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30日 星期二

拆屋

那個暴走貓床板終於搖搖晃晃和其它廢棄裝潢一起上了車
沙塵之後就是忽然明亮令人不知所措的空曠

屋外攀爬而上九重葛不知道是否仍然依附
依附恍薨酒紅無可清洗深漬
發酵氣息繚繞縱向無止上伸樓梯通道

第一天宿醉起來轟隆聲響美國大聯盟打得起勁
徹夜未眠的男子站在屋後陽台
一前一後紫嫣荊棘包夾逐漸老去舊宅

而那隻長毛狗從屋外睡至屋內
而那件白襯衫始終沒有洗乾淨也未成為紀念物
例如已經有破洞的棒球隊灰色綿質上衣

我們一直來不及打包
未收付的雜碎紙箱
便粗暴地離我們遠去

2003年12月10日 星期三

海鮮焗飯的一天

中午和浣熊的「冬日大安森林公園陽光午餐」因為不穩定的氣候以及冷風未能成行,我們改變了計劃,轉往曲曲折折巷子內的食館。似乎沒經過思考似的,脫口而出就是海鮮焗飯,當我看著浣熊面前清爽無比點綴著青蔬蝦仁的義大利麵,感到後悔萬分。「妳很喜歡吃焗烤嗎?」浣熊早早吃完,看著我與橡皮筋似的起司纏鬥,近乎落井下石地問。「還好」我說,事實上我很想老實講,我現在恨透了焗烤,今天會落到這種狼狽不堪的地步,全都是因為要命的習慣。

我曾經鍾愛焗烤到無以復加的境界,不過究竟是什麼時候開始討厭奶味濃郁的食物,我也找不到那個奇異的時間點。沒想到我殘缺不堪的記憶,更加速的剝離,竟然可以恍神到點了已經不愛的食物。其實我吃過這家的焗烤,也是在已經對它冷淡之後,卻又不自覺的狀態。那是上個冬天的事吧,我和俊桑來到這家食館用餐,同樣的我也對點了焗飯這件事懊惱不已。

如今我更懊惱的是,記憶中所有的美好總能強勢地蓋過最後的憎恨,導致令人悲傷的結果一直輪迴重演。還有包括我已多次在這家食館準備法文考試時,喝了過量的伯爵奶茶而噁心不適。(總算記起一件事了。)

有天也許我會像個失智老人,不自覺地因為習慣,而不斷的自殘,並且始終想不起自己究竟是否帶了鑰匙之類的瑣事,最後連住所都忘了。

我找不到那個記憶崩壞的時間關鍵。

日前在抽屜裡翻出了厚厚幾疊信件備份影本,我寫給貍貓的,寫給火星人的,還有很多親愛的友人們。那是如此陌生的痛苦,我努力搜尋著記憶片段,卻無法完整拼湊,只能模糊地想起事件時的溫度,顏色,我身上的衣服......我在想著我的治療師是誰?他治癒我的方法是直接封鎖過濾了痛苦的記憶,如果治療師真實存在,那麼這樣的封緘也許不完整,因為我始終忘不掉讓火星人真切恨我的起火點。某個深夜的長途電話,俊桑問我這兩年來是否放棄了去愛的勇氣,我劈頭就大聲回答:「誰說的,老娘也需要男人,只是沒碰到而已。」其實是跟著被打包帶走了吧,有一天我發現,那些都不重要,但我絕對不能對外宣稱我不需要。心裡默默哀嚎,我想隨遇而安不行嗎?

昨晚想到了恩利,想到了他那隻總是沾得人一身毛的白貓neko,有點肥胖且不是好脾氣;還有筠軒大哥愛吃的咖啡冰糖攪棒,當他把好吃的褐色分送給我時,那種欣喜真是很令人難以忘記。

要是真的只記得美好的事物,也沒什麼不好,所以多吃幾次已經失寵的海鮮焗飯,這樣的代價也算值得吧。

2003年12月8日 星期一

請把我放逐在幽幽黯流

我不知道能不能大言不慚地說我們是好朋友,儘管看來似乎無所不言,然而往往在某個瞬間,才發現自己已經遲到了太多,而他依舊不改嬉笑的外表,站在老遠處對我招手。他永遠不會默默地背向我們,將我們甩在身後。但是當我自以為追趕上了,又落入了循環,另一次趕不上的悲哀。

(就像關於他父親的事。)

收到他寄給大家的首映會電子郵件,仍是一派輕鬆的語調:「我是阿東!我終於把海報跟DM完成了!」文字下面是演員辜和樂團舞者JOYCE坐在沙發上的照片,光線溫黃而煽情,場景位於迪化街的工作室。也許是因為擠著兩個人的緣故,那張沙發看起來比實際上的還要小,我甚至不敢確定,這是不是那張我曾因為喝了過多紅酒而趴在上頭嘔吐,且坐墊中央綻開了一條縫露出內裏海綿的破舊人造皮沙發?

