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6月21日 星期二

雨果的箱子

雷恩的石板街上,迴盪著街角四處傳來的音樂聲,以及行李箱滾動的噪音。ㄎ拖著女藝術家的作品,和我在小小的雷恩晃了三小時。

「妳學長不是說十五分鐘就能幹掉雷恩市區了嗎?怎麼我們走了三小時還找不到一間有空房的旅館?」ㄎ的表情顯得很疲憊,如果沒有拖著女藝術家的作品,他可能會輕鬆些。

但如果不是那個女藝術家,我們也不會來雷恩。

一週前,我們還在蒙比里埃。一同展出的一對夫妻檔,作品在世界各國流動。因為檔期和一些細節,女藝術家對於她在雷恩展出的作品相當擔憂。雷恩的展覽結束後,作品緊接著就要送到東京,由展覽單位代為運輸來不及,隔幾天夫妻兩又要去柏林展覽,無法親自取件。

女藝術家聽說我住在巴黎,詢問我是否能幫這個忙。我一口答應,一方面實在是喜歡他老公以前的作品,一方面路兒要我跟他們夫妻兩打好關係,當然,我也一直想去雷恩走走,高中學長阿志就住在那。

ㄎ和他的組員們與我在蒙比里埃玩瘋了,當我邀請他們到了巴黎,一同去雷恩玩,三人毫不猶豫答應。

可是最後成行的只有我和ㄎ,另外兩人留在我的巴黎住處。

阿志家裡的電話一直沒人接,約莫回台灣渡假了。上網大略查了一下雷恩的景點,便和ㄎ抵達聖拉薩爾車站。

依據以前的諾曼地經驗,我一直以為往西邊的火車,都得從聖拉薩爾出發。

我向售票處買了兩張到雷恩的車票。票務人員問我幾點,我說要最近的班次,他看了一下手錶,我那時納悶著,電腦上不都有班次時間,他看自個兒手錶幹嘛?

拿到票,還有一個半小時,我困惑著前晚在網路上查詢,明明前往雷恩的火車班次幾乎不到一小時就有一班,為什麼還得等一個半小時?

ㄎ去洗手間,我仔細看著票面上的資訊,因為我找不到告示牌上的班次。

巴黎蒙帕那斯,而且是TGV。

ㄎ走出洗手間,我不好意思地告訴他,我弄錯搭車地點了,我們要去蒙帕那斯,而不是聖拉薩爾車站。

「那個賣票的竟然也不告訴妳不是從這個車站出發?」ㄎ感覺不可思議。

所以,票務員看手錶,原來是在估算我們從聖拉薩爾車站坐地鐵到蒙帕那斯要花多久時間才不會趕不上火車。

雷恩在法國西邊的布列塔尼,兩個半小時的TGV車程。到了雷恩的畫廊取了裝載女藝術家作品的行李箱之後,便是ㄎ惡夢的開始。

我們想先找間旅館,把作品放下,就能隨處去玩,怎知問了十幾間連續得到客滿的答覆。

我只斜背一個書包,且在巴黎早就把腳走出厚繭,所以不覺得累。但習慣開車的ㄎ拖著一個滑輪有些歪斜的箱子,我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一種「再找不到就要把箱子給扔了」的疲倦。

