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8日 星期六

《嘿!老姊》十月二十六日,骨灰罐

回到台北,我們直接到第一殯儀館附近的葬儀社,爹有個朋友在那賣骨灰罐。

本來對這些禮儀用品充滿好奇,後來發現其實也沒什麼,不過就是一個個的昂貴罐子罷了。

我在店裡東摸西摸,望著各種石材的骨灰罐,實在沒什麼概念。不管是多麼高級的玉石瑪瑙,看起來全都一個樣,至於防水防震抗高溫這些華麗的功能,也就全免了。老闆娘說,自從九二一地震之後,好一點的骨灰罐內裡都改成不鏽鋼,避免骨灰罐摔落,整個靈骨塔不認識的認識的,全都一家親混成一起。

不過弟弟要進入家族塔,混成一家親倒也沒什麼不好。

「你弟弟沒有跟妳一起來。」老闆娘語出驚人。

據說這些殯葬業者,總是有異常的感觸。傳說中晚上店裡如果有哪副棺材或骨灰罐劇烈搖晃,他們便得知是亡者親自來挑選,第二天家屬過來,業者對前一晚亡者挑中的物品開高價,家屬都會無條件接受。

「是啊,我也覺得他沒跟我來。」我嘆了口氣,仍在展示架前徘徊。

弟弟死後,我常常有很強烈的感應,知道他要什麼東西。包括買殮衣這類的,都順利出奇。唯獨挑骨灰罐,我想他大概也不太在意。

後來在附近的其他葬儀社逛逛,覺得全部同一個工廠量產似的,實在沒什麼創意,於是又返回,挑了個最便宜沒有任何功能的大理石材質。

其實我常常在想,為什麼裝骨灰一定要用葬儀社的骨灰罐?

八月份在諾曼地,其他一同來的台灣同學都去巴黎渡假了,我想省錢,且考量到之後我會長期待巴黎,所以一個人留在卡恩。一個上一屆參加交換學生的法國男孩,把他在光華商場買的盜版光碟全部借給我,好讓我消磨時間。

其中有一部美國電影(好像叫做謀殺綠腳趾?)是這麼描述的。三個無所是事的中年男子,最愛的共同消遣就是打保齡球。有天晚上從球館走出,三人被一群惡棍圍繞,惡棍落荒而逃,三人之一的倒楣鬼,卻心臟病發而亡。

身無分文的兩人,還是很義氣地要幫好友辦完後事。然而面對葬儀業者開出的一堆收費,讓他們忍不住大聲咆哮:「我們只不過是要把他的骨灰灑入大海,犯不著用這麼貴的骨灰罐!」

「抱歉,最便宜的就是這樣了。」業務員彬彬有禮回答。

「那麼離這最近的超市在哪?」他們問。

下一幕鏡頭,兩人站在海崖,懷抱著不知道是奶粉還是葡萄乾的鐵罐,把好友的骨灰從裡頭倒出。

如果我把弟弟用保溫熱水瓶裝起來,應該也蠻酷的。

2005年1月7日 星期五

《嘿!老姊》十月二十六日,挑食鬼

早上整理一下,就和爹開車啟程前往新竹。我們和那個葬儀社的業務員約了親自去他公司一趟。

即使爹學生時代曾在新竹混跡好一陣子,但幾十年的開發已經改變很多,最後我們是透過電話指示,左彎右拐才找到葬儀公司。

那是個專門承接告別式會場的公司,一進大門,就是他們老闆娘巧笑倩兮美目明兮的告別式會場示範樣品。

好個浪漫甜死人的風格,簡直就像愛情小說粉彩封面。

禿頭老闆親自出來迎接,我們坐在不大的會議室,聽禿頭老闆和業務員兩人努力推銷。

細節沒什麼好提,我只記得禿頭老闆拿出一包緞帶,像是關懷愛滋病黃絲帶那種,一個要價五元。

我在心裡咕噥著,這玩意去手藝行買捲緞帶剪一剪就有了。

然後禿頭老闆說,關於我們的需求,這幾日他會盡快把細目與報價傳真給我們。(其實我以為今日就可見勝負,怎麼會弄得那麼神祕?)

