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2月29日 星期四

聖誕節在里昂

我一向不太會寫遊記,尤其是超過三天的旅行。

有趣的瑣事太多,但是如果不懂去蕪存菁,常常一不小心就變成流水帳。看的人很煩,寫的人則會越寫越沒力。

所以關於聖誕假期的里昂遊,我只能趁著記憶猶新時抓一些重點記錄,不然,又會像那寫不完的《萬里長征》中國行,大家等著看續集,我卻一點都不想繼續動筆,然後,越忘越多,現在想想我對中國旅行的印象大概只剩下每天晚上爛醉回旅館這番鳥事。

去里昂的理由

為什麼會選擇去里昂過聖誕節?我的官方回答是為了看里昂雙年展,氣質又文藝,非常符合我的賢淑形象。通常我不會主動承認真正第一主要原因是車票打折。

早在十月中,東寧便跟我提議要不要聖誕節假期結伴一起去旅行,剛開始我們都想去柏林,但交通費並不便宜,然後看看威尼斯、瑞士,最後,敲定了剛好做特價,TGV來回只要四十歐元的里昂。

簡直就是台北高雄來回的自強號價錢。

而且剛好Kelly聖誕節假期要去荷蘭,她的房間空下來可以借給我們,那就更加順理成章!

可惜還是沒有出成國,一樣在法國境內就是了。


爆冷的假期

因為是特價車票,所以班車時間也很特價,早上六點半的TGV。快到里昂時,天才微微亮,我趴著窗戶看外面,一會兒,震驚極了,趕忙叫醒還在打瞌睡的東寧,他也震驚極了。

軌道旁的麥田竟然覆著一層紗般薄雪!

地理常識不足的我們,自以為中部的里昂氣候會比北部的巴黎暖和許多,萬萬沒想到里昂靠近阿爾卑斯山,平均溫度硬是比巴黎低個四度左右。

估算錯誤!

雖然穿戴溫暖,毛衣、外套、圍巾、手套、帽子全部帶齊,也乖乖穿襪子穿平底布鞋(沒有穿高跟涼鞋亂跑喔!),但是露出來的臉和耳朵還是冷得要死。

「我要買新帽子。」第三天,我終於想放棄我那根本只能遮住頭髮的漁夫帽了。

在里昂著名的購物區Bellcour逛了許久,到處試戴,最後終於忍痛花三十歐元在春天百貨買了一頂可以把我的大頭和耳朵全部塞進去又不會太醜的毛線帽。

就像是一朵香菇。
20051221Opera de Lyon

不過真的很溫暖,接續幾天除了回到Kelly的房間,我都沒有再把帽子拿下來。

至於東寧,他則一直很遺憾自己沒穿衛生褲出門。


角色不變的木偶戲

里昂有個很有名的木偶戲叫做Guignol, Guignol 是其中木偶主角的名字,久了他就變成那種木偶戲的通稱了。據看戲狂東寧表示,Guignol源自於義大利,在很多南歐國家都有,主角都一樣,只是造型有些許不同而已。

主要角色固定,演了幾百年,一直有不同新劇本。嗯,所以像是小時候看陶大偉叔叔嘎嘎嗚啦啦的布偶劇老年版?

門票有點小貴,學生票八歐元,東寧說八歐元都可以看大場面的Théâtre了。兩個窮鬼猶豫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為了這種小朋友看的布偶花八歐元,最後還是屈服於「可是這是里昂最有名的戲劇」的觀光客心態。

幸好我們是死觀光客,才有機會看到這種平常根本不會想看的精彩木偶劇。

現場都是處於騷動狀態中的小朋友,木偶會問小朋友問題,例如「你們家有沒有鋸子?」或是「剛剛小偷跑到哪了?」等隨劇情而和小朋友互動的對話。當然小朋友 會很激動大聲回答,不過我旁邊的東寧更激動,連坐在前面的媽媽都回頭看我們,大概心想這兩個混在小朋友堆裡的外國大人是來鬧場的嗎?

很歡樂的木偶劇,散場時還發巧克力給大家,但我沒吃到,因為我的被東寧吃掉了。(他一定會大聲抗議是我自己說不想吃巧克力。)

里昂的Guignol劇場很多間,我們去的THÉÂTRE LE GUIGNOL DE LYON Compagnie des Zonzons有官方推薦,除了官商勾結之外,我想他應該是里昂最有規模的Guignol劇場,不過還是挺小就是了。

里昂歌劇院

看戲狂東寧在巴黎一週至少看兩齣戲,到了里昂,更是嚷嚷著好想進里昂歌劇院看看。不過適逢聖誕假期,大部分的戲劇院不會安排節目,只剩大型歌劇院的天鵝湖和胡桃鉗,這是歐洲聖誕節的特色。

我們臨時買了里昂歌劇院的胡桃鉗,位置爛到不行,在六樓的陽台,從頭到尾得以奇怪的姿勢站著或坐在座椅扶手上,而且只能看到演員的頭,無法看到全景。

撇開這齣新編但其實不怎麼樣的芭蕾舞劇不談,里昂歌劇院還蠻有趣的。初始,只覺得這間歌劇院裡面空間怎麼那麼侷促,一點都沒有大歌劇院的氣魄,而且屋頂造型還有點醜。直到我們在劇院門口抽煙,看到這棟建築古老石柱,才驚訝發現里昂歌劇院是把舊建築改建,融合新的建築形式。

「這樣我就原諒他了,畢竟建築師能發揮的地方實在不多。」東寧說。

除了保留既有的巴洛克裝飾(巴洛克裝飾似乎是歌劇院的傳統典型),建築師在內部的動線運用了大量的鋼鐵的冷素材,配合以燈光調節,成功揉合了兩種不同類型的時代,Kelly的同學說這棟建築還得了當年的國際建築獎。

但 是,這實在不是一個適合看戲的劇院。劇院的主要空間無法更動,建築師只能保留著當時的架構。但歌劇院在古時候,似乎也不是以看戲為主要目的,而是上流社 會的社交。各個權貴家族有自己的專屬包廂,既然是包廂難免會有視覺死角。衣鬢雲香,音樂聲中輕輕流竄各家八卦,看戲似乎也不是這麼重要的事。


貧窮的老維也納


在里昂的行程充實而文化,每天的安排以看雙年展和參觀古蹟為主,基本上,我在巴黎都還沒那麼勤奮,說不定我在里昂參觀過的觀光區比巴黎還多。

法 國北部的教堂,多半為較後期的歌德建築,而法國中南部,則保留大量羅馬時期建築。我想大概羅馬帝國時期法國中南部為政治主要活動中心,不過本人是傳統考 試機器,考完即忘,所以高中西洋文化史早就通通還給國立編譯館了。關於本人所提及的古歷史,不要輕易相信,因為印象一點都不可靠。

東寧很愛羅馬希臘文化,在里昂的旅遊中心研究觀光景點時,他發現有羅馬文物館,便決定去參觀(我們還特地挑了禮拜四免費參觀日)。

然後東寧在羅馬文物館的大量介紹文字裡,發現了一個地名Vienne,在里昂附近,名字跟奧地利的維也納一模一樣。

「我想那邊可能有更多遺跡。」東寧如此判斷。由於我們兩個的法文程度是屬於互相拖累型,又常常懶得查字典,所以很多東西都是胡亂猜測。

不過,這次還被東寧準確猜對了。Vienne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當然是我剛剛上網查資料才知道的),被稱作法國的小羅馬,不但是個充滿古羅馬遺跡的城市,而且多得不得了,多到Vienne市政府沒錢修。

因為有些古蹟實在太破舊搖搖欲墜,我跟東寧為此還吵了一架。

在Vienne 的Cathédrale primatiale Saint-Maurice前面,東寧看這風化得亂七八糟,聖徒頭都快掉光的教堂,他認為這間教堂的歷史應該非常早,「我認為是個位數世紀的教堂。」東寧 說。而我以教堂的歌德風格外表,判斷Saint-Maurice的年份「不可能是個位數世紀,一定是中世紀十幾世紀的建築。」

然後就吵起來了。

「妳幹嘛講得那麼果斷?妳想證明什麼是不是?妳這樣我們怎麼討論?」東寧氣到得停下來站定,無法邊走邊講。

「我是說依建築形式判斷,我認為那不可能是個位數世紀的建築。」

「什麼叫做不可能?妳這個人怎麼把話講那麼死。這樣吵沒有用,我們都不確定真正答案,等一下再回教堂裡面看。」

因為正逢中午教堂關門時間,我們到下午才回到教堂裡確認。

答案是,兩個人都對。

Saint-Maurice最早建於西元三世紀末,但是之後一直擴張,而現今看得到的,則是十一到十六世紀初擴建。

所以,還是我對的比較多。因為那些風化亂七八糟的部份,都是中世紀的。

不過這也沒什麼好得意,兩人的歷史程度可用半斤八兩形容。

PS. 因為太冷懶得拿相機,所以Saint-Maurice的照片從其他網站Download。

2005年12月9日 星期五

騙人精

巴黎珍珠茶館的廚房,有一個來自斯里蘭卡的洗碗工,大家叫他小印。小印的法文很差,比我還差。做些基本的指令工作沒問題,但若是跟小印聊起天,會有雞同鴨講的狀態。因為小印連別人問的問題都沒搞清楚,就胡亂回答。

所以,關於小印的生世,就有不同版本的故事。

有次珍珠打烊後,厚顏無恥的我,也跟著他們一起吃員工晚餐。一邊吃飯,王董、東寧、劉芸三人聊起了關於小印的事。

「咦?怎麼他和你說的跟和我說的不一樣?」三個人同時困惑了一下。

「小印是騙人精。」在收銀台結帳的曹老闆,冷不妨丟出這個結論。

前天晚上,室友問我RER是不是還在罷工。

「罷工?我只知道前兩週SNCF罷工,RER有嗎?新聞沒報導啊!」

「小印說RER罷工,他會沒車坐,所以最近都提早下班回家。」

小印說的?這時我想到曹老闆的話︰「小印是騙人精。」


曹老闆發明的「騙人精」變成我今天不停嚷嚷的新口頭禪,因為我遇到了個超級騙人精。

為了寒假回台機票,從暑假搞到現在弄得滿頭胞,好不容易敲定日期,上網訂了電子機票,也付了錢,接著就得準備購買我娘要的保養品,十二月二十七日從里昂回到巴黎之後,緊接著就要上飛機。

今天下午,之前報名的巴黎第三大學寄來的信。

paris3

入學考試通知,一月十四日和一月十六日考試。

可是我從台北回巴黎的機票是一月十九日。

機車!之前去報名的時候,為了要能夠安排回台灣日期,我還特地問秘書什麼時候考試。

「A la fin de janvier.」(一月底。)

就憑他這句「一月底」,我才膽敢那天回家就馬上訂票。

結果呢,什麼一月底,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一月中。

下午只好很無奈打電話去取消機票,我不但要寫一封取消機票的確認信,還要被扣六十歐元的手續費。而這之間造成的精神傷害,更是難以彌補,欸,有多少人盼著我這一趟回家,我得負責幫我娘和她的太太朋友們帶保養品、替不二睡在機場買條綠色Vogue,回程時還要替東寧帶個一打四角內褲。

騙人精秘書害得這些太太們人老皮皺,害不二睡為了抽煙只好減少性感內衣的開銷,害東寧沒內褲可穿。

三大的秘書是騙人精,賠我六十歐!至於其他的精神傷害,我就不計較了。

2005年12月8日 星期四

非洲的宰相

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長大後才知道原來烏拉草這個東西很多年輕東北人都沒看過了,台灣的地理課本就像過期的愛國教育期刊,寫著已經不再存在的歷史,有如地圖依然堅持著秋海棠的形狀這般。

告訴我沒看過烏拉草的東北撫順人,是我初抵法國認識的第一個祖國同胞,王佐權,我一直覺得這個名字很像宰相。

在Caen的大學城宿舍沒有網路可用,而圖書館和宿舍櫃台提供上網的電腦又沒有中文鍵盤。某個仍冷颼颼的七月天,我提著心愛的鐵金剛小灰,去大學校區尋找可以上網的地方。很不幸,因為我只是暑期班的學生,沒有上網權限的帳號密碼,所以在計算機中心晃了一圈,又繼續提著小灰去尋求援助。

然後我想起了學校裡的一個台灣博士研究生葉先生。

敲了研究室的門,葉先生不在,出來應門的是佐權,我們就這樣認識了。

日後,佐權為我們這些參加短提交換活動的台灣學生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舉凡買便宜國際電話卡、買醬油之類的生活瑣事,而身為「麻煩製造機」的敝人在下我,更是感到無限溫暖。

同行的一個舞蹈系女生對外表儀態以及行為舉止都非常nice的佐權傾心不已,某日佐權帶我坐二十分鐘的公車去警察局做筆錄(前一晚我的房間被闖空門),去辦手機門號,去銀行開戶,結束一天的行程之後,舞蹈系女生對我鎮日有佐權陪伴表示感到羨慕。

「那我們去假裝妳房間闖空門,讓他也陪妳去報案。」我說。

不過她並沒有採納我的提議就是了。

七月底,佐權結束在法國的課業,帶著博士論文回中國寫,並且在深圳找到了工作。期間我們透過電子郵件偶爾問候,去年聖誕節,我還意外在巴黎的女生宿舍收到他寄來的卡片。

今年夏天去中國旅行,進九龍前的前一晚,在深圳與佐權碰面,無恥的我又讓他請了一頓晚餐。事後來接送我的爹還把我唸了一頓,爹說這餐應該是他來請才對。當然我並不會想要爹請客,因為有爹的飯局就會很無聊,他會發表他對兩岸經濟的看法,沒有一次例外。

事隔半年,忽然之間收到佐權的e-mail,他人在巴黎。

打電話和他聯繫,然後我們在珍珠茶館吃了一餐。

他只來巴黎短短一週,連時差都還沒調,立刻就要風塵僕僕回中國了。而此行目的,是要向巴黎的魁北克辦公室申請加拿大移民以及面試。

我對他忽然想要移民的念頭感到很好奇。

「中國護照不好用。」他說。

前一陣子休假,佐權打算出國,結果申請韓國和新加坡的旅遊簽證一堆繁縟公文,最後,他只能去天津。

「拿本加拿大護照以後要去哪都比較方便。」他有感而發。

而接下來,更令我吃驚的消息,是他在等待移民局答覆的這一年,要去非洲工作。他跟我說了一個怪國家的名字,記不太住,只知道他說在薩內加爾旁邊。回家查了一下地圖,我猜應該是Mali吧!

非洲呢!這將是我第一個在非洲的朋友。

今天下午打電話給娘,順便提到了佐權要去非洲的事。

「想不到去非洲的不是曾元拓,而是王佐權。」娘想起了九把刀在《等一個人咖啡》描述阿拓去非洲甘比亞服外交役這段情節,有點感傷。

不過我很懷疑,討厭晒太陽的佐權去那邊會不會幹聲連連,我想像他連罵髒話的樣子都會看起來很有修養。

而我寫這篇的目的只是為了想放照片。

2005年十二月七日巴黎
20051207巴黎珍珠茶館

2005年七月二十日深圳
0720深圳01

對照起來很有意思,你們就會知道我在中國旅行時是多麼自暴自棄了。

2005年12月6日 星期二

啊,難道我不能中間值一些嗎?

最近身邊的人有如經歷三溫暖一般。

前兩週開始,脾氣突然暴躁起來。弄機票的事,生氣!看到室友把碗筷堆在水槽沒洗,生氣!洗手槽旁掛著的擦手毛巾髒了,生氣!發現有人在馬桶留下大便垢,生氣!和東寧講話,更是生氣!(要知道我對囉唆的人耐心有限度。)總之大概就算連內政部長傻摳雞先生的口水噴到麥克風上,我都會氣得半死吧!