不知道到了第幾間旅館,從女服務員的口中,我們才知道原來今晚是雷恩一年一度的音樂節,全雷恩市的旅館都滿了。

「來的還真巧。」我對ㄎ說。其實我應該早想到這一點,六月二十一日,最長的一日,諾曼第登陸紀念日,法國什麼鬼節慶都要集中在這一天的日子。

女服務員很好心,拿了一張地圖,告訴我們有間叫做「維克多雨果」的旅館也許會有空房。

我們一邊詢問著沿途的旅館,不放棄任何可能性,一路碰壁抵達維克多雨果。

出來應門的是一個男子,感覺有些許弱智。他問我們幾人,我回答兩個,他很抱歉地告訴我們沒有房間。

走到一個古建築前的廣場,我索性隨地坐下,和ㄎ看著那箱子。

「二十萬歐元呢!」ㄎ說。在離開畫廊的時候,我們曾經偷偷拉開拉鍊,看那個保價二十萬歐元的箱子到底裝了些什麼。

裡頭是一些布與棉花填充縫製的作品,是女藝術家城市系列作品的「紐約」。

「我們往車站方向走,沒有空房就直接回巴黎。」我悲觀地說。

「不,去問當地人。」ㄎ不想放棄,畢竟他大老遠陪著我過來,並不像我有那種「反正我住法國,隨時都可以到處跑」的消極想法。

和ㄎ他們一起玩的這十幾天,最大的收穫就是法文口語神速進步。當然不是和他們對話,而是他們總逼著我開口問人。

「把地圖收起來,電子字典收起來,立刻去問人!」這是他們最常跟我說的話,改善了我在巴黎養成的害羞沈默個性。

我問了兩個正在貼海報的女孩,她們告訴我旅遊中心或許會有資訊。

到旅遊中心的途中,又是一段曲曲折折的路程。在ㄎ的催促下,一路問人,終於由一個婦女的帶領,來到位於彎曲隱密巷弄中的旅遊中心。

旅遊中心問明了我們的需求,直接打電話到維克多雨果。

還有最後一間房。

「立刻去吧!我幫你們預定了。」旅遊中心說。

再次回到維克多雨果,這次出來應門接待的,是個老太太,我猜想是剛剛那個弱智男子的母親。

打開窗戶,外面的古老岩牆爬滿常春藤,還有城市喧鬧的音樂。ㄎ箱子一擱,脫了鞋直接往床上躺。

「你覺得奇不奇怪?為什麼大家都知道維克多雨果可能有空房?」

「妳這樣問也讓我覺得怪怪的,還是別想太多。」

「說得也是。」

我說。

然後我們話沒說完,便在日光中闔上眼沈睡。

2005年6月3日 星期五

BS

BS,那是她給那個男人的代號,緣由是一包煙。事實上淡藍色BS是她當年抽的煙,那個男人抽的煙是黑色DV。但她就是想在日記本中這麼記錄他。

認識BS那年,她十八歲,在一間貴得嚇人的私立設計學院。開學時,她仍悶悶不樂惆悵自己聯考考差,被父母唸了整個暑假。而BS坐在教室最後頭,椅子旁放了一個黑色公事包。老成的外表,如果沒有自我介紹,她會以為BS才是系主任。

BS是從海邊一間私立大學電機系轉來的學生。

她的系才剛成立一年,最高年級是二年級,有不少轉學生,他們通稱為「二轉生」。

她很喜歡那些二轉生,那種喜歡的情緒近乎崇拜,覺得他們身上發出的氣息和這些剛從高中脫離的小毛頭不同。那些二轉生也成為自己的團體,常常是同進同出的。

她很快就跟其中一個原本唸醫藥的二轉生極為要好,在聖誕舞會上,那個醫藥二轉生吻了她。

後來她在那間私立設計學院只唸了一個學期,就退學去補習班重考。

她和醫藥二轉生沒能發展出超越那個吻的關係。

考上師範學院第一年,她覺得更悶。常常放著自己的課不上,跑回私立設計學院找舊同學。即使是跟著他們一起上課也好,她常常很心慌,不知道在慌什麼。整個人空空的,踏不到地板。

她和BS開始熟稔是起於那時,一樣是教室的最後排。

後來她和BS睡了,並且離家出走。

這個關係沒維持很久,她提著行李離開BS那很小很小的套房。

幾乎是不歡而散,BS掛了她電話,她再也找不到他。

那天晚上,她喝得極醉,一個人坐在路邊嘔吐、哭泣。

隔了好多年,每當她想起BS,總是不明白那樣不安穩的兩人到底是在找什麼?