離開葬儀公司,我說我肚子餓,爹也這麼覺得。在新竹市極小的街道轉了一會,爹只好把那台大而無當前突後翹的死肥肉三千停在收費停車場,然後我們步行到廟口。

我們走進了一家滾著奇怪羹湯的小店,胡亂點著菜。

用中文點菜真是太棒了,我在法國如遇上外食的機會,常常盯著天書般的菜單發愣,最後還是只能選擇「plat du jour」,也就是「今日特餐」。

不要小看今日特餐,它往往選用了當季盛產的食材,絕對是又便宜又好吃。

不過今日特餐不會出現在廟口的羹湯攤上。

這應該是我回台灣以來最想吃東西的一餐,嘩啦啦亂點了一堆,幾乎牆壁上粉紅色紙張的菜名都被我叫完了,然後還點了一些小菜。

節儉的爹並沒有罵我,他大概知道我在巴黎餓瘋了。

想當然爾,亂點了一堆一定是滿桌剩菜,而且重點是,不好吃。



走出廟口,我看到一個賣糕餅的小鋪,有杏仁糕,我跟爹說我要買。

「一包三十五,三包一百。」老闆娘說。

「買三包。」我說,然後就等著爹掏錢。

「妳很喜歡吃杏仁糕?」爹問。

「我只是想吃吃看而已。」我答。

「那為什麼不買一包就好?」爹問。

「另外兩包給曾元拓吃。」我答。

上車前,我還在天仁茗茶買了一杯蜂蜜抹茶,我想爹大概心裡暗暗猜想我去法國是騙他的,去非洲才是事實。

其實是自己貪吃,現在有藉口當然要好好利用一下。不過很可惜,杏仁糕也不好吃,老弟我對不起你!

說到吃,我覺得什麼都吃的弟弟死後忽然變得任性又挑食。

供桌上,除了固定的餅乾水果點心,每天我們要替他準備三餐。

通常三嬸春櫻煮好菜,在活人進餐前,我們會端著一碗白飯四碗菜到他的靈前擺好,然後會擲筊說「飯煮好了快來吃吧!」

如果是笑筊,我們就能安心去吃飯,吃完飯再來擲筊收碗筷。

這小子通常都還蠻好說話的,但偶爾一兩次就是不肯吃。

那種不肯吃,是你擲幾次筊都沒用的,很神奇。

知子莫若母,遇到這種情況,娘看了說把某道菜換掉,結果他就肯吃了。

「那道菜我看了也沒食慾。」娘說。

喔,我不是說三嬸春櫻的廚藝不好,只是色彩問題啦!

其實我有時不是很能理解,一碗飯四碗菜照理說很夠選,一道菜不合胃口有啥關係?那小子也常常在餐桌上只吃某道菜的啊!

不過人死後的世界本來就很複雜,不深究。

有時則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怎麼樣都不肯吃飯,一道一道菜問到底有何不滿,就是找不出個所以然。

「不管你了,不吃是你家的事,等下時間到我就把碗筷收走。」壞脾氣的姊姊是沒耐心的。

其實想想也跟他生前的習慣有點像,只要有的玩,當然沒時間吃飯;零食吃太多(供桌上不會少哪!),當然沒胃口吃飯。

他只有唸書時會在廚房東摸西摸找東西吃。

娘說看看冰箱食物有沒有少,就知道他有沒有唸書。

看來他現在是不用唸書了。

2005年1月6日 星期四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守靈

救護車駛上通往村子的大橋,鳴笛便開始響起。我打了電話給爹,告知將抵達。

老家位於山上,救護車一路爬坡,我扶著弟弟的擔架床,深怕他傾斜。

掛在門前電線杆的那串鞭炮尚未爆破,家狗來福就先哀鳴嚎叫。

打開了弟弟的屍袋拉鍊,護士翠翠把氧氣罩放在弟弟臉上偽裝。

救護車倒駛進入茶寮,打開車門,才見靈堂正在架設。

冰櫃竟然還沒來?

