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剛過世的一個小時,修行某支密宗的P傳了一通簡訊過來,大致是說些該做什麼儀式以及親友勿哀勿爭吵之類的。那時心情不爽到極點,如果連跟我家無關的P都有儀式建議,那更不用說曾家龐大的親屬團了,每個人只要出一張嘴,就會把我搞瘋。
勿爭吵必須建立在有相同共識的基礎上,這是很難的事,每個人都有他心目中最好的方法。
五叔說的好,不會有人比爹娘和我三個更傷心。
偏偏這個時候會發現,弟弟的死不能只是我們家三個人的事,連幾年沒見過幾次面的遠房親戚,都會在這時跑出來出主意。
所謂「親戚」是很令人無奈的兩個字,有些人你再討厭他,都沒辦法完全把這個人劃除,只因為該死的血緣關係。
助唸結束之後,弟弟還未進冰櫃,依舊停放在小佛堂。根據不知道是誰建議的儀式,助唸完後幾個小時之內不能移動大體。
這些細節我不是那麼在意,我的要求很簡單,在嘉義舉辦漂亮不失莊嚴的告別式,有很多弟弟的朋友來送行,火化,骨灰罐帶回台北。
這樣就好,可是很困難。
火化這點還容易,雖然客家人的習俗是土葬,幾年後再撿骨入塔。但連阿公都說他自己要火葬了,所以弟弟用火葬不至於有人敢反對。
而問題的爭端,在於要回銅鑼老家辦喪事,或是在嘉義舉行。
助唸堂外,聚集了眾多親屬在「討論」,與其說討論,不如說這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劣勢。
人多勢眾。
爹說兒子都沒了,還能不聽女兒和太太的想法嗎。
娘說她不知道,一切由我決定。
這個時候,爹娘已經沒有力氣去承擔這些問題,所以我得一肩扛在身上,但我非常清楚弟弟喜歡的是什麼,娘喜歡的是什麼。
於是整個親友團集中火力針對我,試圖說服我按照家族的方式進行。一個個輪流轟炸。
黃色牌樓塑膠菊花,道教的吵鬧儀式,辦桌請客,收奠儀。
我非常強硬,堅持著要在嘉義照我的方法辦喪事。
不知道是誰丟出一句「這樣亡魂會回不了家,無法投胎,永遠在這邊遊蕩。」
然後爹竟然開始動搖了,他說或許落葉歸根會比較好。我知道爹很想照我們母女倆的意思,但又捨棄不下身為長子的家族倫理情感。
該死!
接著又聽說,原本同意照我們意思的阿公,在某個遠房親戚的強力勸說下,現在堅持著要弟弟回銅鑼。
在娘悲傷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些失望。
我就知道,不容小覷的龐大親屬團。
他們說凡事都有規矩,得注重人情世故。
講爛的理由一直重複。
總之都是為了面子,為了做給村子裡的人看,為了其他遠親,沒有人在意我們家三人的想法,可我們才是跟他最親近的,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個年頭啊!
那些人,那些我都搞不清楚要叫叔叔伯伯還是叔公伯公的人,干他們屁事?
沒有結論的無意義討論,越來越緊繃。
我想退一步,遺體送回銅鑼,但喪事照我們想要的方式進行。
三叔說:「哪有這回事?回去就得照規矩。」
幹!意思就是不用討論了,那現在是怎樣?逼我同意嗎?
「好,不然回去照傳統辦喪事,我們在嘉義另外舉行追思會。」我的語氣越來越急促,握緊了拳頭。
「不行,沒有人辦兩次喪事的」二叔說。
幹!怎麼會這麼迂腐不知變通?張雨生有追思會,余紀忠有追思會,他們的追思會也不是跟告別式同一天哪!為什麼我弟弟不能辦追思會?
此時我知道我不能讓步任何一點,因為根本沒有妥協餘地。
「拜託,那是我弟弟耶!什麼要顧慮人情世故,我都不在乎了,你們在擔心什麼?他是我弟弟,我最清楚他喜歡什麼,我想依照他喜歡的模式進行,他喜歡朋友,他在台北出生,在嘉義唸書,回銅鑼對他有什麼意義?他哪一次回銅鑼不是被我們押回去的?有閒言閒語也是我的事。那是我弟弟!」幾乎是失控大吼,極不客氣的口吻。我必須得把自己武裝起來。
「沐雲,妳不能這樣,妳要考慮妳爸爸的立場。」開口的是從高雄空軍官校趕來的堂弟得軒,他和弟弟從小玩在一起,可說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
連他都這麼說。
我並不在意誰的立場,但我很失望他沒站在我這邊。
感覺很累,孤軍奮戰的疲憊。
「我不想談了,明天再說,我現在很想休息,下飛機都還沒休息過。」算算時間,從離開巴黎前到在,已經五十二個小時沒睡。
大家都沈默了下來,不再說什麼。人潮漸漸散去。
爹娘還要待醫院,晚些要送弟弟進冰櫃。
二叔提議他可以開車先送我回弟弟的租屋處歇息,可是他不知道在哪,而我對路也不熟。
「我知道怎麼走。」小龜說。
我沒注意到他一直站在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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