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31日 星期五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戰火開端

弟弟剛過世的一個小時,修行某支密宗的P傳了一通簡訊過來,大致是說些該做什麼儀式以及親友勿哀勿爭吵之類的。那時心情不爽到極點,如果連跟我家無關的P都有儀式建議,那更不用說曾家龐大的親屬團了,每個人只要出一張嘴,就會把我搞瘋。

勿爭吵必須建立在有相同共識的基礎上,這是很難的事,每個人都有他心目中最好的方法。

五叔說的好,不會有人比爹娘和我三個更傷心。

偏偏這個時候會發現,弟弟的死不能只是我們家三個人的事,連幾年沒見過幾次面的遠房親戚,都會在這時跑出來出主意。

所謂「親戚」是很令人無奈的兩個字,有些人你再討厭他,都沒辦法完全把這個人劃除,只因為該死的血緣關係。



助唸結束之後,弟弟還未進冰櫃,依舊停放在小佛堂。根據不知道是誰建議的儀式,助唸完後幾個小時之內不能移動大體。

這些細節我不是那麼在意,我的要求很簡單,在嘉義舉辦漂亮不失莊嚴的告別式,有很多弟弟的朋友來送行,火化,骨灰罐帶回台北。

這樣就好,可是很困難。

火化這點還容易,雖然客家人的習俗是土葬,幾年後再撿骨入塔。但連阿公都說他自己要火葬了,所以弟弟用火葬不至於有人敢反對。

而問題的爭端,在於要回銅鑼老家辦喪事,或是在嘉義舉行。

助唸堂外,聚集了眾多親屬在「討論」,與其說討論,不如說這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劣勢。

人多勢眾。

爹說兒子都沒了,還能不聽女兒和太太的想法嗎。

娘說她不知道,一切由我決定。

這個時候,爹娘已經沒有力氣去承擔這些問題,所以我得一肩扛在身上,但我非常清楚弟弟喜歡的是什麼,娘喜歡的是什麼。

於是整個親友團集中火力針對我,試圖說服我按照家族的方式進行。一個個輪流轟炸。

黃色牌樓塑膠菊花,道教的吵鬧儀式,辦桌請客,收奠儀。

我非常強硬,堅持著要在嘉義照我的方法辦喪事。

不知道是誰丟出一句「這樣亡魂會回不了家,無法投胎,永遠在這邊遊蕩。」

然後爹竟然開始動搖了,他說或許落葉歸根會比較好。我知道爹很想照我們母女倆的意思,但又捨棄不下身為長子的家族倫理情感。

該死!

接著又聽說,原本同意照我們意思的阿公,在某個遠房親戚的強力勸說下,現在堅持著要弟弟回銅鑼。

在娘悲傷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些失望。

我就知道,不容小覷的龐大親屬團。

他們說凡事都有規矩,得注重人情世故。

講爛的理由一直重複。

總之都是為了面子,為了做給村子裡的人看,為了其他遠親,沒有人在意我們家三人的想法,可我們才是跟他最親近的,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個年頭啊!

那些人,那些我都搞不清楚要叫叔叔伯伯還是叔公伯公的人,干他們屁事?

沒有結論的無意義討論,越來越緊繃。

我想退一步,遺體送回銅鑼,但喪事照我們想要的方式進行。

三叔說:「哪有這回事?回去就得照規矩。」

幹!意思就是不用討論了,那現在是怎樣?逼我同意嗎?

「好,不然回去照傳統辦喪事,我們在嘉義另外舉行追思會。」我的語氣越來越急促,握緊了拳頭。

「不行,沒有人辦兩次喪事的」二叔說。

幹!怎麼會這麼迂腐不知變通?張雨生有追思會,余紀忠有追思會,他們的追思會也不是跟告別式同一天哪!為什麼我弟弟不能辦追思會?

此時我知道我不能讓步任何一點,因為根本沒有妥協餘地。

「拜託,那是我弟弟耶!什麼要顧慮人情世故,我都不在乎了,你們在擔心什麼?他是我弟弟,我最清楚他喜歡什麼,我想依照他喜歡的模式進行,他喜歡朋友,他在台北出生,在嘉義唸書,回銅鑼對他有什麼意義?他哪一次回銅鑼不是被我們押回去的?有閒言閒語也是我的事。那是我弟弟!」幾乎是失控大吼,極不客氣的口吻。我必須得把自己武裝起來。

「沐雲,妳不能這樣,妳要考慮妳爸爸的立場。」開口的是從高雄空軍官校趕來的堂弟得軒,他和弟弟從小玩在一起,可說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

連他都這麼說。

我並不在意誰的立場,但我很失望他沒站在我這邊。

感覺很累,孤軍奮戰的疲憊。

「我不想談了,明天再說,我現在很想休息,下飛機都還沒休息過。」算算時間,從離開巴黎前到在,已經五十二個小時沒睡。

大家都沈默了下來,不再說什麼。人潮漸漸散去。

爹娘還要待醫院,晚些要送弟弟進冰櫃。

二叔提議他可以開車先送我回弟弟的租屋處歇息,可是他不知道在哪,而我對路也不熟。

「我知道怎麼走。」小龜說。

我沒注意到他一直站在角落。

2004年12月30日 星期四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助唸

回到醫院,弟弟的同學小龜在大廳等我和黃雪琴,他帶我們到地下室的助唸室。

「你呢?你怎麼不跟著大家去助唸?」下樓梯的途中,黃雪琴問。

「我會怕。」他說,簡潔有力。

像是周星馳電影中,片尾完全換了個性、沒有一句廢話的唐僧。



助唸室是簡單莊嚴的小佛堂,慈濟為數眾多的助唸團從裡頭排到了門外。我側著身穿過椅子間的縫隙,走到覆蓋黃色往生被的弟弟身旁。

我把裝外套的紙袋放在娘腳邊,他們已經為我預留了座位,緊挨著娘與弟弟。

所有人雙手合十,唸誦著南無阿彌陀佛。

只有這一句一再重複著,沒有任何器樂或多餘的讚頌。

才坐下,沒能唸完第一句,卻瞬間淚眼汪汪。

眼前那躺著的是我弟弟。



於是只好走出助唸室,爹正在一旁的辦公室商討殯葬事宜。

我往沙發靠坐,啜著業者端給我的熱茶。

爹說阿公同意喪事在嘉義進行,不用運回老家。「省得越看越傷心」,爹轉述阿公的話。爹又說了五叔也建議在嘉義辦,因為只要回老家,就會有一堆規矩。

這樣也好,簡單莊嚴,大概三天之內就能火化,而且幾個小時下來,我對慈濟的氣氛很有好感。很害怕客家人辦喪事,那吵鬧的儀式,簡直毫無尊嚴。前幾年曾祖母過世時,我對那輛莫名其妙的電子花車困惑無比,那是當警察的四叔透過人脈弄來的免費排場,可是只有電子花車,沒有音樂,也沒有歌舞女郎。

完全出糗的派頭。

撇開那鄉下辦喪事的敲羅打鼓不說,在嘉義舉辦,到時一定會有很多同學能前來送行。

弟弟是那麼地熱愛朋友,而他的生活圈是在嘉義,不是苗栗銅鑼老家。

由於疲累,我把細節交給爹去進行,稍微整理了一下,又進入助唸室。

還是不行。

一開口唸佛號,就是淚如雨下。

這樣一來一往多次,最後終於決定不再進去。

很奇怪的南無阿彌陀佛六字真言,比任何煽情的流行歌曲還催淚。



坐在醫院外頭的塑膠椅,天色已經黑了。我的臉上凝結著許多條雜差淚痕,又黏又乾澀。

逆著光,醫院門口有個身影朝這邊走來。我沒帶眼鏡,嚴重的閃光讓我看了心疼。

好像弟弟。

是小龜,他在我身旁坐下,不發一語。

但我感受得到那顆想安慰人的心。

對於小龜的印象,就是個沈默寡言到極點的大學生。2003年暑假,他來台北玩時,曾暫住在我們家,兩個晚上幾乎沒聽他講一句話,跟弟弟的活潑多話截然不同。同年秋天,顧博士在嘉義鐵道藝術村有個展,身為頭牌特助的我,自然有義務親自前往。正值弟弟開學之際,我們兩個打算一起南下,選擇了午夜啟程的平快車。清晨四點多,小龜和另一個同學來民雄火車站載我們,那時我對小龜的感覺,從「借住的朋友」升級成「弟弟的好朋友」。