然後,大家得出一個結論,並且派代表怯生生問我:

「妳是不是月經快來了?」

察看一下行事曆的紅點標記,這時我才恍然大悟這個忽然之間的暴怒是為什麼,女人的身體真是微妙。

暴怒結束,每個月一次的好朋友也來了。但是取代神經質的潔癖,是極端懶散。
20051206亂成一團

如果是兩週前的我看到房間這副德行,可能會氣到摔盤子來個玉石俱焚。不過話說回來,那時我也不容許任何髒亂的製造機會。

一堆衣服沒洗,地板三天沒擦,連梳子都卡著一堆頭髮,剛剛本來想幫慘不忍睹的梳子也拍張照,但我那台幣4990的傻瓜數位相機,無法達成這卑微的期待。現在我又想幸好兩個禮拜前沒有要近拍什麼東西,不然我很有可能跟相機生氣。

待會兒,來進行清潔大業,以及,今天要洗澡。(噓!)

2005年11月1日 星期二

十一月是振作月

本月總開銷不得超過六百歐元。
-------------------------------------------------------------這行符號代表事隔一個月

今日月底結算
內含房租及電費等開銷
一共585.71歐元
換句話說
本人十一月份扣除房租和電費
總共只花了八千多元台幣
哈哈哈
我達成這個魔鬼任務了

不過
這麼有恆心
那應該找個更難的目標挑戰

十二月份來背動詞變化表嗎?不,背了四五年都還落東忘西,工具書是拿來運用的,不是拿來死背。(藉口真多)

那麼,把TASCHEN出版的L'ART D'AUJOURD'HUI(英文版叫做ART NOW或ART TODAY?)裡的所有單字查出來吧!

咳,我這人真是夠無聊。

2005年10月11日 星期二

焦糖烤布丁

因為東寧愛吃甜點,所以最近嘗試著做些高熱量食物,當然,我自己是不碰的,免得豬不肥肥到狗。

李安的飲食男女中,郎雄飾演一個失去味覺的大廚師,基本上我不相信這樣的情節。

烹飪是一種味蕾的直覺實踐,對於台式家常菜,我還算有自信,但是一向對甜食毫無興趣的我,要做出博得滿堂采的甜點,就知道是一門挑戰。

今天想做可麗餅,材料簡單,只需要麵粉、奶油、雞蛋、鹽、糖和牛奶,高中家政的烹飪課程還有些許殘存印象。

家裡沒有網篩,只好用小湯匙和叉子分次輕輕敲落,好讓麵粉均勻落入。

手持打蛋器,慢慢攪勻麵糊。

坐在廚房,靜靜攪動著,想起下午爹的電話,他說明天是你的農曆忌日。

漂亮的麵糊逐漸成形,我似乎看到你拿手的焦糖烤布丁。

你還沒上大學前,從當時還免費的7-watch上蒐集了些簡易的甜點食譜。

你興致勃勃地做出非常好吃的焦糖烤布丁。

我並不愛吃甜點,卻常常纏著你做,現在想想,也許是喜歡跟你撒嬌的感覺。

只要甜甜說聲「底迪你的烤布丁好好吃喔,去做給我吃好不好」,看著你有點無奈鑽進廚房但得意偷笑的神情,我有一種做姊姊的幸福。

花了一個小時拌麵糊,我知道有更快的方法,但我只是想這樣靜靜坐在廚房,想念你的焦糖烤布丁。

我並沒有開始熱平底鍋,而是把裝麵糊的碗用保鮮膜包好,放入冰箱。

接著拿出洋蔥,撥去紫褐色薄皮,仔細切著。

我想,這樣可以掩飾些什麼。

2005年10月9日 星期日

夢中的告別式

夢裡,我回到了那場告別式。

但我不是現實中,策劃著所有瑣事進行的管理者,而是可以恣情傷痛的觀禮人。

因為某種已經遺忘的複雜原因,我的回程機票與弟弟的告別式緊張地重疊。

最後我選擇了放棄回程機票。

「大不了再買張機票就好。」夢中我是這麼對著打電話幫我處理機票事宜的父親這麼說。

告別式會場是第二殯儀館,但它卻像是某個大飯店以及我高中校園的組合。

穿越了高中操場跑道,走進告別式會場,這是場由他同學主持規劃的紀念儀式。

看著他們為他製作的回顧影片,我痛哭失聲。

聲嘶力竭。

掏心掏肺的哭泣,連結夢與清醒的橋樑。

在痛哭中醒來,滿臉是淚。

午后的陽光很美,透過窗簾,靜靜撒落。

2005年9月29日 星期四

被操控的玩偶師

Sherman

今日只說了一句話:

「Cindy, the doll is mine.」

電影院售票口的男生遞給我一張票。

從大學時代,就很喜歡Cindy Sherman的作品。曾經花了一個學期時間,只為了期末的西洋美術史報告。對我來說,當代藝術的變動性,遠比一九六O年代以前的藝術更加吸引我。

不過,我比較偏愛Sherman早期的作品,後期的玩偶系列太過於刺痛。

刺痛無關乎情緒,而是視覺承受。

當然我承認,Sherman的玩偶系列其實比早期的自我裝扮更加沒有包袱。

導演很有趣地指涉出玩偶與自我裝扮地關連。

影片中Sherman接受著攝影師的擺佈,矯情動作、哭泣。她就像後期作品中那些支離破碎的玩偶,完全任攝影師操控。

這些年鮮少出現在自己作品裡的Sherman,成了他人作品中的道具。

十五分鐘的影片,Sherman與女性攝影師之間的空氣,沈緩流動。

我聞到了曖昧的空氣。

然後她們哭了。

影片結束,很想拍手,但遮住工作幕的觀眾離席人潮讓我忍下來了。

我並不願意引人注意,渴望拍手,只是愛Sherman。

法文名字

我一向,不喜歡取外文名字,所以一直都是用本名在法國遊走。

其實外國人要正確發出TSENG MU-YUN的音是有點困難。

通用拼音系統,大概只有自己國家的人知道那是什麼,離國際化還有一段距離。

即使不願意,在法國人的怪腔怪調之下,我還是硬生生被改了名字。

甑格木雍。

很像滿人的名字。

「上次IKEA打電話來,說要找甑格女士,我說沒這個人,把電話掛掉,對方很生氣。後來才想到是妳。」室友說。

「有次有人打電話到家裡,說要找Q女士,我也說沒這個人,直到她把妳全名歪七扭八唸出,我才聯想起來。」我說。

室友姓郭。

語言的誤會、發音的隔閡。

即便有天,以為自己已經對這個語言的運用相當熟稔,我想,依舊存有格格不入的寂寞。

哭泣的理由

凌晨的時鐘太滿
喀吱喀吱
也許像少年那樣早逝是幸福
至少他不再背負著什麼原罪
至少
他睡著了

他可恥的姊姊仍不知自己的人生目標為何
只是不停燃燒煙蒂
酗酒,以及做夢

她胸無大志
只想著下週的rendez-vous

和什麼?
此時她困惑了
她常常計畫著人生
而人生卻有太多變數措手不及

現在,她只想逼出眼淚
告訴自己並不堅強
她想著她所愛的人們
以及她的貓
還有晚餐材料
然而
這並不構成哭泣的條件

我們未到來的淹水季節

許久,沒聽到洗衣機的隆隆聲
以及當它完成洗濯任務時
乾淨地



電子式的科技冷淬
對我來說
那是溫潤的
過往,日常

然後將陽光放入烘衣機
愉快運轉

房裡,你寂寞的主機板

我總是不明白
經過那麼多次日出
河裡的水是否溢滿
想像潮汐淹過連結城市的橋樑
有菜籃的小摩托車吃力行經
魚蝦蟹蚌浮屍的水面
時而飄散新形成的腐敗

一切都在傾斜潰壞
但我依舊想回到那裡
於是穿上潛水衣
背起氧氣筒
游到對岸的路程太遠
沒有一艘小船或者風帆
持續在污濁的水裡
試圖撈起一把青綠植物
它來自何方並不重要
我只是想著
任何生命之趣味
就像那年夏初
過早透著汗的時節
我總是記著太多
努力學習怎麼遺忘
如同夢中不間斷出現的可愛弟弟
以及開著紫色小花的莠綠嫩草
那蘚小的綠意
已足夠我渡過一年又一年覆雪寒冬

2005年9月28日 星期三

因此,我錯過了CINDY SHERMAN的演出

一個人,是否有權給他任何歷史定位?

我想今日不管評斷他是否為一個好總統、是否為一個好的文學家,都是多餘的。好不好,絕對不是一分為二的切蛋糕方式。

連秦始皇都功過都無法下定論,更何況是哈維爾。因此我對於張先生一直要的答案,頗有微辭。

定論,這是一種他娘的多無聊的事。

其實,我想要知道更深切的東西,撇除哈維爾的生平與政治理念,畢竟那太過表面。

當話題帶到存在主義思想對哈維爾的重大影響,我以為,終於要進入那道門。

我多麼想知道,哈維爾的思考路線和沙特、卡謬、海德格的相關性。

不過,只是如同大禹治水,過家門而不入。

也許貝先生並沒有說太深的打算,沙龍本來就是貴婦主持的軟性社交場合。

昆德拉與布拉格之春、政治手段的操作......

兩個多小時的沙龍,讓我很疲憊。

離開時,正飄著細雨,灰色的巴黎,微冷。

且忽略我當廉價童工時期的辛酸,還是很懷念顧博士的精闢言論,那是一種深刻到讓人激動發抖的靈魂重擊,那樣的知識份子的確有他狂傲的必要。

(對了顧博士,您傳真機旁邊的文件夾有好幾本分時間分類整理好的過期單據,有些可以扔了。冰箱下層的枸杞我估計已經壞了,別吃下去。以及儲藏室的塑膠櫃裡有幾件我趕工升等論文打字時偷偷暫放的保養品,應該也過期,請把它們丟掉,不要為了節省往自己臉上抹謝謝。)

當然,也許我總是把焦點放在不是那麼重要的事情上。

我關注的,也許對短暫的人生來說太空泛。還不如,看得到的表面活動來得更有吸引聽眾的價值。

2005年9月25日 星期日

一點二十五分,廚房

樓上鄰人的噪音很美妙
那是節慶的歡樂
此時我害怕無聲
電視喧鬧播放翻譯影集
網路電台流行樂曲
我必須填滿空間
廚房熱水器滴漏滴答
冰箱緩緩運轉
今晚我害怕無聲
而且極想歌唱
極想說話
想起我親愛的日本友人
她睡了嗎?
她是否寂寞?
腦中一再浮現Miranda July最新電影的旋律
Mirro、F***
啦啦啦亂哼唱
喝完最後一滴奇異果汁
而龍蛇蘭還太滿
離日出尚有五小時
此時我不斷書寫
紙筆沙沙摩挲
因為,害怕無聲

此時,我想聽音樂

一種作為愛的千百樣理由
無邏輯地散裂
在未成形之前的黃昏
我們便已噤聲
不語。你的面容
夢中的箱子負載
如愛成箴
如語成灰

2005年9月21日 星期三

殘花

aff.jpg

賈木許,這個導演的名字常聽他說,然而我看電影往往看了就過去,純粹視覺與情感刺激,從來記不得誰是導演,所以對賈木許這三字有著遙遠又熟悉的崇敬。說不定我早就看過賈木許的電影,但是我從來不去確認。

看著電影院出的月刊,發現賈木許的名字,於是說什麼都得去瞧瞧。不是為了要看賈木許的電影,而是為了常說賈木許這名字的那個人。

我總以為,努力去接觸他的世界,就會越靠近他,即使我們的距離已經從中和到北投拉長至景美到巴黎。

「Broken Flowers」,直覺翻譯成「破花」,但我覺得很難聽,好像是在說破麻,所以修飾一下,翻成「殘花」。

結果還真的是在講一個破麻的故事。

一個中年男人,有一天收到一封粉紅色的信,告訴男主角十幾年前和他分手之後,懷了他孩子,她獨立把兒子扶養長大,現在兒子離家出走了,她直覺是去找他,特此通知。

沒有署名,沒有發信地址,打字機書寫。

本來以為是老套的溫馨故事,當男主角接受多事鄰居的安排之後,展開了他的尋人旅程,就讓我感受到賈木許的編劇鬼才。

帶著粉紅色玫瑰花束,一一拜訪那些十多年未見活在粉紅色線索(粉紅色浴袍粉紅色名片粉紅色摩托車......)的前女友們(活該破麻男主角上過這麼多女人他根本搞不清),他技巧性地詢問她們,是否有用打字機的習慣。

沙朗史東的暴露狂女兒譏笑他,那是二十世紀的產品吧?

「過去的就過去了,未來不可知,唯有活在當下。」

片尾他茫然站在街上,倏然一片黑。

其實我的重點不是賈木許,我只是想到他告訴我,這個導演的嗜好之一是坐在馬路旁邊一整天看人。

只是想到告訴我賈木許的人而已。


後記:個人覺得,賈木許有嚴重的青少女恐懼症。

2005年9月19日 星期一

發抖的中秋節月亮

香港機場買的月餅

我很愛吃蛋黃酥,尤其是郭元益。但是上飛機前,因為種種原因,所以只能在香港轉機時,買了兩盒榮華月餅湊數。

迷你蛋黃白蓮蓉酥和迷你皮蛋酥。

為什麼要加「迷你」兩字?大概是因為港式月餅都大得像半個喜餅,所以對我們來說正常期望值中的月餅大小,對香港人來說算迷你。

我就帶著兩盒月餅,行經曼谷、巴林,回到了巴黎。

室友對於這兩盒月餅非常狂喜,畢竟她來法國多年,只有二OO三年暑假回過一次台灣。像我這種半年回台灣一次的好命留學生,可以想像但難以真正體會她那種思鄉之情。

她堅持,月餅一定要撐到中秋節吃。所以在這個禮拜,我和室友只偷偷各吃了一個皮蛋酥,不過我們都覺得太甜了。

「中秋節有沒有什麼活動?」室友問。

「啥活動?烤肉啊?去公園吹冷風跟流浪漢一起烤肉還是在一樓過道烤肉讓鄰居和管理員罵?」我不是很認真地回答。

「烤肉是一定要的。」室友很惆悵。

後來我們折衷,決定去吃韓國烤肉。

昨晚,兩個女人在ODEON的街道來回走著,尋找她朋友介紹的一間韓國烤肉店,而我的包包裡還塞著兩盒月餅。

究竟是我們找錯巷弄還是禮拜天沒開並不重要,最後我們隨便進了一間意外好吃的墨西哥餐館,當然很應景各點了兩份BBQ。

「中秋節快樂!」室友拿她的COCA LIGHT敬我的海尼根。我覺得這個動作一出現,好像很淒涼。

這間墨西哥餐館的份量很多,吃到剩一堆食物,當然也沒有人有興致拿出月餅嗑。

接著去喝酒。

對我來說,喝酒才是適合節慶的活動啊!

那間叫做「AZ」的酒館,重拾我對法國調酒的信心,坐在吧台喝了一口長島冰茶,非常感動。

「這是我在法國喝過最好喝的調酒哪!」我努力平穩聲音不要太激動。

從諾曼地喝到巴黎喝到蒙比里埃喝到雷恩,這一年來我對法國的調酒給的評比是不及格,以致於我每每點了一杯調酒之後,立刻要再點啤酒沖淡味覺的折磨。

依據我的評比法則,一間酒館的長島冰茶好不好喝,可以定生死。

真好,總算讓我找到可以喝酒的好地方了。

因為是禮拜天晚上的關係,店裡人不多,大部分的客人都是明天不用上班上課的外國觀光客。

後面一桌澳洲來的女孩,愉悅地舞動肢體,很快就和另一桌的外國觀光客和樂融融。

有個心機很重的黑人,開始吹喇叭,出來喝酒帶啥樂器?

