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戴上眼鏡,看著告示牌,尋找華航的櫃台。法蘭克福機場的動線明顯比戴高樂機場複雜許多,我不知道轉了幾次圈圈,才終於看到那水墨梅花標誌。
把機票和行李牌交給德籍服務人員,爹正好打電話給我。
「妳在哪裡?」
「我現在在法蘭克福。」
「妳跑去那裡幹嘛?怎麼都不接電話?」
明明出發前就已經告知我的航班時間及轉機地點。我徹徹底底發現,爹進入狀況的速度,真不是普通的慢。
「我在轉機啊!我剛剛才下飛機,在飛機上怎麼可能接電話?」
爹真是完全失卻了身為一天到晚飛越海峽兩岸台商該有的常識。
其實,我也忽略了一件事,爹在非常焦慮的狀態之下,常常會說出與他所要表達事情無關的話。
「我明天不能去接妳了,妳自己想辦法去嘉義。」
「啊?我身上只有歐元,沒辦毛新台幣耶,要怎麼坐車去嘉義?」
「刷卡。」爹說。
我相信爹在頭腦冷靜清楚的狀態下不會說出這種蠢話。
「好吧,那我打電話叫我朋友來接我......windows」我看見德籍服務人員停下動作看著我,我知道她要問我座位偏好。我不知道靠走道怎麼說,也不知道隨便怎麼說,反正只記得windows這個英文單字,管它對不對要不要加S。
「什麼?」爹被我突然冒出的怪單字困惑了一下。
「沒啦,我正在劃位。我剛剛是說我可以找朋友來接我。」
「那樣就好......」,爹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現在在台北,等下要拿曾元拓的西裝下去,他可能撐不過今晚,媽媽哭著說希望最後的時刻我能夠一起陪在他身邊。」
擁擠的法蘭克福機場忽然變成真空的場域。終於我維持一天多的樂觀信心又被擊垮了。
跟著漫長的隊伍,我在非歐盟國籍這一區緩緩前進,幾乎是被推著走,我沒辦法知道我該走的方向。
沒有任何感覺的空白。
遞出護照給海關,他用德語問了些什麼,我面無表情站著,連困惑的意思都沒力氣顯露。
他把護照放在掃描儀下,電腦顯示了我的出入境記錄。
於是他開始說法文。
原來只是禮貌性的問安而已。
到了登機門,已經是登機時間,但我還是抽了一根煙,順便買了兩本德文版的成人雜誌。
這兩本雜誌夠弟弟炫耀了。
我無法阻止自己的眼淚落下和漸漸大聲的抽泣,一面走進甬道。
這是最漫長的永夜。向空服員連續要了幾杯伏特加,縮在狹小的座位,我仍無法入眠。昏昏沈沈中,看了好幾部影片,然後我切換頻道,螢幕上顯示飛行航線現況。我默默數著時間,以即將飛行的國度上空。
飛過萬家燈火的烏克蘭,進入西伯利亞平原,深沈的黑夜無邊無際。一陣辛酸糾結著,我在心裡對弟弟說:
「如果你現在敢給我死掉,這班飛機會馬上墜落。」
他這樣先行離去,我就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那一剎那,他聽見了我的祈求。
後來據主治大夫的說法,弟弟不斷下降的生命指數,在凌晨兩點多,忽然止住了,儀表停留在一個勉強維持生命跡象的數值。
那就是我對他說話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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