現在,他又升級成「弟弟很要好的朋友」。

我並不清楚弟弟和誰交情好,他的朋友多到嚇人,套句弟弟校友的說法:「他的朋友數量,我就算活三輩子都比不上他。」無怪乎網路小說家九把刀形容他是「裝熟魔人」。

他的確吸引了許多完全不同類型的人成為朋友,就連小龜那樣安靜得很的外系同學。

而我多年來只有圈內朋友,跟弟弟是完全相反的典型。



二叔、三叔以及一個遠房親戚站在醫院前面抽煙,他們招手把我叫過去。

他們說遺體要運回老家辦喪事,他們說要遵照規矩,他們說得顧慮人情世故,他們說......

我聽了一肚子氣,冷冷地說我現在很累很餓,晚點再說,我想先去買東西吃。

「一起去吃,順便討論。」二叔提議。

我沒說一句話,逕行穿越馬路到對面的7-11。

蘋果日報已經賣光了,本來想多買幾份留著當紀念,或是當作缺席證明。

反正法國人也看不懂中文,算了。

我拿一瓶礦泉水,一個三明治,買了一張電話卡。

我知道我得堅強,但我很想找人說話。

走回一樓大廳的公用電話,撥了電話給俊桑。

一開口就是號啕大哭。

我受不了了。

「那些親戚干他們屁事?什麼人情世故?拜託,那是我弟弟耶!」

「所以妳要堅強,妳爸爸媽媽都要靠妳,妳弟弟會很以妳為榮。」俊桑說。

俊桑的安慰對我來說一直有很大的魔力,多年來不管任何挫折與哀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和他分享。不管是好幾次的躁鬱症發作或是失戀,他總能很深刻的掌握我乖僻的個性,給予適當的排解,從來不會過或不及。

能被我視為姊妹淘的男人,絕對不是蓋的。

結束四十分鐘哭哭啼啼的通話,我撕開三明治的透明塑膠紙包裝,小口啃著。

其實毫無食慾,但這個時候,我更要好好照顧自己。

將有一場硬戰要打,那龐大而人多嘴雜的家族。

我已經準備好,扛下這個重擔。


三明治吃了一半,三嬸和堂妹匆匆跑來,要我回助唸室。

助唸已結束,人們魚貫離開。

我還咬著三明治,要走進助唸室。

「等一下,不要這樣吃東西,沒規矩。」三嬸叫住我。

我把吃剩的三明治遞給她,才走進門。

慈濟師姐、娘、四嬸春櫻圍在弟弟身邊,娘掀開往生被,要我多看幾眼。

換上衣服的弟弟帥氣極了,完全不同於躺在病床上插管的垂死病容。他穿著暑假為了打工而買的深藍色西裝,結上大方的條紋領帶,裡頭是他極愛的兆赫電子為他們量身訂做的淡紫色襯衫。一頂扁呢絨帽配上同學替他買的艾迪達褐色休閒鞋和SWATCH咖啡色錶帶,顯得氣質不凡,像是電影中的歐洲貴族。

那頂帽子,弟弟很愛往頭上擱,但怎麼戴都不好看,他去集集路溜時帶著那頂帽子的照片,被我和娘嫌得一文不值,說實在,還真有些醜。

可是這時卻顯得那麼恰當,我從沒見過弟弟那麼好看的樣子。

弟弟的表情和生前不一樣,散發出莊嚴的氣息。

娘忍不住擁著弟弟,親吻著他。

起身時,弟弟的眼角滑下一行水。

慈濟師姐說那是清淚,弟弟用最後一絲力氣,傳達他的愛。

2004年12月29日 星期三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外套

阻止三嬸只是害怕她驚人的眼光,在車上,我仍然不是很確定買外套這件事的需求。

「媽,我正要去買外套,可是買外套幹嘛?你們不是已經準備弟弟的西裝了嗎?」我撥電話問娘。

「西裝外套是讓他穿在身上,但我想他還缺少一件保暖的外套。」

這樣,我就明白了,甚至腦中已經出現了外套的藍圖,配合著同學為他買的艾迪達休閒鞋和SWATCH手錶的色系。

我知道弟弟絕對相信我的眼光,以前娘為他買衣服,有時他不太喜歡,娘便偷偷要我講幾句讚美的話,這樣他就會非常滿意。

車子緩緩開入擁擠的民雄市場,經過一間間廉價的男裝店,我快速瀏覽著那些商店幾乎可說是沒有的風格,要他們繼續往前開。

「這裡沒有好一點的店嗎?」我問,心情不悅。

「妳爸爸說買休閒一點的,妳嬸嬸說不用買太好。」開車的同學說。

顯然三嬸不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而爹總是辭不達意。

「我想買好一點的漂亮外套,這邊可能不會有,去衣蝶好不好?」我問。

「可是妳爸爸說一個小時內要回醫院,我們去嘉義市會來不及。」

「我想應該沒關係,因為這外套看來不是等一下要穿的,先開去衣蝶吧!」

在往嘉義市的空曠道路上快速行駛,又接到爹打來的電話,問我們行蹤。

「剛剛在民雄市場,我覺得那些外套不好,想去衣蝶,現在正在路上,可是可能會來不及一個小時內回醫院。」我說。

「沒關係,我本來以為外套等一下要穿,現在只要先穿西裝就好,外套是要放棺木裡的。」

我就知道,笨蛋爸爸。



車子在嘉義市充滿攤販擠的不得了的小徑內打轉了許久,他們口中的「捷徑」似乎不怎麼好走。

「你們不是中正大學的學生嗎?怎麼會不認得嘉義的路。」我忍不住開玩笑。

「我很少來嘉義市。」同學A說。

「我平常都騎車,騎車走這真的很快。」同學B說。

但還好,現在都不急迫了。

嘉義衣蝶正在週年慶,周遭水泄不通,更別提停車位。於是我們決定,我跟黃雪琴下車買外套,他們繼續開車在周圍晃著,買好再打電話連絡。

直奔男裝部門,對於一樓那些打折中的日系保養品,我沒能稍作停留,雖然在巴黎一邊唾棄歐系保養品時,念念不忘的就是佳麗寶。

一出電梯,就是好看的外套。

「跟剛剛市場的差真多。」黃雪琴摸著一件皮衣,她一定也無法忍受把菜市場的廉價外套當殮衣。

「這件感覺還可以,我們先走一圈看看吧!」

然後我一眼就看到在車上構思的外套藍圖。

「就那件!」我指著一件帶綠的茶褐色外套。

平常買衣服都沒那麼順利,有時只是想找件簡單的白襯衫或基本款的鞋子,就被那些莫名其妙的多餘設計搞到火大,走一整天好幾間百貨公司都找不到。

老弟你真是太神了。

「這件外套質料很好喔!他是真皮做的很輕又保暖,不過清洗時要注意......」專櫃小姐笑盈盈走過來介紹。

「沒差,是要燒掉的!」我冷不妨冒出。

專櫃小姐臉上三條斜線,站在一旁不再說話。

「好貴啊!你爸爸給的錢不夠。」黃雪琴翻出標價,不禁咋舌。

的確很貴,我除了大一時亂買的那件「把卡刷爆台灣超不適合駭客任務大風衣」和大三「試穿不小心弄壞繁複繫帶只好硬著頭皮買下安娜蘇超不實穿小禮服」之外,衣櫥裡沒一件衣服比它貴。