PICT0002.JPG

原本我靜靜坐在吧台喝酒,不一會兒就遭受池魚之殃,被那些瘋了的觀光客抓下去一起跳舞。

個人覺得自己對於舞蹈有嚴重的肢體障礙,所以只能很尷尬像壞掉的洋娃娃踏踏腳擺擺手。

愛跳舞的室友對著被團團圍住的我說:「妳很受他們歡迎耶!」

我好想哭!

接著我就趁亂拿著酒杯和煙躲到角落的沙發去,遠離是非之地。

那兩盒月餅,終究沒有在中秋夜亮相。

發抖的中秋節月亮

回家的路上,抬頭看天上的月亮,並沒有像我在去年夏天諾曼地看到的那樣「大到像臉盆」,小小的,也不很圓。

聽說農曆十六號的月亮其實比十五號圓,但我並沒有興趣今天晚上跑出去看月亮。

剛剛吃了顆蛋黃酥,覺得,還是太甜了。

2005年8月30日 星期二

晚安,北京

0719b索家村07

藍紫透明的水聲隆隆流進銀白水孔蓋城市溝渠下水道
方格小瓷磚猶留下午新染髮絲同色系的泡沫
此刻我便明白沒有真正的黑
因此黑夜也不是全然的墨色
北三環中路的窗邊有發自皇城及其四周或者雜無章法散射的橘紅天光
霾塵瀰暈的稀薄氧氣燒灼暮色低垂之前的氣腔
我想著數日數月數年之後
將記得這間廉價旅館的浴室
及其總是滴答不成眠的馬桶水箱
(但數秒後我卻想起了
在我這麼想的時刻)
直到昨日我面著靠牆的巨大黑色絨毛體
又回到那數秒
於是再也沒有所謂真正的黑
那時我是這麼在你耳邊低語
但整個聲波渙散了
我仍在規律的航班轉程站偷渡來年的雪
那來不及累積的一定灰濁透濕
而我在離去前已強迫抽去所有地基
就像車內重複的男聲口白似
唱著明天我將離開

2005年7月27日 星期三

橘子泡泡

遞過來的是用餐巾紙包裹好的長吸管與調棒,不解的是還有一截透明膠帶莫名其妙地⋯⋯封住?固定?我想不出店家的用意,在驚訝於這「異常之舉」之餘,用指尖撕開膠帶(我試圖想讓紙巾保持完整但還是隨膠帶黏起了一圈起毛的紙條)。

這個時候,我正好看到「多餘的情感」,這五個字在如此恰當的場合世故地出現。這是我最崇敬的小說家駱以軍的《我們》,以前常和友人們提及對這個極其變態屎尿癖色情狂偷窺者的驚豔,同時也從不隱瞞自己在書寫方面以他為精神導師的事實。

但我發現了,正如他常有的極哀傷口吻「⋯⋯都在慢慢的老去崩壞⋯⋯」,想像中那是一格緩慢的金色畫面,幸福的不得了的液態,以膠著的速度黯淡,崩解。那我們一直害怕流逝的過去和不知道美好的現在與沒有預見的未來,全在唏噓中,一股腦細沙似倒在一起。

回台灣途中,我把行李箱遺落在上海的計程車裡,所有衣物都不見了。打開台北家中的衣櫃,浮現出的已經不是「過期少女」的自嘲,而是前期歐巴桑的難受了,這 全是,剪裁合身極其窈窕的衣束哪!扣上BLUE WAY 755,我傷心地想要立刻去報名瑜珈課游泳或是直排輪什麼都好。

我已經失去那驕傲自己美麗的自信很久了,在成都看著那些嬌美纖柔的川女,我甚至難過到想要立刻回台灣。

整個轉變,都已經無法再挽回,如同這間咖啡館。我曾戲稱它是我的「御用咖啡館」(以此類推與之平行的還有「御用酒館」、「御用雜貨店」,甚至還有「行宮」 這樣封號的第二間酒館),那是個以哀傷作為重心但實則自傲的年紀,大學二年級,有好一陣子不再去上課,每天有模有樣出門,走出巷子到捷運站前就拐進咖啡 館。那間新開的咖啡館有著那陣子剛興起的「誠品式」裝潢(這個風格令我詫異地被稱為顯然是錯用的「新古典主義」),我以新出爐的憤世嫉俗者之姿在D4這個 固定的位置閱讀了大量志文出版社存在主義系統叢書和後現代主義及其姻親。後來想藉曠課過多而退學的技倆沒成功,也沒成為哲學家或小說家,目前還是個台胞證 被標示「無業」的遊手好閒傢伙,但那卻是一段很深刻的時光。每天不斷上演的重複,ESPRESSO DOUBLE,凝滯的午后,我像著魔似的執迷於這樣的儀式。

不知道是基於什麼原因,我抽離了這個夢遊般的儀式,也忘了什麼時候不再喝咖啡,即使在咖啡館林立密度超過台灣便利商店的巴黎,我也只是一杯啤酒。我不確認是否會因為咖啡因失眠,但我的確對那段混跡咖啡館的年紀感到既羨幕又迷離。

而在我離去的曝白時刻,我的御用咖啡館輪廓也逐漸融於光線中。即使我已缺席,卻清楚那之後所有的轉變,整個咖啡館就像它吸煙區那台逐漸老舊輕微故障的空調,一切都歪斜了。

我翻到大學創作力最豐沛的時候潦草記載於筆記本中的一段短文:



我就這樣含著咬合板,從頸部連著固定器直至一排矯正鋼牙,大搖大擺從北投晃到城中,路人的餘角目光不成殺傷力,倒是拉扯著脖子好痠痛。矯正牙齒就像裹小腳,前幾天讀到《桂花巷》高剔紅纏足那段,不禁讓我有感而發。

放了暑假的校園空無一人,拿出鑰匙進了雕塑間,一股腦兒開了所有的風扇與窗戶,雖然入夏第一個颱風登陸,還是熱得汗流浹背。風扇吱吱嘎嘎在頂上轉動,我爬 上高凳將雕塑半成品掛上,然後開始縫織漆包線。矯正固定帶在頸後黏膩著,一直影響注意力,不時放下針扯動固定帶,我想著也許後頸會長一片痱子,而固定帶也 會浸漬汗臭味。今天穿著青色326的T-SHIRT,去年夏天在火星人家過夜,火星人拿衣服給我換上,我低頭拉著胸前的圖案諂媚地說:「哇!好可愛,哪裡 買得到326的衣服?」於是它就變成我的了。嚴格說起,這種青色並不容易搭配,總顯得下著牛仔褲髒舊,但我真切喜歡326的圖案,無厘頭到有些殘酷。這件 合身的T-SHIRT讓我喜孜孜招搖好一陣子,總愛聽到友人驚嘆:「不會吧?妳男朋友的身材那麼嬌小?」是啊!這是火星人的衣服呢!它曾在像這樣的盛夏濕 濕黏黏包覆著火星人的肉體。想到這般,心頭忽然縮了一下,腦子一片空白,針刺進手指。

金鳥飛過走廊,看見了我又折回雕塑間,指著吊在半空中的作品說:「妳今天才開始作的嗎?」我勉強從禁錮層層的嘴吐出:「嗯⋯⋯是啊⋯⋯作了一個多月囉 ⋯⋯」其實從一開始的剪裁、縫製、抓邊、做肌里,已經耗了大半學期,現在它卻可憐兮兮懸著要死不活的,讓人以為才動工沒多久。我感到有點悲哀,轉移話題: 「唔,好熱啊!」「不開冷氣嗎?」「冷氣壞了。」

金鳥卸下翅膀,今天他沒有一身閃耀的金光,自從大一迎新他以「金鳥王」一角一鳴驚人後,他一直痛恨他的身分。「叫我小澤」,他常這麼糾正我們。我想,基於愛惜羽毛,他是不太喜歡表演飛翔給我們這些無知的流口水白痴觀賞。

他啟動了冷氣,關上所有門窗,沒多久,雕塑間竟有了涼意。「唔⋯⋯我這笨蛋⋯⋯冷煤沒沒沒有⋯⋯不是嗎⋯⋯害我熱了那麼久⋯⋯」我羞愧到口齒不清。金鳥送來清涼之後,又拿起翅膀愉悅地上了二樓的油畫間,這次他用走的,為了短短的路程裝卸翅膀,其實不符合效益。

晚餐,金鳥幫我買了便當,我們隔著老舊的木頭桌邊吃邊聊。「駱以軍有來我們學校喔!」「你怎麼沒告訴我?什麼時候?」我的奮起湖便當才剛打開,他便告訴我 這驚人的消息。「放假前的班會啊!我也是前一天才知道的,遇不到妳所以沒通知⋯⋯這雞腿的肉質怎麼這麼爛?」的確,便當中央躺著一支營養不良的滷雞腿,



文字到這裡就打住了,我不知道當時的我是被什麼事情打斷,一通要來接我的的電話(我極有可能在咖啡館裡等人)?或是根本就不知要怎麼接而無賴地在逗點處粗暴停筆?

然後我又在筆記本看到了一些荒誕的劇本段落,重慶森林中林青霞的假髮風衣裝扮是那個劇本的重點。劇本的名稱叫做《橘子泡泡》,一部大綱名稱演員場景服裝全 都構思好的劇本,竟然很沒用的只寫完開頭兩幕,其他全是零碎散亂的雜記。我不意外自己的虎頭蛇尾,卻很訝異那種,我現在根本冒不出來的跳躍式想法。再往前 翻,從難得工整的手跡中,我想起,因為那年春初失去一場極為珍視的戀情常常在半夜痛哭失聲的我,在一個午后本來是打算自殺,正·在·寫·遺·書·哪!我確 切記得那時深沉的悲傷與平靜,但我不知道是哪條線路錯接了,以致於寫到「繁花盛開」這句話之後,便整個岔題,延伸出了一個荒唐劇本的想法,並成為其中的一 幕搞笑場景。

「很多事情都發生在這裡。」第一次見面時,火星人這麼對我說。

在我和御用咖啡館各自歪斜衰老的時光,我轉過頭想凝視我不在場的時刻,卻發現那些熟悉的老闆、老闆娘、老闆娘的妹妹和服務生面孔全換了(我依稀記得有個叫 做羅詠迪的高職男生),新的攀附物不協調地沿著沒有更換的舊裝潢雜生,而門口的「放肆美學」白底黑字行書舊招牌,早就風格錯亂變成綠色而醒目的「品尚咖 啡」。

2005年7月11日 星期一

萬里長征—七月十一日

昨晚很早就盥洗就寢,今早先是被飯店的Morning Call吵醒,接著是史金淞和ㄎ的叫床電話。

柳飄飄懶洋洋翻了個身,她只穿條紅內褲。

沒差,我也只穿條黑內褲,大家都沒帶睡衣。

一面化妝,不用搽脂抹粉的ㄎ照例早早來報到,坐在床沿看我夾睫毛。

「再夾!眼珠子都被妳挖出來啦!」

嗯,夾毛夾長得還真的有些像清朝酷刑中挖眼珠的刑具,不過這印象是從周星馳電影中來的。

待柳飄飄出門後,我偷偷告訴ㄎ:「我終於發現有人跟我一樣偏執,柳飄飄的衣服鞋子包包帽子甚至內衣內褲清一色都是紅的。」

「我早就發現了。」

色胚!



九寨溝的海拔約三千多公尺。在成都時,我們這幾個笨蛋都沒想到這算是個高海拔的地方,氣溫也相對較低,因此一伙人穿著夏裝提輕便行李就上了山,想當然爾一到室外就直發抖。

劉展在這間豪華的五星級酒店,買了些極具藏族風味的披巾,不多不少買了三條,不知道他是這麼有義氣原本就預備要分給我和ㄎ用,還是剛好三條特價?

「嘖,這麼貴又這麼醜的破布,神經病!」ㄎ很不屑。

我縮回遞出披巾的手,「不要就算了,我還給劉展,你要是太冷就不要勉強。」我一邊圍上一條披巾。

「冷死我都不披!」

幸好今天是萬里晴空的好天氣,不然ㄎ真的會寒屍溝寨。

由於長遠發展的意識抬頭,九寨溝受到政府嚴密的管控,飲食抽煙如廁都只能在特地區域,隨便一個看似荒涼的樹叢,都會冒出一個手持長夾垃圾袋的清潔人員,因此雖然湧入大量遊客,卻還保能保持不錯的環境維持,只是,人未免太多了,多到我們想在著名的五彩池拍張照,怎麼樣都是以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當背景。

腿長的劉展走得很快,ㄎ氣喘吁吁要他走慢點。

「奇怪,你們都不會覺得這裡氧氣不夠吸不到氣嗎?」ㄎ臉色發白問。

「因為我們煙抽得多,所以對氧氣的需求量比你低。」劉展回答。

ㄎ一直說一定要走到珍珠池瀑布去看,「那是西遊記很有名的景點!」

「西遊記?很特別嗎?」我很困惑,從小到大電視不知播過幾種版本的西遊記,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興奮。

「哇操,妳不知道西遊記?」

「西遊記有很多,你們在說哪個西遊記?」

「就是中央的西遊記。」

「沒看過。」

「中央的西遊記妳都沒看過?我們小時候很紅的,每年過年大家都等著看。」

「我怎麼會跟你們過一樣的童年?」

「⋯⋯」ㄎ恍然大悟。

ㄎ說,中央電視台拍攝的這部西遊記,當年非常轟動,拍攝過程艱鉅費時,主角都不知換了幾個,反正頭套面具戴上也分不清,一年就在過年時播一集。

「那演了幾年?」我問。

ㄎ愣了一下,「不知道。」

不意外,很多童年色彩鮮豔的記憶,都會忽然之間嘎然而止,然後你再也記不起那個忽然被關掉的時間點。

2005年7月10日 星期日

萬里長征─七月十日

昨晚陳秋林招待我們去唱歌,由於我五音不全,又加上受到了「發現自己在成都有夠醜」的刺激,一時悲從中來,坐在熱鬧的包廂裡狂喝酒。

回到飯店已經清晨五點半,妝沒卸衣服沒換倒頭就睡。

而七點二十分就要上開往九寨溝的遊覽車。

早上七點多,黃彦把大家叫醒,我全身痠痛神智不清坐在床沿發呆,ㄎ則迅速幫我收拾隨便亂丟散在四處的行李。

「劉展跟李暉叫不起來哪!」一陣混亂中,聽到黃彦大叫。

我東倒西歪走到隔壁房,抓著李暉露在棉被外的粗腿,試圖把他搖醒。

未料李暉這個大漢,緊抓白色的床單搖頭撒嬌說:「我不要去,我今天要直接回北京,香格里拉我都去過了,九寨溝有什麼了不起⋯⋯」李暉說著又睡著了。

「怎辦?」ㄎ問。

「別管他,我們走吧。」黃彦當機立斷下了決定。

所謂喝酒誤事就是這麼一般吧,李暉爬不起來,我和劉展這兩個宿醉未醒的白痴則早已喪失行為能力。

於是接下來就是一個奇異的畫面,ㄎ扛負著自己以及我和劉展一共三人份行李,牽著不太會走路的我,我則牽著劉展的手,歪七扭八的隊伍一路跌跌撞撞往遊覽車奔去。

兩個廢物酒鬼,就這樣被大家架上遊覽車。

長達十二個小時的車程,一路睡睡醒醒,中途被叫醒下車吃中飯時,我和劉展還是一臉蒼白,完全毫無食慾。

「我剛剛睡一睡,覺得怎麼涼涼的,原來是口水流了滿臉。」劉展說。

「宿醉沒睡飽就被叫醒有夠痛苦。」我說。

此時有人和仍在成都的李暉聯絡上了,據了解電話中李暉無限惆悵地問:「怎麼一醒來人都走光了?」

「所以說該咬緊牙根的時候還是該忍,咬牙一下上車繼續睡就沒事了。」劉展興災樂禍嘻嘻笑著說。

雖然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嫌疑,但我還是深表認同。

2005年7月9日 星期六

萬里長征─七月九日

「基本上我討厭成都。」

ㄎ見我自下午在飯店的冰宮摔了一身之後,總是擺著一張臉,他問我是不是心情不好。於是我這麼回答他。

「哇操,睡了一覺還在想這事,妳心眼還真小。」ㄎ以為我還在為昨晚成都雙年展的事生氣。

我告訴ㄎ,成都悶熱塵霧遮天的氣候讓我心情實在鬱悶,當然,我也承認自己還在堵爛成都雙年展。

「老娘在台灣做藝術行政的時候,是其他單位主動送畫冊給我,怎麼來了成都被⋯⋯被質疑,你看我這不是被蹧蹋嗎?」我越講越氣,手不斷揮舞。

「中國人白吃白喝的太多了,妳以後還是帶著名片出門比較好。」劉展昨晚是這麼安慰我的。

不過,真的讓我不喜歡成都的原因,以上只佔了百分之三十,另外七成的原因是,成都美女太多了。

一向自戀過頭的我,先是在上海被剪了顆醜到不行的髮型,滿箱衣服的行李又遺失,已經灰頭土臉到了極點,又遇上了整個成都的美女,真有種自取其辱的挫敗。

好想咬舌自盡。

ㄎ的舊識,一個成都當地女孩帶我們包計程車去都江堰和青城山遊玩,我無心欣賞當地美景,只覺得有一股強烈的威脅感。站在橋上望著滔滔長江,那是我未曾見過的激湍,頓時有種小島人民在祖國大山大水之下的自卑。

連美女也比台灣多,靠,怎麼拼哪?