她猜想只是寂寞,把兩個不相愛的人湊在一起。

但她確切記得當時很在乎BS的想法,急切渴求得到他的認同。

而唯一她記得BS在乎她的,就只有一次問起當年她跟醫藥二轉生的事。

這麼樣不重要的事。

BS繼續飄忽不定,接著換了好幾間學校。偶爾她從舊同學的口中,聽到BS詢問她最近過的好不好這類的。

「他說妳是瘋子,他也是瘋子,兩個瘋子在一起世界不末日才怪。」小瑛這麼轉述給她聽。

她完成了大學學業,進入一間畫廊工作。有天接到BS的電話,BS問她有關畢業展場之類的事。然後她提到公司接了一個在台中展覽的案子,BS很有興趣,隔天就從台中開著車到她台北的公司。

她和BS都注意到對方的細微改變,例如抽的煙和拿的手機與當年不同。

其實對於其他,她和BS都一無所知。

他們並不了解對方。

如果要問BS做過什麼事讓她很感動,她大概會說某天中午醒來看到桌上有BS幫她買好,已經冷掉的美而美早餐。

兩片土司夾著豬排,和一杯柳橙汁。

而她記得自己唯一做過看來可用體貼歸類的,是退學前的最後一堂攝影課,上課前BS疲憊地趴在桌上補眠,她順手幫BS蓋了件外套。

僅此而已,他們之間沒有刻骨銘心。

但她曾經以BS為題材寫了一中篇小說,停停寫寫竟然也有一年。

或許她對BS的印象,是她小說中的BS。那真實的BS在哪?她並不認識。

出國前,BS給了她一個交友網站的網址,她並沒有認真看。出國後的第一個聖誕節,一個女孩替她註冊替她付費當作聖誕禮物,她才開始摸索。

她看著BS,有些許的不同,但她說不出那差異點。

BS寫著「......隨我在進入人生另一個階段而結束......」

她想,或許就是如此吧。

她想著雨下不來

婚紗攝影師問她
打雷又下雨的有什麼好活動
她的窗戶被震得隆隆響
但她的植物乾乾一片
「澆花正好」,她說。

她的窗戶沒關緊
兩隻蟲子飛進繞啊繞

雷一直打
而雨終究沒下
天上的灰雲低沈著
悶悶的六月午后

她的手邊還有待完成
攸關前途的大作業
但她淪陷在初夏的慵懶

她想著下週去海邊穿比基尼的贅肉還在
如果能把它吃掉多好

這時有鳥飛到窗台
她問了鳥一個很科學的問題
「如果火星下雨,
雨會落在黃塵土上嗎?
還是落地前就像眼淚一樣蒸乾了?」
復云,
「從那個星球來的人現在都過得好嗎?」

鳥並不想回答她
而她想著

她想著大學時代常被大家取笑的學姊
因為被發現家鄉的祕密而無安寧
學姊在工作室的桌子下藏了些怪零件
含著淚說一定要回家

她想著這幾年的移民潮
朋友們忽然之間興起歸籍火星的熱度
歸籍成功的
申請中的
待申請的
被拒絕的
被遣返的
偷渡的
被人蛇集團丟棄在無重力幽黑裡的

她覺得她好孤單
於是她想著那些假火星人又怎能體會真火星人的孤單
她的大學學姊被取笑了四年
如今學姊的家鄉竟然成為一種時髦
但少了零件的真火星人回不去
贗品火星人則用大量賄賂打通關節

她想著她深愛的火星人
和他的兄弟們

「他們找到回家的零件了嗎?」
鳥並不想回答她
而她想著

2005年6月2日 星期四

辜辜

辜辜以前在填表格的職業欄那一項,可能會填上「演員」,或是「演藝工作」這類的。我們一年多沒見面,不知道她的職業欄現在是什麼。

台灣的電影圈低迷得很。

2002年夏天,因為路兒的關係,我在老伍的店認識了辜辜。那天肯定是週二或週四,因為暑假期間,我只有法文課才會出現在師大巷弄裡。

應該沒什麼特殊的事由,我和路兒會聚在一起通常都是單純的「好想喝酒喔」或是「好無聊喔」。

不過那天熱得很。

在路兒的電話攻勢之下,辜辜和貍貓陸續出現。

我覺得貍貓這個賤人大概上輩子欠了辜家什麼,所以得一直拍姓辜的人當作賣屁股還債。(之前他拍了一部辜姓愛滋病患的紀錄片。)