「刷卡吧!」我掏出爹給我出國急用的副卡。

這個時候,我只想給弟弟最好的。弟弟的衣櫃裡面一向沒有什麼好衣服,因為他運動量大,總能很快把任何衣服穿得破舊不堪,自然而然,我們不會給他買太好的衣服,以補足他不斷消耗衣服壽命的速度。而他對自己挑衣服的眼光不太信任,也很少自己買衣服,總是回台北時,才央求著我或娘帶他去逛街。不知道他會不會感到委屈,或許他一直想要一件很酷可以炫耀的漂亮外套吧。現在才買給他,也許以太遲,但弔詭的是,他生前,我們絕對不會給他那樣奢侈的物質。

出車禍前兩天,週日他正準備回嘉義,在台北的家中門口穿著已經變形且髒兮兮的運動鞋,娘靠著門看著他。他說:

「我沒有鞋子和外套。」

不知道這樣的補償來不來得及?

2004年12月28日 星期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半支煙

主治大夫以及護士站在病床旁,弟弟的各項生命指數正快速下降。

「曾寶,你要安心地走,爸媽和姊姊都愛你。」娘撫摸著弟弟,對他喊著。

「曾寶不要擔心,爸爸會好好照顧媽媽跟姊姊。」爹眼光泛著淚。

不曾停歇的唸佛機,繼續唱誦佛號。

我則說不出任何話,只能低頭緊抓著他的手,眼淚狂洩而下,伴隨著鼻涕,滴落在床單。雖然聽說在往生者前不可哭泣,未免他有所牽絆。但我所能控制的,僅止於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

一直努力封印住的悲傷,終於再也忍受不住。

所有自以為是的期盼,不斷交互著的焦慮與樂觀,從此瓦解。

我心裡面只能不停地對他說謝謝。

謝謝他誕生在我們家,帶給我們那麼多溫馨的回憶。

謝謝他心疼我的孤單,在我最無助的時刻,把我喚回了台灣。

謝謝他......

即使只是針對我的自私,我依舊要感謝他。

指數迅速下滑,似乎弟弟已經撐得很辛苦,他正乘著雲飛離。

爹親自為他拔管。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兩點三十七分。

天使起飛的時刻表。

他持著單程機票匆忙出境,如同四個月前我離開台灣時一模一樣。

來不及好好擁抱說再見。

也來不及回頭再看最後一眼,所深愛的家人們。



醫生帶我們走進一旁的辦公室,準備商討後事處理細節。而弟弟被送入手術室,進行眼角膜的摘除手術。

剛好方橘子打來關心情況,在戴高樂機場準備登機前,我曾傳了一通簡訊告知。

「前幾分鐘才剛過世,今天蘋果日報有他的報導,版面很大。」擦乾眼淚,平穩語氣對她說。

接著又通知了正在高速公路上趕回台北的P,P顯得很懊惱,對於他那張不恰當的鼓勵字條。

「把它揉掉吧!」

「算了啦!」我說,想起了剛剛在娘手上,現在已經不知下落的字條。

醫生關起門,拿了一疊文件坐下。

「元拓真的是在等姊姊回來,本來昨天晚上已經快撐不住,但是他很堅強地撐著。」醫生說。

拜託請不要再告訴我弟弟為我做了什麼,請不要再告訴我他的好,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下的情緒,又激烈波盪。

眼淚潸潸而下。

我沒辦法平靜地聽著後事細節,只好先行離開。

走出隔離病房,外頭等候的其他親友和同學還不知道消息。

「下午兩點三十七分,由我爸爸親自拔管,宣告死亡。」我簡短宣佈,並且試圖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

大家一片默然。

我轉身往盡頭的廁所走進,沿途不停地哭。

出了洗手間,急速往另一頭返方向奔走。

好想抽煙。

但我找不到陽台、找不到下樓的出口。

哭得分不清方向。

2004年12月27日 星期一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起飛

主治大夫以及護士站在病床旁,弟弟的各項生命指數正快速下降。

「曾寶,你要安心地走,爸媽和姊姊都愛你。」娘撫摸著弟弟,對他喊著。

「曾寶不要擔心,爸爸會好好照顧媽媽跟姊姊。」爹眼光泛著淚。

不曾停歇的唸佛機,繼續唱誦佛號。

我則說不出任何話,只能低頭緊抓著他的手,眼淚狂洩而下,伴隨著鼻涕,滴落在床單。雖然聽說在往生者前不可哭泣,未免他有所牽絆。但我所能控制的,僅止於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

一直努力封印住的悲傷,終於再也忍受不住。

所有自以為是的期盼,不斷交互著的焦慮與樂觀,從此瓦解。

我心裡面只能不停地對他說謝謝。

謝謝他誕生在我們家,帶給我們那麼多溫馨的回憶。

謝謝他心疼我的孤單,在我最無助的時刻,把我喚回了台灣。

謝謝他......

即使只是針對我的自私,我依舊要感謝他。

指數迅速下滑,似乎弟弟已經撐得很辛苦,他正乘著雲飛離。

爹親自為他拔管。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兩點三十七分。

天使起飛的時刻表。

他持著單程機票匆忙出境,如同四個月前我離開台灣時一模一樣。

來不及好好擁抱說再見。

也來不及回頭再看最後一眼,所深愛的家人們。



醫生帶我們走進一旁的辦公室,準備商討後事處理細節。而弟弟被送入手術室,進行眼角膜的摘除手術。

剛好方橘子打來關心情況,在戴高樂機場準備登機前,我曾傳了一通簡訊告知。

「前幾分鐘才剛過世,今天蘋果日報有他的報導,版面很大。」擦乾眼淚,平穩語氣對她說。

接著又通知了正在高速公路上趕回台北的P,P顯得很懊惱,對於他那張不恰當的鼓勵字條。

「把它揉掉吧!」

「算了啦!」我說,想起了剛剛在娘手上,現在已經不知下落的字條。

醫生關起門,拿了一疊文件坐下。

「元拓真的是在等姊姊回來,本來昨天晚上已經快撐不住,但是他很堅強地撐著。」醫生說。

拜託請不要再告訴我弟弟為我做了什麼,請不要再告訴我他的好,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下的情緒,又激烈波盪。

眼淚潸潸而下。

我沒辦法平靜地聽著後事細節,只好先行離開。

走出隔離病房,外頭等候的其他親友和同學還不知道消息。

「下午兩點三十七分,由我爸爸親自拔管,宣告死亡。」我簡短宣佈,並且試圖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

大家一片默然。

我轉身往盡頭的廁所走進,沿途不停地哭。

出了洗手間,急速往另一頭返方向奔走。

好想抽煙。

但我找不到陽台、找不到下樓的出口。

哭得分不清方向。

2004年12月26日 星期日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空白的對話

離開病房,到樓上餐廳吃中餐。我開始點著菜單,而爹一直三心二意的考慮要坐哪張大桌子或是併桌,還是什麼待會一起點什麼的。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在醫院的親屬不只是我們一家而已,鄉下的叔叔嬸嬸堂弟堂妹幾乎都到了。爹這樣拖拖拉拉的讓我很難受,我幾乎是極不客氣地說我要先點先吃,晚來的人要怎樣再說。

有一種非常不安的恐懼感籠罩,就像在國道的最後一小時那樣。

待龐大的親屬團都到齊後,我擱下吃了一半的素食鍋燒意麵,先行離去。

P陪我去停車場拿行李,回到隔離病房,一個蘋果日報的記者要求能否進入採訪,我同意了。

我拿出在法蘭克福買的兩本成人雜誌,擱在病床上,很希望那傢伙給我趕醒來,然後傻呼呼地笑我三八。

但他現在只是靠著呼吸器維生的軀殼而已。

一時感嘆,和記者說起了我在萬神殿吹著冷風唸書時,也正是弟弟出車禍的時刻,記者有點困惑地問我:「所以也就是說他出事時你感到一陣冷顫囉?」

「不是,我是說那個當下我正在做什麼。」

不知道是那個記者的理解能力真的有問題,還是她必須嘩眾取寵,第二天的報導出來,依然是我感到一陣冷顫這種靈異的字眼。我不想怪她,畢竟台灣的媒體生態一向不太正常,更何況是標題花花綠綠又聳動的蘋果日報哪!