只好把救護車門關好,請司機把冷氣開強。

我不知道問題的環節出在哪,但心裡很不高興。

約莫十分鐘以後,葬儀社才把冰櫃送來。

這邊葬儀社的工人完全不同於慈濟,動作粗魯,我板著臉要他們輕一點。

或許對他們來說,死人跟一個不會動的物品沒什麼差別,而且或許顯得更沒價值。

救護車離開,靈堂擺置完成,缺了一顆牙的長者過來點香寫符,告知神明從這一刻起,才是弟弟的死亡時間。

我不知道那個缺牙男是誰,但想必是在宗教儀式上的某個要角,因為此後每日都得見到他。

靈柩前的地上放了一碗插著筷子的白飯,讓我一直聯想到小時候殭屍片的情節。

其實我倒希望他能跳起來吃飯,或是嫌嫌當屍體怎麼這麼無趣這類的話也好。




接著,就是更為瑣碎的喪葬事宜。


擇日的師父來了家裡一趟,一開始便說明了這場喪事大聽小,也就是說決定權在我,長輩只能從旁建議。

配合我回法國的時間,出殯的日期越早越好,但還是有許多限制。

最後我選定了一週之後,十一月二日,那似乎也是個好日子。

真正的重責大任似乎完全擔負在我身上,但我不知道我能否有力氣主導。

三嬸那邊早就已經安排好葬儀社的人,不用我們擔心太多,意思就是我們也沒什麼選擇。

吃中飯時,葬儀社老闆跟我提到告別式場他們可以包。

「會不會很醜?如果很醜我不要!」我挾著菜,非常直接地問。我感覺他忽然僵硬的臉抽蓄了一下。

別以為我好欺負,好歹大學時代我也是個很囂張的反派角色。

下午與葬儀老闆有合作關係的新竹廠商過來,業務員提著筆記型電腦來展示,看著這派頭,心裡是鬆了一口氣。

果然展示出的告別式場範例,也不至於讓人反感,我想以老牌藝人曹建的告別式場樣式為主,在細節做些變化。

只是關於價錢,業務員一直沒能給我一個答覆,他說要回去估價。

我心裡有了一點譜,知道這個告別式可能價格驚人。

業務員離開後,娘要我在心裡有個底價,雖然我們一心想給弟弟一個很酷的告別式,但還是得考慮一下費用。

葬儀社賺死人錢都是不吐骨頭的。

我決定如果價錢無法接受,便得自己動手。


靈堂得隨時有人守著,不能讓靈前的主香斷滅。

為了打發守靈的時間,我請三嬸幫我們買了摺紙蓮花的材料。

我並沒有很規矩地摺紙蓮花和元寶,倒是手賤折了一堆紙鶴。

缺牙男看我胡攪也沒阻止,只說折完後幾隻(確切隻數我忘了)用紅線串成一串。

我其實常懷疑他們跟我說的規矩有時是為了我常有的異想天開之舉而改變。

弟弟的靈柩旁放了兩個床墊,我和大堂妹莉芳以及四嬸春櫻就睡在那。

我躺在最靠近弟弟的那個位置。

以往暑假弟弟返台北時,為了節省冷氣電費,我們兩個常常睡在一起。

通常是我睡床上,他睡地板。

他抱怨爹的壞脾氣、轉系的想法、學校的趣事、暗戀的國小同學......

他的話很多,好像話題永遠用不完。

常常聊到娘開門來罵人要我們早點睡。

現在沒得聊了,這個死傢伙。

伴隨隆隆作響的冰櫃運作聲,唸佛機持續唱誦著不變的六字真言。

2005年1月5日 星期三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過橋

老家那邊要求弟弟得由救護車送回家,戴氧氣罩,有護士陪同。

他們說在外面死掉的人回家對家裡不好,所以要假裝回到家才斷氣。

然後說,在我們快到家時要打電話回去,這樣他們才來得及放鞭炮驅趕不吉之事。

看起來真是完全互相矛盾的儀式,要裝作活人,又要大張旗鼓放鞭炮宣告?

「騙誰呢?」我嘆了一口氣,也沒什麼意見。

雖然之前三叔說要插管回去,讓爹氣得半死。

冷凍過的屍體插啥管哪?

後來三叔勉強同意戴氧氣罩回家就算數。

如果裝個樣子可以讓老家的親友團安心,那就從善如流。

反正我不說,他們也不知道我是否確實照做。

偷雞摸狗的事我還不擅長嗎?

