盾的儀式,要裝作活人,又要大張旗鼓放鞭炮宣告?
「騙誰呢?」我嘆了一口氣,也沒什麼意見。
雖然之前三叔說要插管回去,讓爹氣得半死。
冷凍過的屍體插啥管哪?
後來三叔勉強同意戴氧氣罩回家就算數。
如果裝個樣子可以讓老家的親友團安心,那就從善如流。
反正我不說,他們也不知道我是否確實照做。
偷雞摸狗的事我還不擅長嗎?
其實照常理來說,病患死後,運送遺體不干醫院的事。
也許是因為弟弟捐贈眼角膜的關係,慈濟那邊對於我們需要救護車的請求,欣然同意。
明月師姐安排了救護車,護士翠翠自願隨行。
爹把我和娘送到醫院,又極不放心地交代了許多事項,才拖泥帶水離開醫院,當然還是被我和娘催著趕走的。
爹不可能開得比救護車還快,所以必須提前出發。
時間一到,師兄師姐雙手合十,唱誦南無阿密陀佛,帶領我們往停屍間。
我說過那六字真言是很催淚的。
一下子,我的臉龐又掛滿淚水。
停屍間裡一格格的金屬小門,拉開弟弟躺著的抽屜,工人將他移到準備好的屍袋,塞妥乾冰。
總覺得,冰凍過的東西是最脆弱的。我很擔心會不會一個閃失,耳朵就掉了,或是臉就變形了。
所幸他們很細心,讓我不用證明自己的亂七八糟疑慮。
工人還跟醫院要了一包抽取式衛生紙,當枕頭讓弟弟墊著。
上了救護車,關上車門,遠離六字真言的唱誦,我的眼淚才止住。
車上的冷氣開得很強,屍袋的拉鍊緊閉。
爹前一晚寫了張紙條給我,上面清楚交代過橋時要提醒弟弟,以及救護車到了村子口要打電話通知老家。
他剛剛在醫院拖拖拉拉不趕快出發,就是一直在跟我耳提面命這些。
爹是個很會為別人緊張的人,但從不為自己緊張。
救護車上了高速公路,多了很多高架路段,或是小護欄,我無法分辨哪個才是有過水的橋。
剛開始,我只要覺得「那很像是橋」,就會照爹的吩咐提醒弟弟要過橋了。
但看起起來「那很像是橋」的路段還蠻多的,後來我乾脆拋了一句,「喂!跟好哪!有橋的話記得要過。」然後就不管了。
我想儀式是人定出來的,當然也可以修改,有道理就行了。
所幸過「真正的橋」時,司機會大聲說「要過橋囉!」
既然不用一直唸著過橋過橋,我和娘和護士翠翠就聊起天來,說著弟弟小時候的事。
娘很感嘆,弟弟每次坐上爹的車,也不管後座還有我強烈抗議,就這樣硬是要橫躺睡覺。
「這麼愛躺,現在可躺著回去了。」娘說。
救護車開得很快,沒多久,就看到爹的車子。
爹打電話給我:「我看到你們了,怎麼這麼快?」
「你就慢慢開吧,反正你也沒必要先到家,注意安全比較好。」我說。
但是爹的個性就是這樣,在救護車超越了爹之後,沒一會兒,他竟然開始狂飆。
「父子倆那麼愛爭,到現在還爭。」娘說。
最後爹的死硬脾氣還是戰勝了救護車,把我們遠遠拋在後頭。
真不知道這個月我們會收到多少超速罰單。弟弟出車禍當晚,爹接到教官通知後,就是一路從台北狂飆到嘉義。
當時超速是心急,但現在趕個啥勁哪?
出了交流道,在三義街上,幾隻狗追著救護車狂吠。
「為什麼要這樣?曾元拓很愛狗的啊!」娘顯得有點難過。
「不是狗討厭他,是因為狗感應到不一樣的磁場,所以才會追著叫。」
弟弟死後,我一向以靈學角度來安慰娘,她只要聽到這類可以證明弟弟靈魂存在的事,就會很高興很期盼。
我想那是唯一能夠證明,她和弟弟仍在同一個時空裡互相牽掛對方。
而我也從來不需要去編故事來哄娘,因為總有些巧合不斷發生。
也許可以用科學解釋,但我寧願牽強附會。
因為活著的人更需要超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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