然後她要求我擺出「很深情」的姿勢好讓她拍照。

這時我有點火大,卻沒當場發作,只是冷冷地要她自己取景。我懶得說什麼身為一個記者,必須自己去捕捉事件,而不是要受訪者配合妳的觀點演戲這類屁話。

沒多久,羅叔叔回來了,他走進病房,很不客氣地把記者請出去。然後病房內只剩下我和P以及弟弟三個人。

P在記者離開前跟我借了一支筆,躲到一旁不知道在寫什麼。

我趴在病床旁邊,握著弟弟仍然溫暖的粗壯手臂,即使知道情況不樂觀,卻還是抱著很大的希望。

「爹不是傳簡訊說病危等奇蹟嗎?看,我都千里迢迢趕回來了,這不是奇蹟是什麼?你還不給我醒來」我心裡這樣對弟弟說話。

然後我們靜默了很久很久,但我相信在那樣空白的時刻,我和弟弟正在不停的聊著,那是完全不須言語理解的心靈默契。

P說他要先回台北了,遞給我一張紙,他說裡面有些話想告訴我和我的父母,希望我們好好加油。

「我相信妳弟弟撐的過去,他那麼壯。」P拍拍我的肩膀,跟我告辭。

然後只剩我和弟弟獨處。我想那個時候,我希望弟弟能夠醒來的期待,不會亞於P,但是我錯了,P也錯了。從事件發生到那個時刻,我對病情的理解,只有到達醫院後那短短幾小時,而P也是。完全不知道在BBS上,探病同學對於每日病情的記錄。嚴格說來,那時弟弟已經算是腦死狀態。

剩下的,只有弟弟已經飄散,但仍堅持著的意識。

和弟弟的空白對話進行了一段時間,四嬸春櫻回到病房,我似乎被干擾以致無法再接收到弟弟釋放的能量,於是懶散地離開病房。

要問我到底那樣的時光,和弟弟交流了什麼,我真的說不太上來,只能勉強用「兩人最後的情感正在空氣中互相撞擊著」這樣文藝腔的字眼來形容。

爹娘在家屬等候室休息著,他們用畢中餐已經好一陣子了吧。我把P的紙條遞給娘。

「載我來那個朋友,他先回台北了,留了一張紙條給我們,內容大概是要我們不要放棄,好好加油之類的。」

我以為那紙條可以給娘一點鼓勵,未料她激動了起來。

「他懂什麼?他知道情況嗎?要是還能救我們怎麼可能放棄?」

我沒為P多辯解些什麼,即使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但是任何關懷只要不恰當,都可能變成另一種負擔。這點我對P還蠻愧疚的,因為我沒有及時告訴他我們的感受,以致於他一直無法切入一個合適的方向,以致越來越偏離軌道。至於什麼才叫合適且正確的軌道,老實說,連我都不知道。

娘攤開紙條,還沒拿出老花眼鏡閱讀,護士就急迫地跑來通知家屬趕快進隔離病房。

2004年12月25日 星期六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醫院

「啊,怎麼這樣?」

我摀住了嘴,很難接受眼前插著導管擠壓到臉龐的浮腫軀體是我弟弟。醫護人員遞給我一張紙巾,我緊抓著,沒有想掉淚的感覺。

弟弟的頭髮被理去,臉上有些擦傷,枕邊放著佛珠和唸佛機。跟隨著呼吸器,他龐大的身軀一呼一吸起伏。不知道是呼吸器強力的輸送氣息到他已然耗竭的軀體,還是他正努力地想撐下來?

娘哭紅了眼睛,溫柔地搓揉弟弟的手腳。弟弟的腳已經呈現壞死的狀態,冰冷無血色。我想著如果他醒來,非得截肢不可,這對熱愛溜直排輪的他來說,會是多麼嚴重的剝奪。

爹的氣色很差,一直撫摸著弟弟的臉龐。

當我在索邦課堂上接到爹那通「病危等奇蹟」的簡訊時,曾經滿心企望,我就是那奇蹟。

可是越過近半個地球、一路轉機、耗費十八個小時、風塵僕僕趕到他的病床前,儀表上的指數,並沒有戲劇性的回升,依舊停留在那低迷的數值。

爹娘沒能跟四個月沒見的我多說些什麼,直接跟我討論了器官捐贈的想法。娘說為了等我回來,其他器官都感染了,只剩下眼角膜、骨骼和皮膚可使用,但她現在只想捐出眼角膜而已。

我也不太願意捐出骨骼和皮膚,這樣子在他死後,什麼都看不到了。即使死去到出殯,不過那短短幾天,我仍自私且小氣地,希望能多看看他幾眼。

四個月沒見,回來竟是沒有意識的軀體。

好想擁抱他,可是他怎麼那麼壯那麼大?我無法真正的抱著插著導管的他,只能側著頭貼在他的胸膛,雙手放在他的兩脥之下。要是他那強有力的手臂能抱住我那該多好,我們姊弟二十幾載,竟然沒有擁抱過,一直到最後也沒有。

爹說,我們約好從現在開始只能講好的回憶,這樣才能讓弟弟安心上路。於是,我們便像飯桌聊天似的,開始說著一些與弟弟有關的趣事。爹娘一度又紅了眼眶,爹看著表情漠然的我,要我不要太壓抑。

我不是壓抑,只是無法接受,在那樣的情緒之下,悲傷根本沒有空隙進入。

回過頭,P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上隔離衣坐在後頭,手中拿一串唸珠唸唸有詞。

我胡亂地跟弟弟介紹,那是我朋友,就是他拿了我原本送你的德文字典喔。

P的出現讓我們非常不自在,那應該是只有家人與醫護人員在場的最後時刻。

然後大家沈默了些許,我問何時要拔管。護士跟我說明,目前指數還沒下降,還得等。

娘幽默地問我:「怎麼?嫌時間太久等不及啦?」

我聳聳肩,尷尬地笑。

娘提到,剛剛有拿錢交代同學去買一雙好一點的漂亮鞋子,「他的鞋子都破破爛爛的。」

「還有手錶,要SWATCH。」我說。

弟弟在物質方面,其實還蠻喜歡名牌的,只是他沒有足夠的零用錢。高中時,他曾戴著一隻SWATCH手錶,跟娘說那是仿冒的地攤貨很便宜,數個月後我卻在他的床下發現SWATCH原廠付有保證書的包裝盒。好幾次我跟他一起出門逛街,他的眼光總留駐在SWATCH的櫥窗上。

我衝出病房,要找人去買支SWATCH。

弟弟的同學猶豫了一下,說也許嘉義衣蝶有專櫃,可是有點遠。

「我有開車,我去買!」一個東森的記者自告奮勇。

我看了看眼前這個中年男記者,毫無保留地說:「不要吧?我不相信你的眼光耶!」

基本上,這趟回台灣,這張嘴從那個時候開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那樣的時刻,我只能想著該做的事,委婉曲折的人情世故,對我來說太浪費時間了。每一刻鐘,我都一直在和時間競走。