2005年7月8日 星期五

萬里長征─七月八日

由於抵達成都時,我的衣服只剩身上這套。雖然不少成都女孩聽了我丟行李的蠢事,都熱心地說願意把所有衣服借我,但那些以貌美細緻名震天下的川妹,個個身材嬌小,她們的衣物(尤其是下半身衣著)豈是我這種在一個多月暴飲暴食自我糟蹋的唐朝體型所能塞進?

更何況,內衣褲總不好外借吧?

原本陳秋林堅持要帶我去逛街買衣服,但陳秋林的堅持不知怎樣被ㄎ給篡位了。

ㄎ帶我去春熙路的太平洋百貨,讓我體會到了這種百貨公司集團真是到哪裡都長得一樣,設櫃品牌大致和台灣相同,連價錢都差不多。

因為某種固執的先天人格特性加上那束鮮豔的後天粉紅色頭髮,我更加堅守只穿黑色衣服的原則,所以基本上,我看衣服永遠直直走向黑色,迅速確實。

可即使如此,約莫兩個小時過後,ㄎ的眼神開始渙散、疲憊。

我只得以更速戰速決的方式,拉著ㄎ走進只有黑白兩色系的品牌,隨手抓了一堆,試穿之後只要合身就結帳。

在ㄎ還很有精神的時候,他曾經像那些老是質疑我只穿黑衣的友人們,鼓吹我試試「有顏色的衣服」。

當我從試衣間走出,穿上那身他說「輕鬆活潑一些」的et boit彩色棉質T-Shirt時,他決定不再逼我了。

「我沒想到妳穿起來這麼醜。」ㄎ終於認清了事實。

不過,為了配合這個不良少女髮型所購置的衣服,讓我的造型散發濃烈的台妹風格,好像也沒比較美。


人醜的時候,運氣也比較差。

接下來的半天,很不爽,被成都雙年展的策展單位惹到了。

老娘被氣到,所以今天的日記到此為止。

2005年7月7日 星期四

萬里長征─七月七日

照慣例又是因為宿醉一大早醒來,不過今天並不想出去找早餐,因為還有個任務未完成。

美其名為任務,實則自己懶散。每次從法國回台灣,總少 不了一堆受人委託或是當作禮物的瓶瓶罐罐,抗皺精華液緊緻活膚霜天然香氛護手乳等各種有著華麗中文翻譯的歐系保養品(實際上瓶身上的原文言簡意賅到我懷疑 那些歐洲人根本缺乏對返老還春的想像力)。但這次回家路程稍微複雜了些,我並不想帶著這堆以我娘為主要客戶的保養品征戰大江南北(那時我腦中的畫面是我拉 著行李箱艱難地穿過九寨溝的瀑布和淺灘,而同伴皆以一種嘲笑的眼神嫌棄我⋯⋯),所以決定把保養品寄到最後一站深圳。

保養品包裝好,連同我的牙套和在戴高樂機場買的《達文西密碼》一起封進從超市要來的紙箱,膠帶裹得很密實,心想這樣大概萬無一失。

不過到了郵局我還是把包了半個小時的紙箱拆開又重包,因為我並不知道「液體」不能寄送,最後還是郵局人員一一檢查後用很技巧性的字眼糾正我「小姑娘,這是膠狀,不是液體,明不明白?」才得以寄出。

這,該說官僚還是人情味?

不過在我明白液狀體禁止寄送之前,我還以為是因為染成粉紅色的頭髮讓他看不慣,因而想「好好修理一下這個敗壞善良風俗的痞子」。這個髮型搞得我亂沒自信。


中午退房後和路兒去玉佛寺,逛個廟、拜個佛、吃頓味精很多的齋菜,就回到莫干山路和何經泰碰面。

何 經泰最近接到的是關於上海新高樓舊社區這類題目,他很苦惱,背包裡隨時都備有相機,但總是找不到他要的感覺,打聽到有符合構想的場景時,卻被突如其來的大 雨(是我帶水嗎?上海一個月沒下雨,在我抵達第二天忽然之間就狂下了)和過度疲憊的宿醉(這也要推我身上嗎?)所干擾。

0707上海080707上海06


今天他挑的拍照地點是路兒位在莫干山路工作室旁的一個老舊社區,穿梭在那猶如二O年代電影場景的紅磚房、頂上的曬衣竿、好奇而戒慎的稚童們、打麻將的男人們。何經泰不愧是報導攝影行家,三兩下就和居民打開話匣,但他沒有停留太久,手中的相機也僅止於拍攝建築物與天空。

「改天再來,混熟一點進去家裡拍。」何經泰偷偷跟我們說。

老詐包!

在何經泰和那些坐在外頭打麻將的人們瞎聊時,有個穿白色有破洞汗衫的中年男人指著路兒問我:

「你們兩個是兄妹吧?」

我僵著臉微笑說是。回過頭,我哭喪著臉問大餅臉的路兒「我們幹嘛越長越像啦?」

「問妳媽。」路兒說。



我們攔了一輛計程車離開莫干山路,有其他事情的何經泰和路兒中途先下車,我便繼續前往位於市區的機場巴士站。

下了計程車,走到機場巴士停車處,看著一對男女正把笨重行李搬上置物架,心裡有一種怪怪的、發涼的感覺。

三秒鐘之後,我發現本應拖著行李的右手是空的。

我把行李箱忘在計程車後車廂了。

趕回剛剛的下車處,我很慌張,站在原地看著車來車往的馬路發了一會呆,深呼吸,想想行李箱內的物品「嗯,還好只有衣服鞋子和私人化妝品」便冷靜了下來,打電話給那間車行。電話中做完紀錄之後,我還站在路邊一個多小時,希望那個司機及時發現並且夠機伶開回原處。

直到我有可能趕不上飛機,才無力地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浦東機場。

抵達成都雙流機場,ㄎ看到只拎著一個隨身行李包的我,還以為我忘了取托運行李。

「東西怎麼那麼少?」ㄎ困惑了一下,接過我的手提行李。畢竟不少人看過我去南法時的行李陣仗,從巴黎到蒙比里埃如此,更別提從巴黎到中國。

「掉了。」我說,面無表情。等到ㄎ相信這件蠢事不是開玩笑之後,我才像是突然崩垮的積木,撒嬌般哭喪著臉述說整個行李丟失的細節。

「上海的出租車行比較有規劃,只要有收據,我想應該可以找回來。」ㄎ安慰我。

可是,我沒有拿收據哪!

那 個行李箱,原本「只是幾件衣服和兩雙鞋子」的行李箱,隨著遺失時間越長,東西也變得越來多。預定在成都雙年展開幕時穿的禮服、只穿過一次的繫帶高跟涼鞋、 沒穿過的運動鞋、瑞士古董皮包、幫陳秋林帶的煙和小雪茄、整套慣用的香奈兒彩妝、ㄎ託我買的手錶、送給小美的十字架項鍊、et boit牛仔褲、在杜勒麗買的好看花襯衫、折扣季時搶來的桃紅色低襟上衣、幾套華麗內衣⋯⋯全都糊里糊塗留在上海的某輛計程車後車廂。

幸好,弟弟的骨灰罐跟著DV、數位相機、護照、台胞證、機票、現金等貴重物品全部擱在隨身旅行包裡,否則我就算爬著進家門都不會被列祖列宗原諒。

2005年7月6日 星期三

萬里長征─七月六日

早晨五點被雨聲吵醒,睡眼惺忪起來上個廁所,回到床上,卻再也睡不著了。我的左腳踝被叮咬處很癢,並且腫脹得厲害。躺著發了十幾分鐘的呆兼抓癢,終於決定去卸妝洗澡。

沒錯,我又喝到毫無卸妝能力倒頭就睡。

昨晚和倪俊、金大哥、何經泰,一行四人從外灘三號喝到人民公園。早在台灣,有何經泰的場合就一定不是清醒的,到了上海也不例外。

於是我喝到強自鎮定坐上計程車(還會很有禮貌地跟大家說明天見路上小心喔),回到旅館卻拿著自己的磁卡在走廊遊蕩,因為我忘了自己的房間號。

平常對數字就很遲鈍,更別說是喝了酒之後。不過樓層服務員的記憶應該是有練過的,他試都不試、毫不猶豫就幫我開了門。

當然很多人會問為什麼這家有三百多個房間的商務旅館,服務員會在我沒有持任何證件而房間磁卡又無標示號碼的情況下,知道我的房間號。

我怎麼會知道?問他唄!

梳洗過後,感到異常飢餓,我想吃早餐,不要咖啡配可頌,而是要那種庶民式能吃飽冒著熱騰騰蒸氣小食舖。

撐著傘走到主要幹道,看著有公車停靠,便什麼都不管地跟著上班人潮上車。

逛一個城市的趣味,就是無所是事搭著當地交通工具到處亂轉。

在離上海火車站不遠處,一眼瞥見路旁有想像中冒著蒸氣的小食舖,更完美的是,門口還蹲著幾個民工,興沖沖下車,要了牛雜麵、荷包蛋、冰豆漿。

因為日本美食節目看不多,不擅以花俏的敘述描述食物。但以師範院校出身的專業背景,我可像戴眼鏡的小學老師,洋洋灑灑在作業本批上一個「甲」。

人民幣十元左右的甲等早餐。

這個讓我頗為得意的行徑,後來告訴路兒,換來一陣劈頭責斥,「妳這樣亂跑很危險,萬一公車坐不回來怎麼辦?東西不要亂吃,小心得B型肝炎。」

但是要我為了安全而只能搭計程車和上館子,實在難受。我也很難想像,路兒這麼大一隻壯漢,膽子比芝麻還小,來上海半年還不會坐地鐵!不會坐地鐵就算了,還阻止我坐,「到了市區妳一定會瘋掉。」他很正經地說。

然後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在巴黎熟稔地帶著路兒坐地鐵時,他會流露佩服的口氣。


飽暖思淫慾,填飽肚子,就得有其他活動。但進行任何正當與不正當活動之前,得先克服我的左腳踝問題。

那三個被叮咬的包統一團結連成一氣,整個左腳踝膨脹了百分之三十,讓我無法穿平底鞋,否則腳板與腿脛一垂直,就會直接壓迫到腫包。沒有改變過的是,一直都很癢。我忍著想拿打火機燒烤止癢的非理智想法,到超市買些花露水之類的胡亂往腳踝塗抹,最後還靠著意志力自我催眠假裝左腳不是我的。

癢歸癢,但絕對不能因為三隻蚊子而誤了我的上海行程。來上海最重要的任務是幫路兒把五公斤的書從巴黎扛來,以及剪頭髮。

除去自己動刀的次數,我已經一年多沒剪頭髮。巴黎剪髮很昂貴,隨便動個刀就要四十歐,而且剪出來很像國中時因為不符校規而被訓導主任用大剪刀隨便剪過作為懲罰一樣,我在巴黎的室友就是血淋淋的例子。頂著一頭開始自然捲毛躁的長髮,這樣逐漸炎熱的夏天很難受,我一直想找個機會把頭髮剪了。

搭地鐵到徐家匯附近閒晃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到裝潢還不錯的髮型店。我一直認為,剪髮一定要看裝潢,尤其是造型師工作室,如果裝潢都不對勁,我很難相信這個造型師。

不過,我不該迷信上海是時尚之都這類的資本主義謊言,畢竟她被稱為東方巴黎,那麼,還有什麼好信任的?