其實照常理來說,病患死後,運送遺體不干醫院的事。

也許是因為弟弟捐贈眼角膜的關係,慈濟那邊對於我們需要救護車的請求,欣然同意。




明月師姐安排了救護車,護士翠翠自願隨行。

爹把我和娘送到醫院,又極不放心地交代了許多事項,才拖泥帶水離開醫院,當然還是被我和娘催著趕走的。

爹不可能開得比救護車還快,所以必須提前出發。

時間一到,師兄師姐雙手合十,唱誦南無阿密陀佛,帶領我們往停屍間。

我說過那六字真言是很催淚的。

一下子,我的臉龐又掛滿淚水。

停屍間裡一格格的金屬小門,拉開弟弟躺著的抽屜,工人將他移到準備好的屍袋,塞妥乾冰。

總覺得,冰凍過的東西是最脆弱的。我很擔心會不會一個閃失,耳朵就掉了,或是臉就變形了。

所幸他們很細心,讓我不用證明自己的亂七八糟疑慮。

工人還跟醫院要了一包抽取式衛生紙,當枕頭讓弟弟墊著。

上了救護車,關上車門,遠離六字真言的唱誦,我的眼淚才止住。

車上的冷氣開得很強,屍袋的拉鍊緊閉。

爹前一晚寫了張紙條給我,上面清楚交代過橋時要提醒弟弟,以及救護車到了村子口要打電話通知老家。

他剛剛在醫院拖拖拉拉不趕快出發,就是一直在跟我耳提面命這些。

爹是個很會為別人緊張的人,但從不為自己緊張。

救護車上了高速公路,多了很多高架路段,或是小護欄,我無法分辨哪個才是有過水的橋。

剛開始,我只要覺得「那很像是橋」,就會照爹的吩咐提醒弟弟要過橋了。

但看起起來「那很像是橋」的路段還蠻多的,後來我乾脆拋了一句,「喂!跟好哪!有橋的話記得要過。」然後就不管了。

我想儀式是人定出來的,當然也可以修改,有道理就行了。

所幸過「真正的橋」時,司機會大聲說「要過橋囉!」

既然不用一直唸著過橋過橋,我和娘和護士翠翠就聊起天來,說著弟弟小時候的事。

娘很感嘆,弟弟每次坐上爹的車,也不管後座還有我強烈抗議,就這樣硬是要橫躺睡覺。

「這麼愛躺,現在可躺著回去了。」娘說。

救護車開得很快,沒多久,就看到爹的車子。

爹打電話給我:「我看到你們了,怎麼這麼快?」

「你就慢慢開吧,反正你也沒必要先到家,注意安全比較好。」我說。

但是爹的個性就是這樣,在救護車超越了爹之後,沒一會兒,他竟然開始狂飆。

「父子倆那麼愛爭,到現在還爭。」娘說。

最後爹的死硬脾氣還是戰勝了救護車,把我們遠遠拋在後頭。

真不知道這個月我們會收到多少超速罰單。弟弟出車禍當晚,爹接到教官通知後,就是一路從台北狂飆到嘉義。

當時超速是心急,但現在趕個啥勁哪?

出了交流道,在三義街上,幾隻狗追著救護車狂吠。

「為什麼要這樣?曾元拓很愛狗的啊!」娘顯得有點難過。

「不是狗討厭他,是因為狗感應到不一樣的磁場,所以才會追著叫。」

弟弟死後,我一向以靈學角度來安慰娘,她只要聽到這類可以證明弟弟靈魂存在的事,就會很高興很期盼。

我想那是唯一能夠證明,她和弟弟仍在同一個時空裡互相牽掛對方。

而我也從來不需要去編故事來哄娘,因為總有些巧合不斷發生。

也許可以用科學解釋,但我寧願牽強附會。

因為活著的人更需要超渡。

2005年1月4日 星期二

《嘿!老姊》十月二十五日,遺物

我有一個紙盒,裡頭放置了許多奇奇怪怪難以歸類的物品。像是過期許久的統一發票、抽完的空煙盒、電影票根、乾燥葉片、證件護套、放到壞掉的四物丸、用過的牙刷、字條、塑膠打火機......,沒錯,我有戀物癖,習慣留一些小東西,藉以證明某個時期的存在,以及那個人的溫度。有次我想把煙蒂留下來,但放棄了,因為很臭!

如果我會屍體防腐的技術又夠耍很,說不定還真的會把弟弟放在有福馬林的玻璃罐裡,可惜我還不夠驚世駭俗,而且大一時問到的羊頭標本製作方法也沒真的實驗過。

撇開技術性問題不說,看著屍體在玻璃罐裡蜷曲,應該浪漫不起來。

所以只要些回憶碎片,就能滿足我輕微的戀物癖。



去慈濟醫院把弟弟帶回苗栗前,一大早,我們收拾著各自的私人物品。

巴黎是個消費很高的地方,有很多東西我捨不得買,尤其是基本民生用品,在台灣夜市新台幣十元買得到,在法國可能就翻個數倍身價。

例如拖鞋。

我在法國四個月一直沒拖鞋可以洗澡的時候穿。在諾曼地還好,反正房間內包含衛浴,在自己的房內總是不麻煩。在巴黎的宿舍,是公用大淋浴間,每晚洗澡時,我便圍著浴巾,捧著裝有幾罐沐浴用品的臉盆,踩著一雙厚底高跟涼鞋,穿過走廊紅地毯(頂上還有一排古董吊燈)到浴室。看起來很欠揍,但沒辦法,我只有這雙鞋看起來比較不怕水。真的要買拖鞋,連家樂福那樣的地方,海綿拖鞋都要一雙五歐元,折合台幣兩百多。

我怎麼買得下手?那只是一雙塑膠拖鞋耶!