「也是,年輕人的眼光可能比較適合,不然我載他們去好了。」幸好那記者的肚量還算大,否則說不定會加油添醋旁白說我是個惡毒的姊姊。

2004年12月24日 星期五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國道

早晨七點多抵達中正機場。才剛走出機門打開手機,便接到了爹高中兼二專同學羅叔叔夫婦的電話。

「沐雲,你爸爸說他沒辦法來接妳,我們快要到機場了,等下一起去嘉義。」

「啊?可是我已經連絡好朋友來接我了耶!」

我對爹的決定感到莫名其妙,這樣臨時而未先告知的打算,讓我感到很困擾。早在德國就說好由我朋友來接機,怎麼又這樣擅自替我安排?有這樣的想法,可以當時就說啊!於是我婉拒了羅叔叔夫婦的好意。

填寫完SARS檢疫入境表格,經過一些稍嫌冗長的入境手續,提領好行李,到一旁的盥洗室好好地洗把臉。即使是那樣趕著回台灣的狀態下,我也不希望一身狼狽邋遢出現在醫院。

我的樂觀又回來了。

上了P的車,行經中山高。離開台灣四個月,宛如一場夢,此刻我並不覺得這片土地有任何陌生,好像我昨天仍在這條熟悉的高速公路上往往返返。

P跟我一樣樂觀,在車程中的氣氛算是相當輕鬆愉快。

我們還在三義的休息站停靠下來,買了一瓶礦泉水。我脫下黑色絲襪,台灣的天氣很好,我打開粉餅沾著水,修補因為長時未眠和舟車牢頓而顯憔悴的面容。

我還跟P說,我的白襯衫領子有點髒,待會到嘉義市區買件新襯衫再去醫院。

經過火炎山沒多遠,便接到娘的電話。

「妳到哪裡了?」

「差不多在台中吧。」

「喔,那就好。」

娘沒說什麼,我卻覺得情況不對勁。

不安的情緒幾何等比級數加劇。

「還有多久?」我催促著P。

「大約再一小時就會到了。」P也嚴肅了下來,我們默不作聲。我看著他的速度儀表板順時針方向轉動。


到了大林慈濟醫院,我很想跟P說,我先下車,你再慢慢找車位,但是我沒有開口。

P開著車在地下停車場繞了好幾圈,一直往下層樓開。

好不容易找到車位,P尋找著不甚清楚明確的路線指示。

一座病床專用的電梯在眼前。

「是這個嗎?」P疑惑了一下,想找離弟弟病房最靠近最正確的乘客電梯。

緊張和焦慮繃到極限,我的怒氣瞬間爆發,「就這個啦!」按下電梯,急沖沖地走進。

到達二樓,我把P拋在後頭,頭也不回地往病房狂奔。

毫無遲疑地,我直接衝向走廊聚集最多人的隔離病房方向。

「他姊姊回來了!」不知道是誰大叫。

忽然之間,所有媒體記者湧上,攝影機都往我這邊拍攝。一陣混亂之中,我錯愕著被羅太太帶入緩衝區消毒換上隔離衣,而羅叔叔替我阻擋著媒體記者。

2004年12月23日 星期四

《嘿!老姊》十月二十二日,從法蘭克福到台北

我戴上眼鏡,看著告示牌,尋找華航的櫃台。法蘭克福機場的動線明顯比戴高樂機場複雜許多,我不知道轉了幾次圈圈,才終於看到那水墨梅花標誌。

把機票和行李牌交給德籍服務人員,爹正好打電話給我。

「妳在哪裡?」

「我現在在法蘭克福。」

「妳跑去那裡幹嘛?怎麼都不接電話?」

明明出發前就已經告知我的航班時間及轉機地點。我徹徹底底發現,爹進入狀況的速度,真不是普通的慢。

「我在轉機啊!我剛剛才下飛機,在飛機上怎麼可能接電話?」

爹真是完全失卻了身為一天到晚飛越海峽兩岸台商該有的常識。

其實,我也忽略了一件事,爹在非常焦慮的狀態之下,常常會說出與他所要表達事情無關的話。

「我明天不能去接妳了,妳自己想辦法去嘉義。」

「啊?我身上只有歐元,沒辦毛新台幣耶,要怎麼坐車去嘉義?」

「刷卡。」爹說。

我相信爹在頭腦冷靜清楚的狀態下不會說出這種蠢話。

「好吧,那我打電話叫我朋友來接我......windows」我看見德籍服務人員停下動作看著我,我知道她要問我座位偏好。我不知道靠走道怎麼說,也不知道隨便怎麼說,反正只記得windows這個英文單字,管它對不對要不要加S。

「什麼?」爹被我突然冒出的怪單字困惑了一下。

「沒啦,我正在劃位。我剛剛是說我可以找朋友來接我。」

「那樣就好......」,爹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現在在台北,等下要拿曾元拓的西裝下去,他可能撐不過今晚,媽媽哭著說希望最後的時刻我能夠一起陪在他身邊。」

擁擠的法蘭克福機場忽然變成真空的場域。終於我維持一天多的樂觀信心又被擊垮了。

跟著漫長的隊伍,我在非歐盟國籍這一區緩緩前進,幾乎是被推著走,我沒辦法知道我該走的方向。

沒有任何感覺的空白。

遞出護照給海關,他用德語問了些什麼,我面無表情站著,連困惑的意思都沒力氣顯露。

他把護照放在掃描儀下,電腦顯示了我的出入境記錄。

於是他開始說法文。

原來只是禮貌性的問安而已。


到了登機門,已經是登機時間,但我還是抽了一根煙,順便買了兩本德文版的成人雜誌。

這兩本雜誌夠弟弟炫耀了。

我無法阻止自己的眼淚落下和漸漸大聲的抽泣,一面走進甬道。


這是最漫長的永夜。向空服員連續要了幾杯伏特加,縮在狹小的座位,我仍無法入眠。昏昏沈沈中,看了好幾部影片,然後我切換頻道,螢幕上顯示飛行航線現況。我默默數著時間,以即將飛行的國度上空。

飛過萬家燈火的烏克蘭,進入西伯利亞平原,深沈的黑夜無邊無際。一陣辛酸糾結著,我在心裡對弟弟說:

「如果你現在敢給我死掉,這班飛機會馬上墜落。」

他這樣先行離去,我就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那一剎那,他聽見了我的祈求。

後來據主治大夫的說法,弟弟不斷下降的生命指數,在凌晨兩點多,忽然止住了,儀表停留在一個勉強維持生命跡象的數值。

那就是我對他說話的時刻。

2004年12月22日 星期三

《嘿!老姊》十月二十二日,從巴黎到法蘭克福

捱過了兩瓶可樂和一杯自動販賣機咖啡的長夜,終於陸續有人潮進入機場大廳。機場商店陸陸續續拉開鐵門,我在雜誌店隨便搜刮了幾份藝術期刊,連同行李箱內的九月份雜誌,想要送給顧博士。這趟回去,還要跟顧博士連絡,去他的倉庫拿大學畢業時暫放的作品。他不缺什麼物質饋贈,但最新的法國藝壇動向他應該很感興趣,我想。

整個機場開始運作起來,白日的軌道逐漸轉動。

走到法航櫃台劃位,服務的法國小姐見我是東方面孔,試探地用英文問了我會不會說法語。

「Oui.」我帶著微笑回答。

她如釋重負,開始替我辦理劃位手續,直接把我的行李掛到台北,並且交代我在德國轉機時拿這個行李牌辦理劃位云云。

老實說,關於在德國轉機這個細節我聽得不是很懂。但我還是隨隨便便地點點頭,就依照著指示出關。

「嗶!」

幹,我怎麼又觸碰到了金屬測探器?