六個小時之後,我頂了頭小孩看了會哭、少年看了想幹架、大人看了猛搖頭的髮型。

0706上海01

她剪了我最討厭的樣子,還挑染了好大一片的鮮豔粉紅色。原本大家閨秀的造型就這樣付之一炬。

我沮喪到不想說話,但還是很沒用的點頭表示滿意。回了飯店倒頭就睡,直到路兒來找我。

路兒震驚又氣憤的眼神絕對不能用羅浮宮的任何一件曠世鉅作就能形容。

「搞什麼?把一個清純少女變成髮廊妹?」路兒氣到一直追問我到底是哪間店哪個設計師,一副想去砍人報仇洩恨的激動。

我很感激路兒的義氣,但會有這樣的局面是我惹出來的。

在台灣,我有個壞習慣,每次剪髮時總是把頭完全交給髮型師宰殺,一點都不過問。但重點是,我一直找固定的髮型師。

等到大錯鑄成,我才想起大人常告誡我們不要隨便相信陌生人。

最後要補充的是,這個上海髮型師竟然是台灣人。

2005年7月5日 星期二

萬里長征—七月五日

上海,攝氏三十八度。

走下飛機,迎面襲來熱風翻動著黑色蕾絲裙擺,刮搔迅速黏膩出汗的皮膚。這身巴黎的著裝,來到號稱東方巴黎的上海,可真是完全不恰當。我很懷疑中國人民的堅強生命力,大概就是從這種變態的氣溫訓練出來的。

搭接駁巴士到航廈取了行李,把身上的六百歐元兌換成人民幣。扣掉戶頭裡已開出支票的三個月房租和雜費後,這六百歐是我僅有的財產。

春初申請巴黎美院時,AKEMI說如果她沒考上就要把錢花光光去旅行。結果兩人先後在初審複審落馬,但最後把錢花光旅行的卻是我,而AKEMI現在除了回日本,大概就是留在巴黎談戀愛。

身為一介貧苦留學生,想把錢花光其實太容易了。

我盯著匯率告示牌,很想嘆口氣,匯率老跟我作對。初去法國時,歐元高漲;來中國旅行,歐元偏偏就下滑。

不過在我正在估算自己在這奇妙的匯差中損失幾餐飯時,左腳踝隱隱痛癢。低頭一看,幾隻肥大的蚊子貪婪攀吸著。彎起腳拍掉蚊子,收好櫃檯交付給我那一大疊厚厚的現金,便上了到市區的巴士。

我沒遵照路兒的吩咐「出了機場,往右走搭出租車」,因為我總覺得自己的智商與膽量並沒有低到要浪費一百五十人民幣的程度,而實際上,還多少有些賭氣的成分。

起因是路兒不願接機。

「我搭出租車到浦東機場要花一百五十人民幣,妳自己打車到旅館。」離開巴黎前的這段越洋對話,讓我隱忍下來想狂按鍵盤的不爽,當然我可以說「死胖子,你知不知道我在巴黎接送你到機場花的RER車資比上海的計程車費還貴?」但基於經濟學的損益概念,為了一百五十元人民幣而丟了一個朋友並不划算,所以就當作胖子懼熱不敢出門的理由會讓我心理好過一點。

浦東機場離市中心很遠,而我又坐上了停靠站特別多的路線,搖晃了一個多小時歷經繁華的現代高樓和窗口曬著大內褲的老房子,才抵達事先在網路上訂好、位於靜安的旅館。

在大陸,旅館房間最基本起價的叫做「標準間」,簡稱「標間」,兩張單人床。老實說這點讓隻身旅行的我很不適應,有種好端端浪費了一張床的罪惡感。讓我想起了2001年夏天和火星人去宜蘭旅行,因為遇上童玩節而尋不著旅店(這樣的事情似乎老發生在我身上),最後住的是有兩張雙人床和一張單人床的超大房間。

我坐在床上打電話給路兒告知我已經抵達,而在浦東機場被蚊子叮咬的痕跡開始犯癢紅腫。那種感覺像是一群螞蟻在裡頭,而且是越來越聚集。我不停抓著癢,以至於和何經泰、路兒、金大哥吃飯時,我仍不時勾著右腳偷偷摩蹭。

在上海的第一餐一定要提,重點不是那著名的上海涼菜,而是水煮魚。早在南法展覽期間,就常聽路兒提起水煮魚這道菜。

「水煮魚?清魚湯啊?」我對這道菜顯得很陌生。

「四川的水就是辣椒油。」路兒說。

接著我就常常在想著到成都一定要吃水煮魚,但想不到讓上海搶先了。即使四川菜混在滿桌上海菜中間有著踢館的霸道,但那道水煮魚讓我心生「天哪,怎麼那麼好吃?萬一以後吃不到」的惆悵。從浮滿花椒辣椒的紅辣油夾出鮮嫩的魚片,肉質不鬆散卻入口即化,除了誇張的文字形容,我覺得在身後放煙火灑花瓣更適合。

「等妳到了成都,那可更到地道。」金大哥說.。

「可是地道不見得好吃啊!」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心中吶喊,因為花椒把我嗆咳了。

2005年6月21日 星期二

雨果的箱子

雷恩的石板街上,迴盪著街角四處傳來的音樂聲,以及行李箱滾動的噪音。ㄎ拖著女藝術家的作品,和我在小小的雷恩晃了三小時。

「妳學長不是說十五分鐘就能幹掉雷恩市區了嗎?怎麼我們走了三小時還找不到一間有空房的旅館?」ㄎ的表情顯得很疲憊,如果沒有拖著女藝術家的作品,他可能會輕鬆些。

但如果不是那個女藝術家,我們也不會來雷恩。

一週前,我們還在蒙比里埃。一同展出的一對夫妻檔,作品在世界各國流動。因為檔期和一些細節,女藝術家對於她在雷恩展出的作品相當擔憂。雷恩的展覽結束後,作品緊接著就要送到東京,由展覽單位代為運輸來不及,隔幾天夫妻兩又要去柏林展覽,無法親自取件。

女藝術家聽說我住在巴黎,詢問我是否能幫這個忙。我一口答應,一方面實在是喜歡他老公以前的作品,一方面路兒要我跟他們夫妻兩打好關係,當然,我也一直想去雷恩走走,高中學長阿志就住在那。

ㄎ和他的組員們與我在蒙比里埃玩瘋了,當我邀請他們到了巴黎,一同去雷恩玩,三人毫不猶豫答應。

可是最後成行的只有我和ㄎ,另外兩人留在我的巴黎住處。

阿志家裡的電話一直沒人接,約莫回台灣渡假了。上網大略查了一下雷恩的景點,便和ㄎ抵達聖拉薩爾車站。

依據以前的諾曼地經驗,我一直以為往西邊的火車,都得從聖拉薩爾出發。

我向售票處買了兩張到雷恩的車票。票務人員問我幾點,我說要最近的班次,他看了一下手錶,我那時納悶著,電腦上不都有班次時間,他看自個兒手錶幹嘛?

拿到票,還有一個半小時,我困惑著前晚在網路上查詢,明明前往雷恩的火車班次幾乎不到一小時就有一班,為什麼還得等一個半小時?

ㄎ去洗手間,我仔細看著票面上的資訊,因為我找不到告示牌上的班次。

巴黎蒙帕那斯,而且是TGV。

ㄎ走出洗手間,我不好意思地告訴他,我弄錯搭車地點了,我們要去蒙帕那斯,而不是聖拉薩爾車站。

「那個賣票的竟然也不告訴妳不是從這個車站出發?」ㄎ感覺不可思議。

所以,票務員看手錶,原來是在估算我們從聖拉薩爾車站坐地鐵到蒙帕那斯要花多久時間才不會趕不上火車。

雷恩在法國西邊的布列塔尼,兩個半小時的TGV車程。到了雷恩的畫廊取了裝載女藝術家作品的行李箱之後,便是ㄎ惡夢的開始。

我們想先找間旅館,把作品放下,就能隨處去玩,怎知問了十幾間連續得到客滿的答覆。

我只斜背一個書包,且在巴黎早就把腳走出厚繭,所以不覺得累。但習慣開車的ㄎ拖著一個滑輪有些歪斜的箱子,我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再找不到就要把箱子給扔了」的疲倦。

不知道到了第幾間旅館,從女服務員的口中,我們才知道原來今晚是雷恩一年一度的音樂節,全雷恩市的旅館都滿了。

「來的還真巧。」我對ㄎ說。其實我應該早想到這一點,六月二十一日,最長的一日,諾曼第登陸紀念日,法國什麼鬼節慶都要集中在這一天的日子。

女服務員很好心,拿了一張地圖,告訴我們有間叫做「維克多雨果」的旅館也許會有空房。

我們一邊詢問著沿途的旅館,不放棄任何可能性,一路碰壁抵達維克多雨果。

出來應門的是一個男子,感覺有些許弱智。他問我們幾人,我回答兩個,他很抱歉地告訴我們沒有房間。

走到一個古建築前的廣場,我索性隨地坐下,和ㄎ看著那箱子。

「二十萬歐元呢!」ㄎ說。在離開畫廊的時候,我們曾經偷偷拉開拉鍊,看那個保價二十萬歐元的箱子到底裝了些什麼。

裡頭是一些布與棉花填充縫製的作品,是女藝術家城市系列作品的「紐約」。

「我們往車站方向走,沒有空房就直接回巴黎。」我悲觀地說。

「不,去問當地人。」ㄎ不想放棄,畢竟他大老遠陪著我過來,並不像我有那種「反正我住法國,隨時都可以到處跑」的消極想法。

和ㄎ他們一起玩的這十幾天,最大的收穫就是法文口語神速進步。當然不是和他們對話,而是他們總逼著我開口問人。

「把地圖收起來,電子字典收起來,立刻去問人!」這是他們最常跟我說的話,改善了我在巴黎養成的害羞沈默個性。

我問了兩個正在貼海報的女孩,她們告訴我旅遊中心或許會有資訊。

到旅遊中心的途中,又是一段曲曲折折的路程。在ㄎ的催促下,一路問人,終於由一個婦女的帶領,來到位於彎曲隱密巷弄中的旅遊中心。

旅遊中心問明了我們的需求,直接打電話到維克多雨果。

還有最後一間房。

「立刻去吧!我幫你們預定了。」旅遊中心說。

再次回到維克多雨果,這次出來應門接待的,是個老太太,我猜想是剛剛那個弱智男子的母親。

打開窗戶,外面的古老岩牆爬滿常春藤,還有城市喧鬧的音樂。ㄎ箱子一擱,脫了鞋直接往床上躺。

「你覺得奇不奇怪?為什麼大家都知道維克多雨果可能有空房?」

「妳這樣問也讓我覺得怪怪的,還是別想太多。」

「說得也是。」

我說。

然後我們話沒說完,便在日光中闔上眼沈睡。

2005年6月3日 星期五

BS

BS,那是她給那個男人的代號,緣由是一包煙。事實上淡藍色BS是她當年抽的煙,那個男人抽的煙是黑色DV。但她就是想在日記本中這麼記錄他。

認識BS那年,她十八歲,在一間貴得嚇人的私立設計學院。開學時,她仍悶悶不樂惆悵自己聯考考差,被父母唸了整個暑假。而BS坐在教室最後頭,椅子旁放了一個黑色公事包。老成的外表,如果沒有自我介紹,她會以為BS才是系主任。

BS是從海邊一間私立大學電機系轉來的學生。

她的系才剛成立一年,最高年級是二年級,有不少轉學生,他們通稱為「二轉生」。

她很喜歡那些二轉生,那種喜歡的情緒近乎崇拜,覺得他們身上發出的氣息和這些剛從高中脫離的小毛頭不同。那些二轉生也成為自己的團體,常常是同進同出的。

她很快就跟其中一個原本唸醫藥的二轉生極為要好,在聖誕舞會上,那個醫藥二轉生吻了她。

後來她在那間私立設計學院只唸了一個學期,就退學去補習班重考。

她和醫藥二轉生沒能發展出超越那個吻的關係。

考上師範學院第一年,她覺得更悶。常常放著自己的課不上,跑回私立設計學院找舊同學。即使是跟著他們一起上課也好,她常常很心慌,不知道在慌什麼。整個人空空的,踏不到地板。

她和BS開始熟稔是起於那時,一樣是教室的最後排。

後來她和BS睡了,並且離家出走。

這個關係沒維持很久,她提著行李離開BS那很小很小的套房。

幾乎是不歡而散,BS掛了她電話,她再也找不到他。

那天晚上,她喝得極醉,一個人坐在路邊嘔吐、哭泣。

隔了好多年,每當她想起BS,總是不明白那樣不安穩的兩人到底是在找什麼?

她猜想只是寂寞,把兩個不相愛的人湊在一起。

但她確切記得當時很在乎BS的想法,急切渴求得到他的認同。

而唯一她記得BS在乎她的,就只有一次問起當年她跟醫藥二轉生的事。

這麼樣不重要的事。

BS繼續飄忽不定,接著換了好幾間學校。偶爾她從舊同學的口中,聽到BS詢問她最近過的好不好這類的。

「他說妳是瘋子,他也是瘋子,兩個瘋子在一起世界不末日才怪。」小瑛這麼轉述給她聽。

她完成了大學學業,進入一間畫廊工作。有天接到BS的電話,BS問她有關畢業展場之類的事。然後她提到公司接了一個在台中展覽的案子,BS很有興趣,隔天就從台中開著車到她台北的公司。

她和BS都注意到對方的細微改變,例如抽的煙和拿的手機與當年不同。

其實對於其他,她和BS都一無所知。

他們並不了解對方。

如果要問BS做過什麼事讓她很感動,她大概會說某天中午醒來看到桌上有BS幫她買好,已經冷掉的美而美早餐。

兩片土司夾著豬排,和一杯柳橙汁。

而她記得自己唯一做過看來可用體貼歸類的,是退學前的最後一堂攝影課,上課前BS疲憊地趴在桌上補眠,她順手幫BS蓋了件外套。

僅此而已,他們之間沒有刻骨銘心。

但她曾經以BS為題材寫了一中篇小說,停停寫寫竟然也有一年。

或許她對BS的印象,是她小說中的BS。那真實的BS在哪?她並不認識。

出國前,BS給了她一個交友網站的網址,她並沒有認真看。出國後的第一個聖誕節,一個女孩替她註冊替她付費當作聖誕禮物,她才開始摸索。

她看著BS,有些許的不同,但她說不出那差異點。

BS寫著「......隨我在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而結束......」

她想,或許就是如此吧。

她想著雨下不來

婚紗攝影師問她
打雷又下雨的有什麼好活動
她的窗戶被震得隆隆響
但她的植物乾乾一片
「澆花正好」,她說。

她的窗戶沒關緊
兩隻蟲子飛進繞啊繞

雷一直打
而雨終究沒下
天上的灰雲低沈著
悶悶的六月午后

她的手邊還有待完成
攸關前途的大作業
但她淪陷在初夏的慵懶

她想著下週去海邊穿比基尼的贅肉還在
如果能把它吃掉多好

這時有鳥飛到窗台
她問了鳥一個很科學的問題
「如果火星下雨,
雨會落在黃塵土上嗎?
還是落地前就像眼淚一樣蒸乾了?」
復云,
「從那個星球來的人現在都過得好嗎?」

鳥並不想回答她
而她想著

她想著大學時代常被大家取笑的學姊
因為被發現家鄉的祕密而無安寧
學姊在工作室的桌子下藏了些怪零件
含著淚說一定要回家

她想著這幾年的移民潮
朋友們忽然之間興起歸籍火星的熱度
歸籍成功的
申請中的
待申請的
被拒絕的
被遣返的
偷渡的
被人蛇集團丟棄在無重力幽黑裡的

她覺得她好孤單
於是她想著那些假火星人又怎能體會真火星人的孤單
她的大學學姊被取笑了四年
如今學姊的家鄉竟然成為一種時髦
但少了零件的真火星人回不去
贗品火星人則用大量賄賂打通關節

她想著她深愛的火星人
和他的兄弟們

「他們找到回家的零件了嗎?」
鳥並不想回答她
而她想著

2005年6月2日 星期四

辜辜

辜辜以前在填表格的職業欄那一項,可能會填上「演員」,或是「演藝工作」這類的。我們一年多沒見面,不知道她的職業欄現在是什麼。

台灣的電影圈低迷得很。

2002年夏天,因為路兒的關係,我在老伍的店認識了辜辜。那天肯定是週二或週四,因為暑假期間,我只有法文課才會出現在師大巷弄裡。

應該沒什麼特殊的事由,我和路兒會聚在一起通常都是單純的「好想喝酒喔」或是「好無聊喔」。

不過那天熱得很。

在路兒的電話攻勢之下,辜辜和貍貓陸續出現。

我覺得貍貓這個賤人大概上輩子欠了辜家什麼,所以得一直拍姓辜的人當作賣屁股還債。(之前他拍了一部辜姓愛滋病患的紀錄片。)

那天氣氛很好,我們耍賴似地自動去老伍的冰箱裡無限續飲,一個個台啤的空瓶持續增加。

辜辜是個很有趣的女孩。我喜歡她說話時很認真的態度,那認真讓人想笑,但她絕對是很嚴肅在談一件事情。

有女演員的特質,不過她本來就是女演員。

辜辜問我有沒有看過她演的電影,我隨口答了一部小時候的玉女偶像和她一起主演的國片。

她問我覺得她演的如何。

「挺好,挖得很深。」我說。

其實我根本沒看過辜辜主演的電影,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那個專門拍她的電影導演很遜,另一半原因是因為國片還挺不容易在台灣看到。(後來我在法國看到院線戲院上映台灣電影,簡直是震驚極了!)

然後辜辜又問了更多更細節的問題,我都用很抽象的用語含糊過去。最後忘了是怎麼轉了話題,不知道辜辜有沒有發現我在唬爛她?