所以回台前,一直計畫要買雙拖鞋。

現在我沒有了弟弟,我想要他的拖鞋。

一樓樓梯口放滿了鞋子,有弟弟的,也有他室友們的,弟弟的拖鞋很好認,迷彩圖案的海綿夾角拖鞋,有點舊,我記得這雙鞋是他從台北家裡帶過來的。

那是一雙我絕對不會花錢去買的拖鞋,它很醜,但我將它提起,放進我的行李箱。

床邊有一袋爹之前從醫院帶回的東西,準備帶回老家燒掉,裡頭是弟弟出車禍時所穿的衣物,被剪開的黑色T-shirt、牛仔褲、四角花內褲、還有他很常穿的一件綠色軍外套。

他對帶有軍人氣味的用品感到興趣,覺得看起來很帥氣,所以從奇摩拍賣上,他買了一件軍外套,好像三千左右。等到面交取貨時,對方跟他交代怎麼保養,他才意識到他買的是一件貨真價實的古董軍外套。

「其實我只是想要買一件像火星人那種樣子的外套,怎麼知道標到的是古董,但有什麼辦法?」

他手一攤,有點無奈地跟我說。

他這點跟我很像,買到什麼發現跟期待中不一樣的東西,常常就這麼算了

但我不記得我有沒有跟弟弟說過,火星人那件外套,也是古董,是德軍穿的,上面繡的原本主人名字MARX有部份脫落,所以變成了MARY。

弟弟的外套沒有繡名字,好像只有番號這樣的東西。但不管是哪個軍種哪個時期,外套也得燒了,出車禍的衣物沒人想留,我對那件我穿起來太大的外套也不感興趣。

然後我繼續在塑膠袋中翻找,掏出了一條項鍊。

那是一條很便宜的十字架項鍊,歌德式黑色風格,也許是在西門町或是某間小攤子買的。在他還穿著淺藍色師大附中襯衫的時期,有天在襯衫和裡頭的黑色T-shirt之間,掛著這條項鍊。

「不好看!」我皺著眉頭看了眼。

「是喔?可是我一直想要戴一條特別一點的項鍊。」弟弟有些失望,他是特地給我看的。

「這條很普通,以後我看到比較好看的再買給你。」

然後我繼續不太回家的死大學生生活,然後弟弟附中畢業,然後他去嘉義唸書,然後我大學畢業去工作,然後我出國,然後、然後......

他的生命已經沒有然後了,我卻還沒買條項鍊給他。

我把他的項鍊放入我的書包。

2005年1月3日 星期一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車棚

弟弟的書架,除了經濟系本科的課本之外,還有一些生物課本。

高中讀三類組,聯考誤打誤撞填進了中正經濟。大一大二那兩年,他讀得極不快樂,成績總瀕臨二一邊緣,一心想轉去生科系,卻因成績不夠出色,且上課發問得罪了某教授,而沒如願。

但暑假在兆赫店子打工,給了他很大的轉變。在行銷工作中,他發掘了樂趣和挑戰,因此他決定好好專心的念經濟。

人有了目標和自信,長相自然不一樣。當我看到穿上西裝躺著的他,以及朋友們展示的照片,才發覺他真的變帥了。

不再是以前那個沒自信又不會穿衣服的醜小鴨。

可惜我在他那樣重要的蛻變時刻缺席。

四個月的改變可以很多。

這四個月他找到人生目標,我則怯生生地在適應陌生的巴黎。

很多我們姐弟倆來不及分享的,都在這四個月發生了。

有時會想,如果我是暑假過後才來法國,會不會比較不遺憾?

但如果弟弟是註定要離開,那傷心的程度絕對不會減少。



晚上睡醒後瀏覽著他的書架,發現了我的塔羅牌和使用書籍、我的波特萊爾、我的沙特、我的卡繆......

「這傢伙,趁我不在家,偷偷把我的書搬來。」我喝著即溶麥片,對著掛在弟弟個板上的爹說。

「給他看又不會怎樣,現在他也帶不走了。」爹說。

「是沒關係啦!」我低頭繼續啜著麥片。

在趕回台灣的路程,一直想到我的煙盒。大學二年級時的生日,阿菊、游娘、廖峻、芬言合送了我一個煙盒。那個煙盒我極愛,比起十九歲生日時高拔送我的細緻 YSL煙盒,顯得更耐操更實用。圖案為英國國旗和女皇頭像的拼貼,感覺像是某個英國搖滾樂團專輯封面,我猜是阿菊親自去挑的,那風格很符合他耍賤的個性。