連結到公視記錄觀點的網頁,文字簡單敘述著這兩個女人、這部紀錄片,以及一旁的導演隨筆:「⋯⋯或許那天帶著父親遺照回家的路上,我才真正存在吧⋯⋯帶著父親告別式要用的放大照片回家,置於摩托車前,前進的氣流不斷將相片往後吹,頂於兩腿之間,騎起來頗為困難⋯⋯我拍過的人他們都還好嗎?還是繼續痛苦地活著?但我肯定忘不了罩著相片的大型塑膠袋,在風中啪啦啪啦的聲音⋯⋯」在那些我所陌生的情緒裡,感覺到了自己的崩潰,深陷在已經溶化的、再也找不到支點的最底層。

(我承認我總是不斷地錯失。)

去年夏天,他剛從軍中退伍,我們在延吉街地下室阿梁姐的酒吧碰了面,其實他應該是有些焦躁吧?可是在啤酒一罐接一罐的氣氛下,我們很快的逃離了關於現實生活經濟的難堪。他說,也許會拍個有關台北都會女性的片子。那時的我仍未拆卸下齒列矯正牙套,「來拍我吧,」我轉身帶上了全套的矯正裝備說,他笑了笑,不久我就默默地取下這些可笑的東西。隔了幾天,在我上完法文課的一個晚上,我和他、路兒,以及第一次認識的辜在師大巷子裡的「巫雲」,喝著台灣啤酒,聽汪峰的「晚安北京」。我的日記是這麼寫的:

「⋯⋯愈晚,連工讀生都走了,只剩下自己人:我,路兒,貍貓,掌店的老伍,還有一個特別的女人,辜。不知道為什麼,我這兩年認識了兩個姓辜的人,明明是多麼稀有的姓氏呵,我老想著,他們與彰化的那個大家族是否留著同的血液。『我好快樂耶!』辜就著啤酒吞下我的百憂解後說。我把身上僅有的三顆給了她。如果可以,我很想給她一整片一整盒,我喜歡面前這個有點歇斯底里,卻又可愛純真的女人⋯⋯。」

之後我提前離開那燈光昏黃煙霧繚繞的小店舖,獨自走在惹人冒悶汗的夏夜。也許肇因就是在那一晚吧,我錯過了某個關鍵,於是拿著一大串不合的鑰匙,企圖重新開啟那扇門卻總是徒勞無功。過了三個月,我的生日聚會上,他告訴我,他已經在拍辜和JOYCE了,還有「我父親正在作化療」。他送我坐上回家的計程車後,我的頭靠在車窗上,看著後照鏡逐漸遠去的霓虹燈光,有一股衝上眼眶的熱流一直湧出。不知我是在忌妒他鏡頭下的每一個身影,還是因為他父親。

好幾年前我還在唸大學時,有陣子常常藉故晃到他家吃晚飯,他父親下了班之後會脫下西裝褲,只著一條寬鬆的四角內褲坐在客廳看電視。好幾次我不意闖入,他父親會趕忙拿長褲遮住下半身,並且尷尬地笑。他父親身材厚實,表情和善,有時我會懷疑,我是不是近乎惡意地希望遇見他父親措手不及而靦腆的笑容?

距片子殺青不久前的某個深夜,我因為SARS風暴無法取得留學的赴法簽證,心情鬱悶在台北城交界的堤岸外河畔喝著酒。他指著如蔓生觸手般貫穿城內城外的橋樑群和閃爍不絕的燈火,還有辜在對岸遠處的公寓小套房。我著迷地聽著善於說故事的他講著大學時代冬晨騎摩扥車過河去縣外唸書的往事,省道隆隆凶惡的砂石車,無預期突然墜下的紅綠燈⋯⋯「你父親,還好吧?」我沒頭沒腦突然迸出這句話。「今年三月過世了。」他說,夜太深了,我看不到他臉上是否有情緒變化,甚至無法察覺是否有音調起伏。可我總是一再錯失某些時刻,所以遲鈍似乎可以被原諒。我把啤酒空罐和揉爛的空菸盒全扔向前方的幽黯河流,不知道會不會出海?還是讓水邊蔓蔓雜生的野草長鬚浮根給糾結住了?

2003年12月6日 星期六

山形之前

當我已經看不見你
緊握一把承諾將帶回的紅花
染滲整個甲縫毫無遺漏

猜忌進入匣道之後就是上升
隨著白色鞋帶絞進電扶梯
血肉之軀就要下墜且碎裂軟爛

我是如此沉浸於上世紀末城內的水患
漂浮著或窒息
無以比對的死靡歡愛

我取悅你
舔吮你的恨意
那可是從上望下鄙夷的輕視神態
所以我們相偕自殘
躺臥磁浮電軌的軀殼
是否看得到另一國度通向春暖的TG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