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有看過她的電影。

接著因為和顧博士有約,所以找個藉口偷偷溜走。

再一次見到辜辜,是2003年秋天,貍貓的紀錄片首映會上。辜辜是女主角之一,另一個女主角是前夾子電動大樂團的伴舞辣辣(注釋ㄅ),當時的職業是古典唱片業務員。

雖然不是說唱片業務員有什麼不好,但很讓我惋惜,因為辣辣是那麼適合跳舞。

那場首映會,我對辜辜產生恨意。不過我現在也不想再描述那從忌妒而產生的恨意,那是一段提起就會讓我還是想抄起傢伙砍人的孽緣。

後來會再見到辜辜,也是因為那個孽緣,既然不想提,所以細節略過。(注釋ㄆ)

總之我遇到了她,2004年春天的咖啡館ODEON。她拿起了我的記事本看,不巧翻到首映會的日記,裡面記載對她的恨意。

她笑了笑。

我尷尬地說,「既然肯讓妳看我的記事本,就代表我忘了自己討厭過妳。」

接著我和辜辜兩人去老伍的店裡喝到天快亮。

那次我深沈地想哭。

兩人分開後,再次連絡是幾個月後的凌晨兩點。

電話中辜辜很迷惘地問我,關於那次在老伍店裡喝酒遇到的那個越南僑生。

「因為那天我很想找個地方睡,所以就跟他回去了。」

很多事情發生在辜辜身上,好像都如此理所當然。

辜辜很愛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辜辜每一段感情都極為用力,這點跟我很像。

然後我提到離開老伍的店後幾天,躺進長庚醫院的事。

「不過這樣也就斷了一乾二淨了吧!」我苦笑。

我答應她到了法國會寫信給她。

「是要用手寫的喲!不要寫E-MAIL,因為我沒有上網。」她很認真交代。

總覺得,我和辜辜不見面的日子,各自的生命都會發生著足以成為轉折點的大事。

離開諾曼地,我到了巴黎,在ODEON看電影、買精油。那間我們巧遇的咖啡館店名就叫做ODEON。

然後弟弟過世。

前一陣子看電視,是巴黎絲·希爾頓的節目。希爾頓長得跟辜辜很神似,尤其是迷濛的眼神。

於是想到了一直答應要寄給辜辜的信從來都沒有動筆寫過,但我沒有她的住址,於是打電話給她。

直接進入語音信箱。

不知道她有沒有換手機。她給我的感覺總是那樣不安穩,總是那樣飄忽。

辜辜,妳好嗎?


----------------------------------------------------------------------

注釋ㄅ 關於辣辣這女孩,舊文《毒窟》有稍微提及,當時寫的別稱是喬伊斯。

注釋ㄆ 比貓好奇者可以從沒寫完的舊文《燒陶人》去尋找蛛絲馬跡。

2005年5月27日 星期五

她正感冒,而一樓滴滴答答

PICT0008

她總是在盛夏來臨前感冒
然後藉此暫時脫離現實
而很奇妙地
那個熱氣欲降的時節
常常有太多可怕的現實
在暗紫蘿蘭的床褥(她愛躲在她的洞中假裝與外隔絕)
她覺得自己的駕駛器再一次飄動
但這次
她不想開回家
媽媽說已步年邁的父親又有失業的危機
她很氣自己沒有養家的能力
又還延宕著好幾年未知的學業

她常常夢到弟弟
那早逝的少年
她擁抱了他
卻像是一團空氣
在眼睛睜開的模糊煞那
她懷疑弟弟真的已經回到消防星了嗎
還是像他們所說的當月老去了
弟弟清澈的笑容放在壁爐改成的小祭壇上
如果不是天天看著那麼大的照片
她並不相信零四年十一月那像婚禮一樣的場面是告別式
如果她其實一直沒有醒來

接著她持續咳嗽
散落著青黃鼻涕的衛生紙團
她擤紅了鼻子翻著字典寫申請學校的論文
然後收到遠自火星的消息
火星人告訴她有關雲洞、芽與夏枯草的事
她想起了零一年的二十八樓陽台
以及她家掛著西班牙吊燈的餐桌
火星人與她與弟弟圍著喝菊花茶和統一純喫綠茶
她記得她為了打斷弟弟的喋喋不休
指著包裝盒上的紅色小瓢蟲轉移話題
現在,只有她還留在地球
事實上她本來就是地球人
所以哪裡也不能去

然後她打開了窗戶
她的窗台種滿了玫瑰蕨葉常春藤
新長的花苞上爬滿了嫩綠蚜蟲
她用澆花器噴灑著水霧
把蚜蟲沖落
之後她聽到一樓地板滴滴答答的
滴滴答答

2005年5月22日 星期日

Un éventail de fuji

fuji

Il y avait beaucoup de choses dans mon bagage quand je suis partie de Taiwan. Évidemment, tout cela est utile.

L'ordinateur, des équipements électriques,des CDs, des batteries, etc.

Puisque Taiwan est un pays de fabrication, le produit électrique y est mois cher qu'en France.

Malheureusement, le bagage qu'on peux est maximal 20kg, après d'avoir rangé les utiles, il n'avait pas d'espace que je pouvais mettre les autres.

Mais, j'ai décidé prendre cet éventail.

Cet éventail est un cadeau d'un ami que j'aime toujours.

Dès qu'il avait voyagé au Japon, il me l'a donné.

Même si nous ne nous voyions longtemps, je pense à lui.

Je souhaite qu'il le sache.

2005年5月21日 星期六

L'examen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de l'ENSAD

ensad1

ensad2

Ce matain, lorsque j'étais en train de sortir, j'ai reçu une lettre de l'Ecole Nationale Superieure des Arts Décoratifs. Avant d'avoir l'ouvert, j'ai déjà senti le résultat.

Je l'ai raté.

Cet examen de la langue française est vraiment difficile pour moi.

Ouf! Je peux aller passer les vacances à partir de la semaine prochaine.

2005年4月9日 星期六

我想打電話給你

午睡的夢中在台灣
夢中有你有爸爸有媽媽還有AKEMI
那是去年的十月
AKEMI來台灣找我
你去巷口的麥當勞接她
我們三個一起出門 一起坐地鐵
你坐在前面
我跟AKEMI說我們現在在過去
可是我不能阻止命運
AKEMI說試試吧
於是列車運行後
我衝到你身邊
抱起你往安全的角落躲
列車沒有擦撞
但你軟軟地攤在我懷裡 無奈的笑
我開始大哭
接著列車什麼的都不見了
我站在一個好像是未來的場景
組織的人說關於過去的虛擬
他們只能做到如此 一切不可逆
我說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嗎
他們語帶玄機地說

到了未來 一切都是虛擬的

大哭著醒過來
手上沾染黑色睫毛膏
然後起身去廚房
中午滷的牛肉已經結成一層黃油
我想著家裡有沒有黑木耳
接著想起有一年我和媽媽兩人開車去找你
離開前媽媽為你煮了一大鍋滷味

我好想打電話給你

媽媽問我除了打電話回家 有沒有打給其他台灣朋友
我笑著說沒有對象可打

其實我想打電話給你
可是我沒你的電話號碼
你離開時我給了你好多錢
你買了最新的手機嗎

我想打電話給你
告訴你春天百貨的流浪漢身上停了好多鴿子

我想打電話給你
告訴你今天的雨異常大

我想打電話給你
告訴你我的滷牛肉很好吃

我想打電話給你
告訴你我上飛機前其實想擁抱你

我想打電話給你

2005年2月19日 星期六

L'image des Fleurs

fleurs

Il y avait beaucoup d'explications dans mes premières oeuvres. Mais maintenant je suis silencieuse. Parce que je trouve l'image elle-même est plus fort que les mots pour l'expliquer.

La Route Brumeuse

rue

Alcoolique, trouble, marcher sans arrêt, la nuit, la route trempée dans la brume.

SC#20030103

sc#20030103

Je défais les éponges végétales de luffa, je les recompose par ses fibres naturelle.

Le mur d'oeufs

murdoeuf

L'expérience de matériaux.Je voudrais faire comme si les oeufs poussent du mur.

L'image Verte Tournante

verte

L'art pour moi, surtout l'image, il ne faut pas la charger de trop de signification.

L'image a son langage en elle-même, elle commence par le moment où on la voit.

Je superpose l'image, et puis, elle se blanchit petite à petite. Avec les même trajets photographiques (de MRT Jian-Tan à MRT Shi-Lin) mais les différentes durées (les différentes vitesses des trains), on sent la lacune tournant.

7-ELEVEN

lyceenne
À Taiwan, il y a beaucoup de petits magasins qu'on appelle "bian li shang dian", c'est à dire "le magasin commode". Ils sont ouverts 24 heures sur 24. Ils vendent des marchandises comme les marchés traditionnels. En plus, ils offrent des services tels que "zhai pei" (livraison rapide), tout règlement de commandes sur internet, photocopie, télécopie, développement des photos, etc. La plus grande entreprise des "bian li shang dian" à Taiwan est 7-ELEVEN.

Pendant une longue période, ma vie d'étudiante étant irrégulière, je confondais le jour et la nuit. Je m'endormais en cours, mais la nuit, j'étais en pleine énergie pour afficher mes articles, discuter, chercher les information ou faire des courses sur internet. Pour moi, le monde virtuel de l'internet était toute ma vie. Et 7-ELEVEN était donc un lieu important où je pourrais revenir dans la réalité.

À minuit, Taipei était silencieux, et moi, j'avais faim. Je suis allée à 7-ELEVEN près de chez moi. J'ai pris un repas et je l'ai réchauffé dans la micro-onde. J'ai payé à la caisse les factures de ma carte de crédit, de mon téléphone portable, des livres et des produits cosmétiques que j'avais commandés sur internet. Et puis, je suis partie de ce magasin lumineux.

Je croyais que toutes les choses pourraient être realisées dans ce petit magasin magnifique.

Le 28ème Étage

28F

Un grand immeuble au bord de la rivière. Une petite chambre. Une couverture fleurie. Un tapis herbacé. Un ordinateur. Des T-Shirts. Une canette. Un ventilateur. Un frigo cassé. Une manette de gaz. Des Cigarette. Des DVDs pirates. La lumière. L'embrassade. Le nu. Faire l'amour.

J'étais au vingt-huitième étage. Je commençais à saisir tous les objets dispersés.

À vingt ans, parce que mon petit ami avait une caméra numérique, je commençais à prendre des photos numériques. J'aime son image qui est plate sans profondeur. Je préfère le trouble et le sentiment de rapidité banale à la profondeur de la photographie traditionnelle, dans des photos numérique, elles sont plus proche de la vie quotidienne. Pour moi, l'art n'est pas qu'une grande histoire; il existe avec l'homme.

Mes oeuvres commencent de cette façon.

Je Voudrais Boire du Jus de Citron

jus002jus001jus004jus003
Cette installation inclut les petites oeuvres nombreux, c'est cela qui a fait la synthèse de mes oeuvres concrètes.

Cet espace où je présente mes oeuvres n'est pas convenable à l'exposition, cependant, je combine les objets de l'espace et mes oeuvres.

Cet espace devient un monde bruyant.

2005年1月8日 星期六

《嘿!老姊》十月二十六日,骨灰罐

回到台北,我們直接到第一殯儀館附近的葬儀社,爹有個朋友在那賣骨灰罐。

本來對這些禮儀用品充滿好奇,後來發現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一個個的昂貴罐子罷了。

我在店裡東摸西摸,望著各種石材的骨灰罐,實在沒什麼概念。不管是多麼高級的玉石瑪瑙,看起來全都一個樣,至於防水防震抗高溫這些華麗的功能,也就全免了。老闆娘說,自從九二一地震之後,好一點的骨灰罐內裡都改成不鏽鋼,避免骨灰罐摔落,整個靈骨塔不認識的認識的,全都一家親混成一起。

不過弟弟要進入家族塔,混成一家親倒也沒什麼不好。

「你弟弟沒有跟妳一起來。」老闆娘語出驚人。

據說這些殯葬業者,總是有異常的感觸。傳說中晚上店裡如果有哪副棺材或骨灰罐劇烈搖晃,他們便得知是亡者親自來挑選,第二天家屬過來,業者對前一晚亡者挑中的物品開高價,家屬都會無條件接受。

「是啊,我也覺得他沒跟我來。」我嘆了口氣,仍在展示架前徘徊。

弟弟死後,我常常有很強烈的感應,知道他要什麼東西。包括買殮衣這類的,都順利出奇。唯獨挑骨灰罐,我想他大概也不太在意。

後來在附近的其他葬儀社逛逛,覺得全部同一個工廠量產似的,實在沒什麼創意,於是又返回,挑了個最便宜沒有任何功能的大理石材質。

其實我常常在想,為什麼裝骨灰一定要用葬儀社的骨灰罐?

八月份在諾曼地,其他一同來的台灣同學都去巴黎渡假了,我想省錢,且考量到之後我會長期待巴黎,所以一個人留在卡恩。一個上一屆參加交換學生的法國男孩,把他在光華商場買的盜版光碟全部借給我,好讓我消磨時間。

其中有一部美國電影(好像叫做謀殺綠腳趾?)是這麼描述的。三個無所是事的中年男子,最愛的共同消遣就是打保齡球。有天晚上從球館走出,三人被一群惡棍圍繞,惡棍落荒而逃,三人之一的倒楣鬼,卻心臟病發而亡。

身無分文的兩人,還是很義氣地要幫好友辦完後事。然而面對葬儀業者開出的一堆收費,讓他們忍不住大聲咆哮:「我們只不過是要把他的骨灰灑入大海,犯不著用這麼貴的骨灰罐!」

「抱歉,最便宜的就是這樣了。」業務員彬彬有禮回答。

「那麼離這最近的超市在哪?」他們問。

下一幕鏡頭,兩人站在海崖,懷抱著不知道是奶粉還是葡萄乾的鐵罐,把好友的骨灰從裡頭倒出。

如果我把弟弟用保溫熱水瓶裝起來,應該也蠻酷的。

2005年1月7日 星期五

《嘿!老姊》十月二十六日,挑食鬼

早上整理一下,就和爹開車啟程前往新竹。我們和那個葬儀社的業務員約了親自去他公司一趟。

即使爹學生時代曾在新竹混跡好一陣子,但幾十年的開發已經改變很多,最後我們是透過電話指示,左彎右拐才找到葬儀公司。

那是個專門承接告別式會場的公司,一進大門,就是他們老闆娘巧笑倩兮美目明兮的告別式會場示範樣品。

好個浪漫甜死人的風格,簡直就像愛情小說粉彩封面。

禿頭老闆親自出來迎接,我們坐在不大的會議室,聽禿頭老闆和業務員兩人努力推銷。

細節沒什麼好提,我只記得禿頭老闆拿出一包緞帶,像是關懷愛滋病黃絲帶那種,一個要價五元。

我在心裡咕噥著,這玩意去手藝行買捲緞帶剪一剪就有了。

然後禿頭老闆說,關於我們的需求,這幾日他會盡快把細目與報價傳真給我們。(其實我以為今日就可見勝負,怎麼會弄得那麼神祕?)