海關人員示意已經空手的我再走一遍,而金屬測探門依舊嗶嗶亂響。

那個海關壯妞要我把有金屬扣環的鞋子脫下,放在X光運輸帶上,然後赤腳走過。

這次總算沒再給我亂嗶。

海關壯妞不放心,叫我伸平雙臂,然後便毫不客氣地把我全身上下亂摸一通。

摸得還真仔細。

確定了身上沒可疑槍械之後,我拿起隨身書包,穿上鞋,走向登機門。



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只有我一個東方面孔,除了法航的空服員外,一整機的德國人。

怪怪,這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德國人。

整個機艙的德語轟炸,聽不懂不干我的事,但他媽的不是我愛批評,法國人莫名其妙的語言驕傲還真徹底。

機長與座艙長交互著法語和零碎慘不忍聽英文的廣播。空服員推過小餐車,冷淡地用英語問要柳橙汁還是咖啡。

身旁的德國老太太緊張地擠出英語對著一直遠去的空服員要奶油球。

真是太不敬業了。

「Cette madame demande du lait.」我決定行俠仗義一下,雖然德國人二次大戰屠殺猶太人,但我不是猶太人,沒有民族仇恨,幫個無助的老太太是應該的。

空服員聽到法文,微笑地轉頭,遞上奶油球給德國老太太。

真不知道她是真的沒聽到德國老太太的要求還是裝不知道。

諾曼地登陸都滿六十週年了耶!


一個半小時就抵達了法蘭克福機場,比從台北坐統聯到台中還快。出了機艙,我開始回想在戴高樂機場時,法航服務人員跟我交代的轉機行李托運細節。

想也沒用,根本沒聽懂啊!到底是要我去領行李還是不用領?我歪著頭想了半天,一邊隨手拿取機場德文簡介,P正在學德文,這些亂七八糟的DM搞不好對他有點幫助。

想著想著,我跟著人潮走入了領取行李的旋轉門。

站在行李輸送帶旁仔細尋找我的行李箱。由於這班飛機是空中巴士型號,乘客不比跨洲航線多,很快的,這一輪班機的行李輸送帶就轉完了。

我終於確定法航小姐跟我交代的是不用領行李,只要拿行李牌劃位就好。

往回走,才發現,剛剛那個旋轉門,只能進不能出啊!只要我一靠近,紅外線感應器便發出英語和德語的語音警告。

只好往前走。

走出門口,發現是機場的出入大廳。

糗了!我入境了。

歐盟國家之間的出入境還真容易,簡直就像國內航線。

一時慌亂,我很想往回走,但機場人員站在那擋著。

我想解釋我是轉機乘客,不小心入境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時才發現,什麼叫做語言障礙。我決定要原諒那些對英文愛理不理的法國人。

首先腦中出現的是中文句子。

再來是法文句子。

英文呢?幹!我不會。

很艱難地把腦中的法文句子,逐字翻譯成英文單字,慢慢吐出。

「I ......will......translater, mais......but I sort......」亂講一通。

也不知道德國機場人員有啥通天本領,竟然聽得懂我在亂說什麼,他用清楚的英文告訴我,請我依照手續重新辦理出境。

後來想想,我拿的可是能通行歐盟國家的法國居留證耶,有啥好緊張的,要是我願意且有時間,大可晃出機場,找個地方喝黑啤酒配德國香腸再登機都行。

2004年12月21日 星期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一日

雖然刻意摸到早上才上床,下午一點醒來後卻再也睡不著了,我無奈地爬起來,上網打發時間。

班機是明早七點三十五分,得提前兩小時準備登機,但就算是搭乘最早班次的RER,也趕不上時間。盤算過公車、計程車等其他交通之後,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前一晚先到機場,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於是我打算好好睡一覺,晚上才有體力在機場耗時間。

但是睡飽就是睡飽,要強求實在很難,尤其手邊又沒安眠藥。

東摸西摸,整理其實沒什麼東西好裝的行李,裡面只有幾件衣物,我打算這次回去,要順便補貨,例如歐洲缺乏的日系美白保養品、光碟片、掃描機光罩這些的。

滿腦子只有回家的興奮。

自人情味濃厚的諾曼地到略嫌冷漠的巴黎以來,想回家的情緒從未中斷。一個人在異鄉,舉目無親,求助無門在各個公家單位打轉,辦理規定條文變來變去的證件。或著永遠擺著一張臭臉走在街上,以避免不必要的困擾。我不曾懷疑來巴黎的決定,但孤獨感卻未曾因為十足的勇氣而消減。

每當我一個人經過有趣的景點或商店,總想著,如果娘和弟弟這時在身邊,會是個什麼樣的場景?或許又被我唸吧,我跟弟弟是很會鬥嘴的。

弟弟唯一一次出國,是去日本,我和娘也一塊去了,跟著他國小資優班的同學、家長和老師們。在那之前一個月,娘幫弟弟買了一雙新鞋,要留著去日本玩時穿的,弟弟每天穿著他破爛的球鞋,一直到出發那一天,竟然忘了要換新鞋。他懊惱地上了飛機,連在日本時,還想買雙新鞋好去除他的窘迫,不過娘終究沒讓他買。

下次他來歐洲玩,一定要記得帶他的新衣新鞋。

將房間收拾妥當,窗台的兩盆玫瑰移進室內,置放在緩緩滴水的水槽,並拉開窗簾,好讓足夠的陽光照射。沒有人可以幫我照顧這兩盆花,雖然夏湛嬌相當有義氣地說我可以把花放到她的窗台,但是她房間曬不到陽光,且依她連含羞草都會種死的不良記錄,我可以預見回巴黎後兩盆枯土的慘狀。而隔壁的法國室友,常常抱怨我晚上開關門的聲音太吵,實在不敢厚著臉皮麻煩她。

有時候人情就是這麼複雜的一件事,即使只是兩盆花,我寧願碰碰運氣,讓花盆慢慢吸浸水龍頭滴下的水。

木本植物沒那麼容易死的,我想。

晚上十一點,拖著行李去搭乘地鐵換RER。平常只知道巴黎大眾運輸對殘障的無障礙設施並不完善,沒有升降梯,而手扶梯也不是全面,卻未曾注意到還有許多上上下下的小階梯。即使我的行李箱近乎是空的,卻仍感到相當不便。心裡不停咕噥著這個什麼鬼國際大都市,回去一定要好好跟弟弟抱怨。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戴高樂二機場冷清無比,沒有想像中國際大機場頻繁的夜間飛機起降,當然,更沒有我打算中,可以消磨時間的小酒吧。所有機場商店都打烊了。後現代冷調的機場建築,各區座位蜷曲著等候明晨班機的遊客,我拖著行李箱,輪子嘎嘎的滑過長形的建築,從極東到極西,好奇地走來走去,手持DV拍攝。不多久,我便放棄了。這個劃分為好幾區的機場,每一區都長得一模一樣哪!

2004年12月20日 星期一

《嘿!老姊》十月二十日

晨間醒來,那不安的感覺卻益加沈重,與我的樂觀交互撞擊。

早上的Phonethique是語音矯正課程,我們練習著法文中的連音,跟著老師和錄音設備,唸著文章。那天我唸得一塌糊塗,完全無法專心。

下課之後的一個半小時空堂,我趕往十三區的僑界旅行社訂機票。

「有二十三日週六的班機嗎?」我問Celina。

Celina快速敲動鍵盤,搖搖頭:「時間那麼趕,要假日出發的不容易。」

「那明天吧!」我忽然下了決心,不要管這一兩天的課。

Celina對我那樣突然的打算吐吐舌頭:「唔,明天哪......沒有了......」

「那後天,禮拜五?」我開始感到焦急了。

「後天.......有!後天早上法航轉機法蘭克福換華航,週六早上到台北。」Celina說著,機器一邊吱吱作響打印出機票。

拿到機票,趕回索邦,已經上課半個小時了。我找個位置坐下,心不在焉看著黑板,把已經換回台灣SIM卡的手機調成無聲震動模式。

爹持續傳簡訊過來。

「病危等奇蹟。」

當我看到這行字,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恍恍惚惚渡過了白色粉筆字無數次擦擦寫寫的時間,下課時,我已經有點重心不穩,虛弱地走向Madame Houdebert,跟她說明我必須要回台灣,因為弟弟快死了。她二話不說,拿起出席簿在上面註明。

「從明天開始。」她說。

我點點頭,其實後天才出發,但明天,我想我也並沒有心情上課。

「Il est mort?」Madema Houbert問我,用過去式。(他死了?)