弟弟老是跟我討那個煙盒。曾經在弟弟的抽屜發現它裝滿了黑大衛,即使那時我正在戒煙,仍毫不客氣地奪回。

真是小氣八拉的鐵公雞姊姊。

那遙遠的回家之路,樂觀與噩耗交雜的時刻,我一直在心裡大喊:「快給我醒來,那個煙盒我送你,YSL煙盒也可以給你......你要什麼我都送你!」

很多懊悔,總是開始於無法彌補之後。在充滿機會的時候,我們總是顯得那麼自大,因為不會有人想到會有懊悔的一天。



和弟弟的同學們約在中正大學的湖畔咖啡。崔雞、遠揚、翰林、米奇、小龜等人接下了收集照片製作投影的重任,遺照的挑選也在當晚決定好。離開湖畔前,老闆郎叔出來和爹娘寒暄了一下。弟弟在湖畔打工好一陣子,我們第一次看到他口中常常提起的老闆郎叔。

郎叔是郎靜山的兒子,弟弟似乎對他崇敬得不得了,從他那學到很多咖啡的知識。弟弟在外賃屋,沒有機車上下學的大二,還是郎叔把摩托車無限期借給他。當然弟弟是瞞著爹娘的。

總是熱心過頭的弟弟,透過MSN跟我要巴黎的地址和電話,說郎叔很多朋友在巴黎,或許可以請郎叔幫忙。那時我正為了複雜的居留證申請卻無人可問感到頭痛。

「郎叔的朋友」還沒跟我連絡過,我已經取得了居留證,接著就是這樣匆忙的噩耗。

我在猜想,弟弟的熱心,有時對別人可能會造成困擾,如果郎叔和那些「郎叔的朋友」其實已經很久沒連絡的話。



先送娘回去休息,我和爹去派出所。

警察帶我們到車棚,弟弟的摩托車和高中生的腳踏車並排停放。

如果不是扎扎實實地深受其苦,也許會覺得那是一場玩笑。

那不像車禍現場的證物,反而像是被查獲之後待領的贓車。

除了前頭燈有點脫落,摩托車幾乎沒有損傷,腳踏車則只有菜籃歪斜。

我和爹幾乎不能相信,這樣看來輕微的車禍,竟然帶走了弟弟。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才買不到一個月的摩托車,開學前他跟一個要去當兵的同事買下。這台打擋車老實說還不是普通的醜,黃色的車身漆滿了彩色塗鴉,但弟弟對這台車極為得意。剛買下這台車,他在MSN上遇到我,很囂張地問我在巴黎有交通工具嗎?那時只覺得他是神經病,因為巴黎地鐵是全世界有名的。

其實,他只是想要找個人炫耀他的開心而已。

爹顯得相當自責,回到車上,他很難過地說,如果早點讓弟弟買摩托車就好了。

中正大學的學生,四年來幾乎很難避免車禍,但是偏偏在那樣偏遠的地方,沒有個人交通工具還不是普通麻煩。撇開聯誼載馬子這類非常重要大事不說,光是想去市區解決民生需求就是個大難題。即使中正大學裡頭自成一簡單生活圈,但不會有人願意整年關在學校裡。

爹為了弟弟的安全,一直很反對他騎機車。

大一時弟弟住校,也沒什麼理由買車。大二開始搬到校外租屋,就開始為期一年的買車抗爭。

弟弟總跟我抱怨爹的堅持,然後一面偷偷騎著郎叔提供的機車。期間出過幾場車禍,我也是知道的,例如熬夜看書睡眠不足騎進田裡這類鳥事。

我跟弟弟在駕馭交通工具方面,似乎都有某種共同宿命。

我大學一年級時曾經在兩個禮拜之內連出三場車禍,前面兩場還算輕微,第三場車禍讓我的小五十幾乎全毀,至今右眉少了一道長不出,總要在出門前用眉筆修補,就是當時受的傷。

從此以後我不太騎車。

改為開車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三月份在台中,我就在加油站硬生生連撞三台車,價值八萬多的一腳油門。

我以為我夠倒楣了,但是幾根眉毛與八萬元,比起一條命,又算什麼。

有鑑於笨蛋姊姊的不良例子與中正大學可怕高的車禍機率,爹和弟弟這一年幾乎都在吵買車的事。

暑假打工,弟弟存了些錢,以極便宜的價格買下了那台二手車。後來據高中生的父親查證,那台車齡有十年,且已經第四手了。

爹說,如果他早點答應幫弟弟買車,就可以慢慢陪他挑一台好一點的新車,而不會這樣急就章地買一台舊打擋車。

但我覺得,有些事情是已經註定好的,冥冥之中環環相扣。就算在那我們認為的關鍵點把它抽離,也許它會走向另一個結點,但只是換了一條路,最終的結果說不定不會改變。

我常跟娘說,弟弟是有任務到凡間的天使,帶給人們溫暖與陽光。如今他任務達成,佛祖必須把他召回,就算沒有這場車禍,他還是會用別的方式離開。

我一直跟人們這麼說。

即使我回到巴黎之後,一想到弟弟真真實實完全離開了我們,還是會覺得心中絞痛。

但我如果不堅強,爹娘該怎麼辦?