那天氣氛很好,我們耍賴似地自動去老伍的冰箱裡無限續飲,一個個台啤的空瓶持續增加。

辜辜是個很有趣的女孩。我喜歡她說話時很認真的態度,那認真讓人想笑,但她絕對是很嚴肅在談一件事情。

有女演員的特質,不過她本來就是女演員。

辜辜問我有沒有看過她演的電影,我隨口答了一部小時候的玉女偶像和她一起主演的國片。

她問我覺得她演的如何。

「挺好,挖得很深。」我說。

其實我根本沒看過辜辜主演的電影,有一半以上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那個專門拍她的電影導演很遜,另一半原因是因為國片還挺不容易在台灣看到。(後來我在法國看到院線戲院上映台灣電影,簡直是震驚極了!)

然後辜辜又問了更多更細節的問題,我都用很抽象的用語含糊過去。最後忘了是怎麼轉了話題,不知道辜辜有沒有發現我在唬爛她?

不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有看過她的電影。

接著因為和顧博士有約,所以找個藉口偷偷溜走。

再一次見到辜辜,是2003年秋天,貍貓的紀錄片首映會上。辜辜是女主角之一,另一個女主角是前夾子電動大樂團的伴舞辣辣(注釋ㄅ),當時的職業是古典唱片業務員。

雖然不是說唱片業務員有什麼不好,但很讓我惋惜,因為辣辣是那麼適合跳舞。

那場首映會,我對辜辜產生恨意。不過我現在也不想再描述那從忌妒而產生的恨意,那是一段提起就會讓我還是想抄起傢伙砍人的孽緣。

後來會再見到辜辜,也是因為那個孽緣,既然不想提,所以細節略過。(注釋ㄆ)

總之我遇到了她,2004年春天的咖啡館ODEON。她拿起了我的記事本看,不巧翻到首映會的日記,裡面記載對她的恨意。

她笑了笑。

我尷尬地說,「既然肯讓妳看我的記事本,就代表我忘了自己討厭過妳。」

接著我和辜辜兩人去老伍的店裡喝到天快亮。

那次我深沈地想哭。

兩人分開後,再次連絡是幾個月後的凌晨兩點。

電話中辜辜很迷惘地問我,關於那次在老伍店裡喝酒遇到的那個越南僑生。

「因為那天我很想找個地方睡,所以就跟他回去了。」

很多事情發生在辜辜身上,好像都如此理所當然。

辜辜很愛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辜辜每一段感情都極為用力,這點跟我很像。

然後我提到離開老伍的店後幾天,躺進長庚醫院的事。

「不過這樣也就斷了一乾二淨了吧!」我苦笑。

我答應她到了法國會寫信給她。

「是要用手寫的喲!不要寫E-MAIL,因為我沒有上網。」她很認真交代。

總覺得,我和辜辜不見面的日子,各自的生命都會發生著足以成為轉折點的大事。

離開諾曼地,我到了巴黎,在ODEON看電影、買精油。那間我們巧遇的咖啡館店名就叫做ODEON。

然後弟弟過世。

前一陣子看電視,是巴黎絲·希爾頓的節目。希爾頓長得跟辜辜很神似,尤其是迷濛的眼神。

於是想到了一直答應要寄給辜辜的信從來都沒有動筆寫過,但我沒有她的住址,於是打電話給她。

直接進入語音信箱。

不知道她有沒有換手機。她給我的感覺總是那樣不安穩,總是那樣飄忽。

辜辜,妳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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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ㄅ 關於辣辣這女孩,舊文《毒窟》有稍微提及,當時寫的別稱是喬伊斯。

注釋ㄆ 比貓好奇者可以從沒寫完的舊文《燒陶人》去尋找蛛絲馬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