「Non, il va mourir.」我回答,用未來式。(不,他快死了。)

「Bon courage.」她慈愛地鼓勵我。


回到宿舍,放下書包便去北京樓友夏湛嬌房裡,前幾天跟她約好了,她今天要陪我去家樂福要買了一個月卻一直沒送來的印表機。

「妳先坐一會兒吧!林茜和袁潔想一塊去,順便買東西。」夏湛嬌說,一面遞上零食。

「我弟弟出車禍了,我後天要回台灣。」我咬著巧克力說。

「不會吧?」夏湛嬌幾乎是大叫。

我簡略地把狀況說明,然後又順便說了那算命師父的預言。「他的命格那麼好,師父又沒說他有這個劫難,我想一定沒事。」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夏湛嬌,我的樂觀信心又回來了。

「沒錯,肯定沒事兒!」夏湛嬌馬上發揮了她直性子的俠義心腸安慰著我。

待林茜和袁潔到了,我們一起出發,路上有說有笑,而我的返家,似乎也變成了人人羨慕的渡假之旅。

我們愉快嬉鬧著,人手幾袋民生用品和食物,以及夏湛嬌幫我吵回來,且從Lexmark換成HP的印表機。

然後又渡過輕鬆的晚餐。

這樣的好心情與樂觀,一直延續著,我堅信當我回到台灣,弟弟會坐在病床上,很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說:「嘿,老姊!」

我會把他留在病房,任他抱怨難吃的醫院餐點,然後獨自跑去夜市吃久違的鍋燒意麵。當然帶他去也可以,不過要等他好一點,反正他沒像我那麼愛吃路邊攤。

我可以說法國的趣事給他聽,這又會變成他跟朋友說我糗事的好題材。

我還可以好好抱一下他,上次離開台灣時,因為行李超重,太過匆忙,沒有跟家人好好道別一直是我掛念的事。

我還可以做這做那,兩週的假期真是太短了。

2004年12月19日 星期日

《嘿!老姊》十月十九日

巴黎時間,十二月十九日凌晨,零點四十。

窗外下著雨,這些日子的天氣總是不太好。走在路上,裹著黑色圍巾的臉龐,仍感受得到刺骨寒風。雨一陣一陣的下,難得看到陽光,高一點的大樓籠罩在濃霧之中,看不到塔頂。這樣的低迷,讓我幾乎錯以為這裡是倫敦,然而,對一個異鄉遊子而言,巴黎或倫敦有何差別?回家的路相同遙遠。

兩個月前的十九日,開學還沒多久。結束了下午兩點的主課,等著晚上的藝術史講座。想找個離教室不遠的地方溫習作業,但巴黎第四大學旁圖書館大排長龍的登記人潮,讓我失卻了等待的耐心,畢竟我只是想要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罷了,這個圖書館的悠久歷史或特殊史料與我無關,於是走到一旁的萬神殿,就著希臘式石柱,坐在階梯上翻讀文法講義。比起現在,那時氣溫還不甚低,但風依舊冷冽,吹動著紙張和我不停移動、尋找陽光照射的身子。觀光客們在四周走動,我抬起頭看著頂上挑高的神像浮雕和鏤花,以及標示著科學展覽的大型掛聯,想著這樣的地方,似乎還真適合弟弟來參觀。如果說,真有什麼心電感應,也許就是那樣微不足道的感觸吧!我在萬神殿的當下,弟弟騎車閃過逆行高中生單車的當下,重重摔落的當下。

在寒色調日光燈閃爍著且光線不足的學生餐廳用畢晚餐,回到位在十一區的宿舍寢室,才打開電腦,便接到爹自台灣打來的電話。

「你在家嗎?要我打電話回家嗎?」我還想著不是前幾天才剛撥電話回家,怎麼在台灣時間凌晨兩點的時刻會打來。

「不用,我在嘉義慈濟醫院,曾元拓出車禍了,我跟媽媽剛剛趕著下來。」爹的口氣帶著焦慮,以及些許氣憤。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有些訝異,卻覺得只是場小車禍。

「大概晚上八九點。」

「情況如何?」

「腦部肺部都出血,頭蓋骨也有破裂,醫生說就算可救活,也不把握能不能醒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稍微感到事情好像有點嚴重,但心裡卻覺得應該會沒事。我告訴爹我的感覺,而爹也這麼認為。

「前幾天堂叔結婚,有沒有看到他們寄來的照片,弟弟在照片裡面好漂亮耶。」一旁的娘接過電話,哭著嗓音問我。

「他何時好看過了?」我說。

而這句無心的話,一直到現在,仍常常讓娘對我埋怨。我後來常常在想,在我離開台灣的短短四個月,弟弟正在蛻變,而我完全錯過了他逐漸出類拔萃的盛宴,以致於當我回頭時,才發現他是如此地孤單。不被家人肯定,只好尋求同儕友誼。他會被稱為人緣超好的「裝熟魔人」,其實是建立在那樣殘酷的親屬關係之上。

掛上電話,我忘了對爸爸說「他醒來後千萬別罵他」。心神不寧寫完作業,盥洗完畢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是台灣時間的早晨了。

此時已經過了房間內使用電話的時間,我穿上毛衣外套,走到一樓廚房旁的公用電話,撥打給爹。

「我想回家。」

「回來幹嘛?妳不是要上課嗎?」

「這種情況我怎麼能定下心來上課?我剛剛睡不著耶!」我故意開始誇大我的不安,因為我早就想回家了,很想趁這個有正當名目的機會回去一趟。

當然,那是因為我過於樂觀,要是知道事情後續的發展,恐怕就不是那樣的心情了。

「唉,這樣特地回來......」爸爸嘆了口氣。

我知道他擔心的事,於是馬上接口:「現在回家機票比較便宜,我明天就去把預定好的聖誕節機票換了。」

「這樣啊?那妳就回來吧,欸,還是先跟媽說一聲好了,看看她意見。」

沒錯,由我們父女倆有些狀況外的對話,就可以知道,那時我們對弟弟是抱著多大的信心。但是那樣的樂觀,是有出其來的。

幾年前,爹把全家的命盤拿去給大陸一個據說算得很準的師父看,師父看著弟弟的命格,大加讚賞,說弟弟以後前途無量。

「事業運很好?」爹問。

「豈止如此,是跨國企業總裁!」師父肯定地斷言。

當爹趁弟弟不在,偷偷轉述給我和娘時,我還不忘關心自己的命盤如何。

「師父說,妳要做什麼自己會做好,我們不用擔心。」

就只有這樣。

馬的,怎麼差那麼多。

但也許是從那時開始,我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只要有弟弟在,爹娘老了以後生活無虞,而我也可以不用擔心我的藝術家生涯會有一頓沒一頓的,因為我們家有個跨國企業大總裁。

但是他未曾知道那被寄予重望(年邁父母和無恥姊姊)的總裁之路,當他正準備踏出之時,卻在命理書預測之外摔了重重一跤,再也沒睜開過眼睛。

2004年11月19日 星期五

Le 19 novembre

Aujourd’hui, Madame Houdebert nous a demandès une redaction pour les devoirs du week-end, à ce moment, j'ai voulu écrire sur mon frère, mais je ne savais pas comment je pouvais m'exprimer. J'avais écrit souvent, j'avais annoncé mes articles sur l'internet. Après être revenu à Paris, je n'ai encore écrire. Ces sentiments étaient trop complexes. je ne savais pas comment je pouvais décrire complètement mon frère. Si j'écrirais ça, j'ai pensé que ce serait une longue histoire, donc je l'ai abandonné. Pourtant, je peux essayer enregistrer mes sensations par jour peu un peu.