離開葬儀公司,我說我肚子餓,爹也這麼覺得。在新竹市極小的街道轉了一會,爹只好把那台大而無當前突後翹的死肥肉三千停在收費停車場,然後我們步行到廟口。

我們走進了一家滾著奇怪羹湯的小店,胡亂點著菜。

用中文點菜真是太棒了,我在法國如遇上外食的機會,常常盯著天書般的菜單發愣,最後還是只能選擇「plat du jour」,也就是「今日特餐」。

不要小看今日特餐,它往往選用了當季盛產的食材,絕對是又便宜又好吃。

不過今日特餐不會出現在廟口的羹湯攤上。

這應該是我回台灣以來最想吃東西的一餐,嘩啦啦亂點了一堆,幾乎牆壁上粉紅色紙張的菜名都被我叫完了,然後還點了一些小菜。

節儉的爹並沒有罵我,他大概知道我在巴黎餓瘋了。

想當然爾,亂點了一堆一定是滿桌剩菜,而且重點是,不好吃。



走出廟口,我看到一個賣糕餅的小鋪,有杏仁糕,我跟爹說我要買。

「一包三十五,三包一百。」老闆娘說。

「買三包。」我說,然後就等著爹掏錢。

「妳很喜歡吃杏仁糕?」爹問。

「我只是想吃吃看而已。」我答。

「那為什麼不買一包就好?」爹問。

「另外兩包給曾元拓吃。」我答。

上車前,我還在天仁茗茶買了一杯蜂蜜抹茶,我想爹大概心裡暗暗猜想我去法國是騙他的,去非洲才是事實。

其實是自己貪吃,現在有藉口當然要好好利用一下。不過很可惜,杏仁糕也不好吃,老弟我對不起你!

說到吃,我覺得什麼都吃的弟弟死後忽然變得任性又挑食。

供桌上,除了固定的餅乾水果點心,每天我們要替他準備三餐。

通常三嬸春櫻煮好菜,在活人進餐前,我們會端著一碗白飯四碗菜到他的靈前擺好,然後會擲筊說「飯煮好了快來吃吧!」

如果是笑筊,我們就能安心去吃飯,吃完飯再來擲筊收碗筷。

這小子通常都還蠻好說話的,但偶爾一兩次就是不肯吃。

那種不肯吃,是你擲幾次筊都沒用的,很神奇。

知子莫若母,遇到這種情況,娘看了說把某道菜換掉,結果他就肯吃了。

「那道菜我看了也沒食慾。」娘說。

喔,我不是說三嬸春櫻的廚藝不好,只是色彩問題啦!

其實我有時不是很能理解,一碗飯四碗菜照理說很夠選,一道菜不合胃口有啥關係?那小子也常常在餐桌上只吃某道菜的啊!

不過人死後的世界本來就很複雜,不深究。

有時則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怎麼樣都不肯吃飯,一道一道菜問到底有何不滿,就是找不出個所以然。

「不管你了,不吃是你家的事,等下時間到我就把碗筷收走。」壞脾氣的姊姊是沒耐心的。

其實想想也跟他生前的習慣有點像,只要有的玩,當然沒時間吃飯;零食吃太多(供桌上不會少哪!),當然沒胃口吃飯。

他只有唸書時會在廚房東摸西摸找東西吃。

娘說看看冰箱食物有沒有少,就知道他有沒有唸書。

看來他現在是不用唸書了。

2005年1月6日 星期四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守靈

救護車駛上通往村子的大橋,鳴笛便開始響起。我打了電話給爹,告知將抵達。

老家位於山上,救護車一路爬坡,我扶著弟弟的擔架床,深怕他傾斜。

掛在門前電線杆的那串鞭炮尚未爆破,家狗來福就先哀鳴嚎叫。

打開了弟弟的屍袋拉鍊,護士翠翠把氧氣罩放在弟弟臉上偽裝。

救護車倒駛進入茶寮,打開車門,才見靈堂正在架設。

冰櫃竟然還沒來?

只好把救護車門關好,請司機把冷氣開強。

我不知道問題的環節出在哪,但心裡很不高興。

約莫十分鐘以後,葬儀社才把冰櫃送來。

這邊葬儀社的工人完全不同於慈濟,動作粗魯,我板著臉要他們輕一點。

或許對他們來說,死人跟一個不會動的物品沒什麼差別,而且或許顯得更沒價值。

救護車離開,靈堂擺置完成,缺了一顆牙的長者過來點香寫符,告知神明從這一刻起,才是弟弟的死亡時間。

我不知道那個缺牙男是誰,但想必是在宗教儀式上的某個要角,因為此後每日都得見到他。

靈柩前的地上放了一碗插著筷子的白飯,讓我一直聯想到小時候殭屍片的情節。

其實我倒希望他能跳起來吃飯,或是嫌嫌當屍體怎麼這麼無趣這類的話也好。




接著,就是更為瑣碎的喪葬事宜。


擇日的師父來了家裡一趟,一開始便說明了這場喪事大聽小,也就是說決定權在我,長輩只能從旁建議。

配合我回法國的時間,出殯的日期越早越好,但還是有許多限制。

最後我選定了一週之後,十一月二日,那似乎也是個好日子。

真正的重責大任似乎完全擔負在我身上,但我不知道我能否有力氣主導。

三嬸那邊早就已經安排好葬儀社的人,不用我們擔心太多,意思就是我們也沒什麼選擇。

吃中飯時,葬儀社老闆跟我提到告別式場他們可以包。

「會不會很醜?如果很醜我不要!」我挾著菜,非常直接地問。我感覺他忽然僵硬的臉抽蓄了一下。

別以為我好欺負,好歹大學時代我也是個很囂張的反派角色。

下午與葬儀老闆有合作關係的新竹廠商過來,業務員提著筆記型電腦來展示,看著這派頭,心裡是鬆了一口氣。

果然展示出的告別式場範例,也不至於讓人反感,我想以老牌藝人曹建的告別式場樣式為主,在細節做些變化。

只是關於價錢,業務員一直沒能給我一個答覆,他說要回去估價。

我心裡有了一點譜,知道這個告別式可能價格驚人。

業務員離開後,娘要我在心裡有個底價,雖然我們一心想給弟弟一個很酷的告別式,但還是得考慮一下費用。

葬儀社賺死人錢都是不吐骨頭的。

我決定如果價錢無法接受,便得自己動手。


靈堂得隨時有人守著,不能讓靈前的主香斷滅。

為了打發守靈的時間,我請三嬸幫我們買了摺紙蓮花的材料。

我並沒有很規矩地摺紙蓮花和元寶,倒是手賤折了一堆紙鶴。

缺牙男看我胡攪也沒阻止,只說折完後幾隻(確切隻數我忘了)用紅線串成一串。

我其實常懷疑他們跟我說的規矩有時是為了我常有的異想天開之舉而改變。

弟弟的靈柩旁放了兩個床墊,我和大堂妹莉芳以及四嬸春櫻就睡在那。

我躺在最靠近弟弟的那個位置。

以往暑假弟弟返台北時,為了節省冷氣電費,我們兩個常常睡在一起。

通常是我睡床上,他睡地板。

他抱怨爹的壞脾氣、轉系的想法、學校的趣事、暗戀的國小同學......

他的話很多,好像話題永遠用不完。

常常聊到娘開門來罵人要我們早點睡。

現在沒得聊了,這個死傢伙。

伴隨隆隆作響的冰櫃運作聲,唸佛機持續唱誦著不變的六字真言。

2005年1月5日 星期三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過橋

老家那邊要求弟弟得由救護車送回家,戴氧氣罩,有護士陪同。

他們說在外面死掉的人回家對家裡不好,所以要假裝回到家才斷氣。

然後說,在我們快到家時要打電話回去,這樣他們才來得及放鞭炮驅趕不吉之事。

看起來真是完全互相矛盾的儀式,要裝作活人,又要大張旗鼓放鞭炮宣告?

「騙誰呢?」我嘆了一口氣,也沒什麼意見。

雖然之前三叔說要插管回去,讓爹氣得半死。

冷凍過的屍體插啥管哪?

後來三叔勉強同意戴氧氣罩回家就算數。

如果裝個樣子可以讓老家的親友團安心,那就從善如流。

反正我不說,他們也不知道我是否確實照做。

偷雞摸狗的事我還不擅長嗎?

其實照常理來說,病患死後,運送遺體不干醫院的事。

也許是因為弟弟捐贈眼角膜的關係,慈濟那邊對於我們需要救護車的請求,欣然同意。




明月師姐安排了救護車,護士翠翠自願隨行。

爹把我和娘送到醫院,又極不放心地交代了許多事項,才拖泥帶水離開醫院,當然還是被我和娘催著趕走的。

爹不可能開得比救護車還快,所以必須提前出發。

時間一到,師兄師姐雙手合十,唱誦南無阿密陀佛,帶領我們往停屍間。

我說過那六字真言是很催淚的。

一下子,我的臉龐又掛滿淚水。

停屍間裡一格格的金屬小門,拉開弟弟躺著的抽屜,工人將他移到準備好的屍袋,塞妥乾冰。

總覺得,冰凍過的東西是最脆弱的。我很擔心會不會一個閃失,耳朵就掉了,或是臉就變形了。

所幸他們很細心,讓我不用證明自己的亂七八糟疑慮。

工人還跟醫院要了一包抽取式衛生紙,當枕頭讓弟弟墊著。

上了救護車,關上車門,遠離六字真言的唱誦,我的眼淚才止住。

車上的冷氣開得很強,屍袋的拉鍊緊閉。

爹前一晚寫了張紙條給我,上面清楚交代過橋時要提醒弟弟,以及救護車到了村子口要打電話通知老家。

他剛剛在醫院拖拖拉拉不趕快出發,就是一直在跟我耳提面命這些。

爹是個很會為別人緊張的人,但從不為自己緊張。

救護車上了高速公路,多了很多高架路段,或是小護欄,我無法分辨哪個才是有過水的橋。

剛開始,我只要覺得「那很像是橋」,就會照爹的吩咐提醒弟弟要過橋了。

但看起起來「那很像是橋」的路段還蠻多的,後來我乾脆拋了一句,「喂!跟好哪!有橋的話記得要過。」然後就不管了。

我想儀式是人定出來的,當然也可以修改,有道理就行了。

所幸過「真正的橋」時,司機會大聲說「要過橋囉!」

既然不用一直唸著過橋過橋,我和娘和護士翠翠就聊起天來,說著弟弟小時候的事。

娘很感嘆,弟弟每次坐上爹的車,也不管後座還有我強烈抗議,就這樣硬是要橫躺睡覺。

「這麼愛躺,現在可躺著回去了。」娘說。

救護車開得很快,沒多久,就看到爹的車子。

爹打電話給我:「我看到你們了,怎麼這麼快?」

「你就慢慢開吧,反正你也沒必要先到家,注意安全比較好。」我說。

但是爹的個性就是這樣,在救護車超越了爹之後,沒一會兒,他竟然開始狂飆。

「父子倆那麼愛爭,到現在還爭。」娘說。

最後爹的死硬脾氣還是戰勝了救護車,把我們遠遠拋在後頭。

真不知道這個月我們會收到多少超速罰單。弟弟出車禍當晚,爹接到教官通知後,就是一路從台北狂飆到嘉義。

當時超速是心急,但現在趕個啥勁哪?

出了交流道,在三義街上,幾隻狗追著救護車狂吠。

「為什麼要這樣?曾元拓很愛狗的啊!」娘顯得有點難過。

「不是狗討厭他,是因為狗感應到不一樣的磁場,所以才會追著叫。」

弟弟死後,我一向以靈學角度來安慰娘,她只要聽到這類可以證明弟弟靈魂存在的事,就會很高興很期盼。

我想那是唯一能夠證明,她和弟弟仍在同一個時空裡互相牽掛對方。

而我也從來不需要去編故事來哄娘,因為總有些巧合不斷發生。

也許可以用科學解釋,但我寧願牽強附會。

因為活著的人更需要超渡。

2005年1月4日 星期二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遺物

我有一個紙盒,裡頭放置了許多奇奇怪怪難以歸類的物品。像是過期許久的統一發票、抽完的空煙盒、電影票根、乾燥葉片、證件護套、放到壞掉的四物丸、用過的牙刷、字條、塑膠打火機......,沒錯,我有戀物癖,習慣留一些小東西,藉以證明某個時期的存在,以及那個人的溫度。有次我想把煙蒂留下來,但放棄了,因為很臭!

如果我會屍體防腐的技術又夠耍很,說不定還真的會把弟弟放在有福馬林的玻璃罐裡,可惜我還不夠驚世駭俗,而且大一時問到的羊頭標本製作方法也沒真的實驗過。

撇開技術性問題不說,看著屍體在玻璃罐裡蜷曲,應該浪漫不起來。

所以只要些回憶碎片,就能滿足我輕微的戀物癖。



去慈濟醫院把弟弟帶回苗栗前,一大早,我們收拾著各自的私人物品。

巴黎是個消費很高的地方,有很多東西我捨不得買,尤其是基本民生用品,在台灣夜市新台幣十元買得到,在法國可能就翻個數倍身價。

例如拖鞋。

我在法國四個月一直沒拖鞋可以洗澡的時候穿。在諾曼地還好,反正房間內包含衛浴,在自己的房內總是不麻煩。在巴黎的宿舍,是公用大淋浴間,每晚洗澡時,我便圍著浴巾,捧著裝有幾罐沐浴用品的臉盆,踩著一雙厚底高跟涼鞋,穿過走廊紅地毯(頂上還有一排古董吊燈)到浴室。看起來很欠揍,但沒辦法,我只有這雙鞋看起來比較不怕水。真的要買拖鞋,連家樂福那樣的地方,海綿拖鞋都要一雙五歐元,折合台幣兩百多。

我怎麼買得下手?那只是一雙塑膠拖鞋耶!

所以回台前,一直計畫要買雙拖鞋。

現在我沒有了弟弟,我想要他的拖鞋。

一樓樓梯口放滿了鞋子,有弟弟的,也有他室友們的,弟弟的拖鞋很好認,迷彩圖案的海綿夾角拖鞋,有點舊,我記得這雙鞋是他從台北家裡帶過來的。

那是一雙我絕對不會花錢去買的拖鞋,它很醜,但我將它提起,放進我的行李箱。

床邊有一袋爹之前從醫院帶回的東西,準備帶回老家燒掉,裡頭是弟弟出車禍時所穿的衣物,被剪開的黑色T-shirt、牛仔褲、四角花內褲、還有他很常穿的一件綠色軍外套。

他對帶有軍人氣味的用品感到興趣,覺得看起來很帥氣,所以從奇摩拍賣上,他買了一件軍外套,好像三千左右。等到面交取貨時,對方跟他交代怎麼保養,他才意識到他買的是一件貨真價實的古董軍外套。

「其實我只是想要買一件像火星人那種樣子的外套,怎麼知道標到的是古董,但有什麼辦法?」

他手一攤,有點無奈地跟我說。

他這點跟我很像,買到什麼發現跟期待中不一樣的東西,常常就這麼算了

但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跟弟弟說過,火星人那件外套,也是古董,是德軍穿的,上面繡的原本主人名字MARX有部份脫落,所以變成了MARY。

弟弟的外套沒有繡名字,好像只有番號這樣的東西。但不管是哪個軍種哪個時期,外套也得燒了,出車禍的衣物沒人想留,我對那件我穿起來太大的外套也不感興趣。

然後我繼續在塑膠袋中翻找,掏出了一條項鍊。

那是一條很便宜的十字架項鍊,歌德式黑色風格,也許是在西門町或是某間小攤子買的。在他還穿著淺藍色師大附中襯衫的時期,有天在襯衫和裡頭的黑色T-shirt之間,掛著這條項鍊。

「不好看!」我皺著眉頭看了眼。

「是喔?可是我一直想要戴一條特別一點的項鍊。」弟弟有些失望,他是特地給我看的。

「這條很普通,以後我看到比較好看的再買給你。」

然後我繼續不太回家的死大學生生活,然後弟弟附中畢業,然後他去嘉義唸書,然後我大學畢業去工作,然後我出國,然後、然後......