這個家,最後會只剩下我一個人。

2005年1月2日 星期日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晝寐

上午八點多,在爹的電話中醒來。另一頭,是三叔。前一晚我跟爹表明了願意讓步,但也希望老家那邊尊重我們的立場。

忽然間,爹的開始暴怒,音量大增,看來另一端的三叔也不甘示弱。

其實雙方都有了各讓一步的共識,但三叔說了一句:「在外面意外死亡的人回家對家裡不好。」

爹很生氣,雖然他一向脾氣不好,但很少見他氣成這樣。

爹對電話大吼:「如果覺得對家裡不好,那就不要回去!」然後電話掛掉。

娘很傷心又哭了。喪子之痛還未平復,接著又得面對老家的問題。

雖然勉強說來是有血緣的一家人,但畢竟弟弟不是三叔的親生小孩。三叔考慮的,是整個家族,而不是弟弟一個人。

這是很不同的心境。

再來就是四叔的調停電話。當警察的四叔,身段相當柔軟,決不硬碰硬,跟三叔和爹的直脾氣完全不同。在要不要回家辦喪事這個爭論,四叔扮演相當重要的協調角色。

至於阿公堅持要弟弟回家,原來是四叔假傳聖旨,也是我回巴黎以後才知道的。

今天檢察官要來驗屍,按照一般正常驗屍程序,得把衣服剪開,如果家屬不願解剖,而死因也沒什麼疑點,通常檢察官會從善如流。

剪衣服這件事,給我們很大的困擾,我們實在不願意弟弟的殮服被剪,那是他極愛的兆赫電子為員工訂做的襯衫。

但在檢察官來以前把衣服脫光,驗完屍再把衣服穿回,也不是我們願意的。一方面我們不想一再移動他的身體,一方面從冰櫃推出的軀體,要穿脫衣服可是個浩大工程。

要知道,那可是已經僵硬的屍身。

肇事高中生的父親是少年隊警察,所幸他很有誠意地奔波。經過他的請託,檢察官那邊同意不剪衣服,只要把襯衫釦子打開,拉開衣服拍照就了事。

但不管如何,家屬非得在場不可,否則難保衣服不被剪開,檢察官可沒耐心慢慢解扣子。

爹一面用娘的手機跟老家那邊談回家的細節,另一隻手機保持可通話狀態,大家都不確定檢察官什麼時候到,只好隨時等候通知。

我還是很累,或許時差仍未調回,決定多休息些,醫院的事由爹娘處理。

正當爹還在講電話,醫院那邊忽然來電,說檢察官已經到了,要開始驗屍。

霎時爹娘陷入恐慌狀態,爹大叫「為什麼不提早告訴我們」,而娘快哭了。爹還不忘先去廁所撒泡尿(爹的壞習慣,出門前屎尿特多的毛病在此時仍未改),我和娘很生氣罵他都什麼時候了還不快點,娘對爹怒吼「曾元拓的衣服啊」,拿了爹的車鑰匙匆匆下樓。

他們趕去了醫院,而弟弟的房間霎時又安靜了下來。

弟弟的曲棍球護具掛在靠床的牆壁上。

時間好像滴滴答答的在我耳邊掉落。

眼淚滑過,浸入他髒兮兮的枕頭。

想著某次我和娘兩人開車到嘉義找他住了一晚,弟弟帶我們去體育館旁的一家日本料理攤,推薦了他覺得「好吃的不得了」的生牛肉。由於沒掌握好營業時間,我們跑了兩趟。

他吃東西時的表情好滿足。

回台北前,娘還幫他燉了一大鍋有油豆腐和黑木耳的滷肉。

還有中正大學前面的大吃和小吃。

弟弟一直很懊惱我沒吃到他強力推薦的碳烤雞排。

還有一次,要去嘉義鐵道藝術村的那次,在平快車上悶熱了一整晚,兩人屁股都長了痱子。清晨和弟弟到了民雄租屋處,我妝不卸澡不洗,脫了裙子,穿條內褲就往他床上霸佔。

「妳的內褲好噁心,大屁股。」

「反正你的床本來就髒。」

睡醒後盥洗再加上一小時的濃妝工程,我們沒有時間吃中飯,弟弟騎著借來的車,載我去鐵道藝術村。

「好∼快∼喔∼」我在後座大叫,風吹的聲音都散了。

「還∼好∼啦∼」他得意地回話。

到了嘉鐵,下了車我揮揮手叫他快滾吧,他苦笑了一下說:

「這麼無情喔?」

然後無奈地發動車子離去。那時我很後悔沒帶他一起看看展覽,看著他的背影,實在很心酸,我不該對他那麼兇。也許急於去社交的我,在他心中還真是個有這麼些無情的姊姊。

明明有很多機會可以跟他說聲對不起,但我就是沒有這麼做。

那句「這麼無情喔?」至今仍像利刃,在多次不經意時,悄悄快速在胸口輕劃一刀。

不致命,但很疼。



「曾元拓睡著了。」娘一進門就趴跪在地上痛哭。

我睜開眼,已經下午。

「衣服有被剪嗎?」我問。

「沒有。」爹回答。

「喔,那就好。」我翻個身,又繼續睡。

沒有夢,沒有弟弟。

2005年1月1日 星期六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凌晨的氣味

離開醫院前,小龜對我提出了一個請求。

「可不可以教我抽煙。」他說。

我不可置信看著眼前這位白淨斯文的少年。

「我買了一包煙,想跟他一起抽。」

當然好,這有什麼好拒絕的。

我和小龜到醫院側門,拆開他剛買的黑大衛,遞了根給他,也幫弟弟點了一根,然後掏出書包裡那包皺巴巴的白長壽,不知所云跟他說明「如何抽煙祕訣教學」。

哪有什麼方法?抽煙不都是自然而然會的?這個死傢伙到處跟人說是我教他抽煙,害我一直背黑鍋背到現在,連小龜都相信他的鬼話。

平放著的煙在黑暗中慢慢往後燃燒,一明一滅,有規律地。

就像有人真的在抽。

在DAVIDOFF書寫體處,煙自然熄滅了,沒有燒到濾嘴。

我看了嘖嘖稱奇,跟小龜解釋弟弟有接受他的義氣。

只是我不知道以往未曾吸菸的小龜,能不能感受這個奇妙。

「好難抽,以後再也不抽煙了。」小龜對他的處男煙,下了這樣的結論。



在車上,二叔說四叔正在說服其他親友,想折衷一點,回老家辦喪事,方式照我的想法進行。我知道情況沒那麼容易,但還是說我會考慮。

黑暗的窗外,流逝著弟弟每日經過的稻田和芒果樹。

弟弟說嘉義的芒果不值錢,他曾經在上學的路上,被作為行道樹的芒果砸過。

「還有鳳梨也不值錢。」他還這麼補充。

想起了每次來嘉義找他,他興奮地介紹周遭環境。

他真的喜歡嘉義,這個充滿朋友,且讓他逐漸長大的地方。



小龜幫我把行李提上樓,跟弟弟的室友交代一聲,便離去了。

拿出了盥洗用具,我曾經放了一套在弟弟房裡,但不知道被他收到哪了。他總是把房間整理的有條不紊,且每隔一段時間就變換傢具擺設。

「對不起,姊姊好累,只能幫你爭取到這裡。」一面洗澡,心裡想著。

累了過頭,反而沒那麼想睡。盥洗過後,想幫他清理一下房間,他習慣每天打掃,好幾天沒人整理,他應該會很不舒服。

我只看到牆角的拖把,卻找不到除塵紙。

「算了,你自找的。」我唸了一下。

於是打開弟弟的電腦上網。BBS上他的個人板,寫滿了來自各方的祝福。

往上爬文,想找他最後的一篇文章,想知道他最後一天做了什麼。

沒有什麼特別的事,他十九日沒有PO文。

我開啟連結,跳出這幾天的新聞片段影像,包括了早上我匆匆感到醫院時,一臉的不解與惶恐。

一兩個小時後,爹娘回來了,我們一起看著網路,娘每看幾篇就會哭。

躺在弟弟的單人床上,弟弟的枕頭很髒,棉被也很髒。

弟弟對環境要求極為潔癖,連陽台都擦到沒有一點灰塵,可是對自己卻相反。

他喜歡早上才洗澡,說這樣會很有精神,偏偏他是個運動量大的好動兒,溜完直排輪滿身臭汗回家倒頭就睡,床怎麼可能不髒。

「媽,妳要睡他枕頭嗎?不要的話我睡囉!」我問還在看電腦的娘。

「妳要睡就睡。他睡前不洗澡把床弄得髒髒的,是要讓我們懷念嗎?」娘說。

剛剛在浴室,發現忘了帶毛巾,就直接拿了掛在架上看起來最髒的那條,那是弟弟的毛巾。

以前打死都不願意用弟弟用過的東西,總嫌他髒,他要是趁我不在家時睡我的床,我總是氣呼呼地把枕頭套拆下來拿去洗。

現在不一樣了。

我把臉埋在枕頭和被窩,深深地聞著他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