他的生命已經沒有然後了,我卻還沒買條項鍊給他。

我把他的項鍊放入我的書包。

2005年1月3日 星期一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車棚

弟弟的書架,除了經濟系本科的課本之外,還有一些生物課本。

高中讀三類組,聯考誤打誤撞填進了中正經濟。大一大二那兩年,他讀得極不快樂,成績總瀕臨二一邊緣,一心想轉去生科系,卻因成績不夠出色,且上課發問得罪了某教授,而沒如願。

但暑假在兆赫店子打工,給了他很大的轉變。在行銷工作中,他發掘了樂趣和挑戰,因此他決定好好專心的念經濟。

人有了目標和自信,長相自然不一樣。當我看到穿上西裝躺著的他,以及朋友們展示的照片,才發覺他真的變帥了。

不再是以前那個沒自信又不會穿衣服的醜小鴨。

可惜我在他那樣重要的蛻變時刻缺席。

四個月的改變可以很多。

這四個月他找到人生目標,我則怯生生地在適應陌生的巴黎。

很多我們姐弟倆來不及分享的,都在這四個月發生了。

有時會想,如果我是暑假過後才來法國,會不會比較不遺憾?

但如果弟弟是註定要離開,那傷心的程度絕對不會減少。



晚上睡醒後瀏覽著他的書架,發現了我的塔羅牌和使用書籍、我的波特萊爾、我的沙特、我的卡繆......

「這傢伙,趁我不在家,偷偷把我的書搬來。」我喝著即溶麥片,對著掛在弟弟個板上的爹說。

「給他看又不會怎樣,現在他也帶不走了。」爹說。

「是沒關係啦!」我低頭繼續啜著麥片。

在趕回台灣的路程,一直想到我的煙盒。大學二年級時的生日,阿菊、游娘、廖峻、芬言合送了我一個煙盒。那個煙盒我極愛,比起十九歲生日時高拔送我的細緻 YSL煙盒,顯得更耐操更實用。圖案為英國國旗和女皇頭像的拼貼,感覺像是某個英國搖滾樂團專輯封面,我猜是阿菊親自去挑的,那風格很符合他耍賤的個性。

弟弟老是跟我討那個煙盒。曾經在弟弟的抽屜發現它裝滿了黑大衛,即使那時我正在戒煙,仍毫不客氣地奪回。

真是小氣八拉的鐵公雞姊姊。

那遙遠的回家之路,樂觀與噩耗交雜的時刻,我一直在心裡大喊:「快給我醒來,那個煙盒我送你,YSL煙盒也可以給你......你要什麼我都送你!」

很多懊悔,總是開始於無法彌補之後。在充滿機會的時候,我們總是顯得那麼自大,因為不會有人想到會有懊悔的一天。



和弟弟的同學們約在中正大學的湖畔咖啡。崔雞、遠揚、翰林、米奇、小龜等人接下了收集照片製作投影的重任,遺照的挑選也在當晚決定好。離開湖畔前,老闆郎叔出來和爹娘寒暄了一下。弟弟在湖畔打工好一陣子,我們第一次看到他口中常常提起的老闆郎叔。

郎叔是郎靜山的兒子,弟弟似乎對他崇敬得不得了,從他那學到很多咖啡的知識。弟弟在外賃屋,沒有機車上下學的大二,還是郎叔把摩托車無限期借給他。當然弟弟是瞞著爹娘的。

總是熱心過頭的弟弟,透過MSN跟我要巴黎的地址和電話,說郎叔很多朋友在巴黎,或許可以請郎叔幫忙。那時我正為了複雜的居留證申請卻無人可問感到頭痛。

「郎叔的朋友」還沒跟我連絡過,我已經取得了居留證,接著就是這樣匆忙的噩耗。

我在猜想,弟弟的熱心,有時對別人可能會造成困擾,如果郎叔和那些「郎叔的朋友」其實已經很久沒連絡的話。



先送娘回去休息,我和爹去派出所。

警察帶我們到車棚,弟弟的摩托車和高中生的腳踏車並排停放。

如果不是扎扎實實地深受其苦,也許會覺得那是一場玩笑。

那不像車禍現場的證物,反而像是被查獲之後待領的贓車。

除了前頭燈有點脫落,摩托車幾乎沒有損傷,腳踏車則只有菜籃歪斜。

我和爹幾乎不能相信,這樣看來輕微的車禍,竟然帶走了弟弟。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才買不到一個月的摩托車,開學前他跟一個要去當兵的同事買下。這台打擋車老實說還不是普通的醜,黃色的車身漆滿了彩色塗鴉,但弟弟對這台車極為得意。剛買下這台車,他在MSN上遇到我,很囂張地問我在巴黎有交通工具嗎?那時只覺得他是神經病,因為巴黎地鐵是全世界有名的。

其實,他只是想要找個人炫耀他的開心而已。

爹顯得相當自責,回到車上,他很難過地說,如果早點讓弟弟買摩托車就好了。

中正大學的學生,四年來幾乎很難避免車禍,但是偏偏在那樣偏遠的地方,沒有個人交通工具還不是普通麻煩。撇開聯誼載馬子這類非常重要大事不說,光是想去市區解決民生需求就是個大難題。即使中正大學裡頭自成一簡單生活圈,但不會有人願意整年關在學校裡。

爹為了弟弟的安全,一直很反對他騎機車。

大一時弟弟住校,也沒什麼理由買車。大二開始搬到校外租屋,就開始為期一年的買車抗爭。

弟弟總跟我抱怨爹的堅持,然後一面偷偷騎著郎叔提供的機車。期間出過幾場車禍,我也是知道的,例如熬夜看書睡眠不足騎進田裡這類鳥事。

我跟弟弟在駕馭交通工具方面,似乎都有某種共同宿命。

我大學一年級時曾經在兩個禮拜之內連出三場車禍,前面兩場還算輕微,第三場車禍讓我的小五十幾乎全毀,至今右眉少了一道長不出,總要在出門前用眉筆修補,就是當時受的傷。

從此以後我不太騎車。

改為開車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三月份在台中,我就在加油站硬生生連撞三台車,價值八萬多的一腳油門。

我以為我夠倒楣了,但是幾根眉毛與八萬元,比起一條命,又算什麼。

有鑑於笨蛋姊姊的不良例子與中正大學可怕高的車禍機率,爹和弟弟這一年幾乎都在吵買車的事。

暑假打工,弟弟存了些錢,以極便宜的價格買下了那台二手車。後來據高中生的父親查證,那台車齡有十年,且已經第四手了。

爹說,如果他早點答應幫弟弟買車,就可以慢慢陪他挑一台好一點的新車,而不會這樣急就章地買一台舊打擋車。

但我覺得,有些事情是已經註定好的,冥冥之中環環相扣。就算在那我們認為的關鍵點把它抽離,也許它會走向另一個結點,但只是換了一條路,最終的結果說不定不會改變。

我常跟娘說,弟弟是有任務到凡間的天使,帶給人們溫暖與陽光。如今他任務達成,佛祖必須把他召回,就算沒有這場車禍,他還是會用別的方式離開。

我一直跟人們這麼說。

即使我回到巴黎之後,一想到弟弟真真實實完全離開了我們,還是會覺得心中絞痛。

但我如果不堅強,爹娘該怎麼辦?

這個家,最後會只剩下我一個人。

2005年1月2日 星期日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晝寐

上午八點多,在爹的電話中醒來。另一頭,是三叔。前一晚我跟爹表明了願意讓步,但也希望老家那邊尊重我們的立場。

忽然間,爹的開始暴怒,音量大增,看來另一端的三叔也不甘示弱。

其實雙方都有了各讓一步的共識,但三叔說了一句:「在外面意外死亡的人回家對家裡不好。」

爹很生氣,雖然他一向脾氣不好,但很少見他氣成這樣。

爹對電話大吼:「如果覺得對家裡不好,那就不要回去!」然後電話掛掉。

娘很傷心又哭了。喪子之痛還未平復,接著又得面對老家的問題。

雖然勉強說來是有血緣的一家人,但畢竟弟弟不是三叔的親生小孩。三叔考慮的,是整個家族,而不是弟弟一個人。

這是很不同的心境。

再來就是四叔的調停電話。當警察的四叔,身段相當柔軟,決不硬碰硬,跟三叔和爹的直脾氣完全不同。在要不要回家辦喪事這個爭論,四叔扮演相當重要的協調角色。

至於阿公堅持要弟弟回家,原來是四叔假傳聖旨,也是我回巴黎以後才知道的。

今天檢察官要來驗屍,按照一般正常驗屍程序,得把衣服剪開,如果家屬不願解剖,而死因也沒什麼疑點,通常檢察官會從善如流。

剪衣服這件事,給我們很大的困擾,我們實在不願意弟弟的殮服被剪,那是他極愛的兆赫電子為員工訂做的襯衫。

但在檢察官來以前把衣服脫光,驗完屍再把衣服穿回,也不是我們願意的。一方面我們不想一再移動他的身體,一方面從冰櫃推出的軀體,要穿脫衣服可是個浩大工程。

要知道,那可是已經僵硬的屍身。

肇事高中生的父親是少年隊警察,所幸他很有誠意地奔波。經過他的請託,檢察官那邊同意不剪衣服,只要把襯衫釦子打開,拉開衣服拍照就了事。

但不管如何,家屬非得在場不可,否則難保衣服不被剪開,檢察官可沒耐心慢慢解扣子。

爹一面用娘的手機跟老家那邊談回家的細節,另一隻手機保持可通話狀態,大家都不確定檢察官什麼時候到,只好隨時等候通知。

我還是很累,或許時差仍未調回,決定多休息些,醫院的事由爹娘處理。

正當爹還在講電話,醫院那邊忽然來電,說檢察官已經到了,要開始驗屍。

霎時爹娘陷入恐慌狀態,爹大叫「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們」,而娘快哭了。爹還不忘先去廁所撒泡尿(爹的壞習慣,出門前屎尿特多的毛病在此時仍未改),我和娘很生氣罵他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快點,娘對爹怒吼「曾元拓的衣服啊」,拿了爹的車鑰匙匆匆下樓。

他們趕去了醫院,而弟弟的房間霎時又安靜了下來。

弟弟的曲棍球護具掛在靠床的牆壁上。

時間好像滴滴答答的在我耳邊掉落。

眼淚滑過,浸入他髒兮兮的枕頭。

想著某次我和娘兩人開車到嘉義找他住了一晚,弟弟帶我們去體育館旁的一家日本料理攤,推薦了他覺得「好吃的不得了」的生牛肉。由於沒掌握好營業時間,我們跑了兩趟。

他吃東西時的表情好滿足。

回台北前,娘還幫他燉了一大鍋有油豆腐和黑木耳的滷肉。

還有中正大學前面的大吃和小吃。

弟弟一直很懊惱我沒吃到他強力推薦的碳烤雞排。

還有一次,要去嘉義鐵道藝術村的那次,在平快車上悶熱了一整晚,兩人屁股都長了痱子。清晨和弟弟到了民雄租屋處,我妝不卸澡不洗,脫了裙子,穿條內褲就往他床上霸佔。

「妳的內褲好噁心,大屁股。」

「反正你的床本來就髒。」

睡醒後盥洗再加上一小時的濃妝工程,我們沒有時間吃中飯,弟弟騎著借來的車,載我去鐵道藝術村。

「好∼快∼喔∼」我在後座大叫,風吹的聲音都散了。

「還∼好∼啦∼」他得意地回話。

到了嘉鐵,下了車我揮揮手叫他快滾吧,他苦笑了一下說:

「這麼無情喔?」

然後無奈地發動車子離去。那時我很後悔沒帶他一起看看展覽,看著他的背影,實在很心酸,我不該對他那麼兇。也許急於去社交的我,在他心中還真是個有這麼些無情的姊姊。

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跟他說聲對不起,但我就是沒有這麼做。

那句「這麼無情喔?」至今仍像利刃,在多次不經意時,悄悄快速在胸口輕劃一刀。

不致命,但很疼。



「曾元拓睡著了。」娘一進門就趴跪在地上痛哭。

我睜開眼,已經下午。

「衣服有被剪嗎?」我問。

「沒有。」爹回答。

「喔,那就好。」我翻個身,又繼續睡。

沒有夢,沒有弟弟。

2005年1月1日 星期六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凌晨的氣味

離開醫院前,小龜對我提出了一個請求。

「可不可以教我抽煙。」他說。

我不可置信看著眼前這位白淨斯文的少年。

「我買了一包煙,想跟他一起抽。」

當然好,這有什麼好拒絕的。

我和小龜到醫院側門,拆開他剛買的黑大衛,遞了根給他,也幫弟弟點了一根,然後掏出書包裡那包皺巴巴的白長壽,不知所云跟他說明「如何抽煙祕訣教學」。

哪有什麼方法?抽煙不都是自然而然會的?這個死傢伙到處跟人說是我教他抽煙,害我一直背黑鍋背到現在,連小龜都相信他的鬼話。

平放著的煙在黑暗中慢慢往後燃燒,一明一滅,有規律地。

就像有人真的在抽。

在DAVIDOFF書寫體處,煙自然熄滅了,沒有燒到濾嘴。

我看了嘖嘖稱奇,跟小龜解釋弟弟有接受他的義氣。

只是我不知道以往未曾吸菸的小龜,能不能感受這個奇妙。

「好難抽,以後再也不抽煙了。」小龜對他的處男煙,下了這樣的結論。



在車上,二叔說四叔正在說服其他親友,想折衷一點,回老家辦喪事,方式照我的想法進行。我知道情況沒那麼容易,但還是說我會考慮。

黑暗的窗外,流逝著弟弟每日經過的稻田和芒果樹。

弟弟說嘉義的芒果不值錢,他曾經在上學的路上,被作為行道樹的芒果砸過。

「還有鳳梨也不值錢。」他還這麼補充。

想起了每次來嘉義找他,他興奮地介紹周遭環境。

他真的喜歡嘉義,這個充滿朋友,且讓他逐漸長大的地方。



小龜幫我把行李提上樓,跟弟弟的室友交代一聲,便離去了。

拿出了盥洗用具,我曾經放了一套在弟弟房裡,但不知道被他收到哪了。他總是把房間整理的有條不紊,且每隔一段時間就變換傢具擺設。

「對不起,姊姊好累,只能幫你爭取到這裡。」一面洗澡,心裡想著。

累了過頭,反而沒那麼想睡。盥洗過後,想幫他清理一下房間,他習慣每天打掃,好幾天沒人整理,他應該會很不舒服。

我只看到牆角的拖把,卻找不到除塵紙。

「算了,你自找的。」我唸了一下。

於是打開弟弟的電腦上網。BBS上他的個人板,寫滿了來自各方的祝福。

往上爬文,想找他最後的一篇文章,想知道他最後一天做了什麼。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他十九日沒有PO文。

我開啟連結,跳出這幾天的新聞片段影像,包括了早上我匆匆感到醫院時,一臉的不解與惶恐。

一兩個小時後,爹娘回來了,我們一起看著網路,娘每看幾篇就會哭。

躺在弟弟的單人床上,弟弟的枕頭很髒,棉被也很髒。

弟弟對環境要求極為潔癖,連陽台都擦到沒有一點灰塵,可是對自己卻相反。

他喜歡早上才洗澡,說這樣會很有精神,偏偏他是個運動量大的好動兒,溜完直排輪滿身臭汗回家倒頭就睡,床怎麼可能不髒。

「媽,妳要睡他枕頭嗎?不要的話我睡囉!」我問還在看電腦的娘。

「妳要睡就睡。他睡前不洗澡把床弄得髒髒的,是要讓我們懷念嗎?」娘說。

剛剛在浴室,發現忘了帶毛巾,就直接拿了掛在架上看起來最髒的那條,那是弟弟的毛巾。

以前打死都不願意用弟弟用過的東西,總嫌他髒,他要是趁我不在家時睡我的床,我總是氣呼呼地把枕頭套拆下來拿去洗。

現在不一樣了。

我把臉埋在枕頭和被窩,深深地聞著他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