Après le cours, je me baladais dans le Forum des Halles. Il y avait beaucoup de magasins intéressants. Je m'y suis promenée, j'ai parlé à moi-même. En fait, j'ai imaginé que mon frère marchait avec moi, je lui ai présenté le Forum. Et puis, j'étais un peu triste. Si mon frère était là-bas, il serait content. Mais, il est mort. Il avait envie de faire le tour du monde, cependant il n'est jamais allé en l'Europe. Il n'est qu'allé au Japon une fois.

Je suis revenue à la Sorbonne à seize heures trente pour faire la classe de conférence. Madame Rougeot était très sérieuse. Elle a lu les mots dans un document qu'elle nous a donnés. La grande salle était silencieuse, sauf le son insipide de Madame Rougeot. Il n'y avait pas beaucoup d'étudiants. Peu d'étudiants ont pris des notes, quelques-uns ont dormi ou ont fait du dessin. Et moi, je n'ai pas suivi des cours, je pensais à mon frère. La dernière fois que je l'ai vu, c'était à l'aéroport de Taiwan à la fin de juin. J'allais aller en France. Il m'a dit qu'il voulait aller à l'étranger avec moi. À cause de mes bagages qui étaient très gros, j'étais énervée. Quand j'ai terminé, j'étais en retard presque. Je suis entrée à la port de d'embarquement très vite. Je ne l'ai pas embrassé, je ne lui ai pas dit au revoir, je ne l'ai pas regardé une dernière fois.

Dans la classe, j'ai pleuré, avec la comédie de Molière.

2004年11月11日 星期四

路兒的一封信--關於小虎的離開

搬到桃園後,小虎還是常要跑出去。

工作室的門是鐵捲門,關起來很悶熱。他會從窗戶溜出去,兩次跑到隔壁鄰居家,我把鐵捲門開一個縫,早上他就會自己回來,我覺得他還滿喜歡這裡的,他會在地板上打滾,然後睡著。

昨天下午去台北處理上海雙年展的運輸,晚上當代館請吃飯,回來時以11點了,歐德運燈箱來,我開門找不到他,心想他又從窗戶溜出去了。12點歐德走後,我就開始找他,發現他死在隔壁門口的車子下面,隔壁是一間倉庫,晚上都會有車停在那邊。他想回來,就離鐵捲門1公尺而已,一定是在門口等,被要停靠的車子嚇到不敢動。他的毛都是豎起來的,舌頭凸出來,他一定很害怕,我只能一直哭。我從車底把他拿出來,身體已經硬掉了眼睛睜得大大的,我一直哭,一直梳他的毛,想把他的眼睛合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一直哭。上台北之前還想要不要回去把窗戶關起來,心想他前晚已經被鎖在隔壁叫一整晚,應該很累不會亂跑了。

我打電話給家裡沒人接,後來找到養貓的堂妹,她教我先冰到冰箱,第二天再帶去火化。

我把他冰起來,然後一直放大圓滿中陰聲聞解脫即成佛咒給他聽,然後打電話到紐約給E。

哭到早上才睡著,夢到我要去追他,結果我掉到很臭的一個水池,身體變得很臭,我一直洗澡。

醒來之後,我上網查如何處理,一個很好的居士跟我說很多,意思和E說的差不多。我把他從冰箱取出,先放E寄來的阿彌陀佛給他聽,點檀香,上網下載往生咒等。一會兒,堂妹打電話來,告訴我深坑處理動物火化的地點。我讓他聽經,一邊燒下載的往生咒。

在車上,我依然放經放給他聽,我一直告訴他不要害怕。我把紙箱子打開,怕他會害怕。我一直告訴他菩薩會來帶他去很好的地方,可是眼淚還是一直流。

到了深坑,是一間專門作動物往生的,他們用簡單的超渡,要寫名字,我寫洪小虎,七歲。一個居士念阿彌陀經,有念到皈依,我也有跟他說要去菩薩那裡。雨很大,根本聽不到居士念什麼,又是閃電又是打雷,小虎好像在我腳邊一直蹭。我一直有個影像,他一直回頭看我,他往一個有光的地方走去,我就趕快心想他是要去菩薩那裡。他們給他燒蓮花座,我忘了有幾朵,他要進去火化時,我不忍再看,跑到外面大廳門口,一直流淚,雨好大,他好像在腳邊在看下雨,一下子就感覺他又往光的地方去了。

火化一個鐘頭,頭骨的地方有一小塊黑黑的東西,我認為是舍利,但是他們說是膠質燒出後的餘物。磨成粉,裝在一個小糖果罐之類的玻璃瓶,用紅布包起來,我和他說我們要回家了。

我會在家裡放往生咒給他聽,他的碗和便盆暫時不會丟棄。

姊姊的寺裡剛好在辦超渡法會,我要姊姊給他立一個牌子,小虎的牌位。他們的法會八天後結束,八天後再帶他的骨灰去海邊或山上撒。

他跟我七年了,跟E也很久,我好對不起他,我真的好難過。

他真的像我的小孩一樣。他的毛是豎起來的,他當時一定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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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虎是路兒的虎斑貓。很寂寞的一隻貓,老是扯著嗓子亂叫盼常外出的主人回家,且超級愛蹭人。

正巧我老弟也死了,路兒覺得我們兩個心情亂像一把的,所以囑咐我把他的信貼上,就當作,相同的寫照。

2004年10月18日 星期一

人體溫度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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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台灣前,不少朋友最擔心的就是,我的躁鬱症在那樣的氣候裡會不會加劇?這樣的病症跟隨我好多年,高一的時候開始有病徵,大二開始正式接受治療。所謂的治療,不過是定期到醫院讓醫生問些問題,例如睡得好嗎有沒有情緒不穩之類的,神奇的是不管回答什麼,永遠都是拿一個月份量的百憂解和安眠藥,依台灣以量取勝的醫療制度,醫生即使有心,也沒辦法花太多時間在單一病人身上。

很多人難以理解這樣的疾病,都會很雞婆的勸人不要吃藥,多出去走一走就會好。我只想說:「放屁!」

發作時,心情起伏極大,整個情緒失控到無法正常行為,跟隨著連肉體都會相當疲憊。大學一二年級時情況比較糟,接受治療後,漸有好轉,到了大三,變成季節性發作,每年春天和秋天各一次,為期一個禮拜,通常會開始於季節轉換,氣候宜人吹著舒服微風的時候。至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根據醫生的解釋,是氣候因素牽動生理反應,發出電波,繼而影響心理狀態。所以,我活生生地變成溫度計?

既然如此,我也變成季節性地接受治療,春秋天時感到不對勁,就找出預備好的藥,藥沒了,就回診。不管是哪家醫院,開出來的藥名也許不盡相同,但基本上,就只有兩種,鎮定情緒和幫助睡眠。老實說,吃百憂解的感覺並不好受,雖然可以壓抑住焦躁與沮喪的情緒,卻會讓我變得毫無感覺,無法思考任何事情。就像是一個抽空緊縮封死的塑膠膜被放置在人群中,沒辦法接收外在訊息,同時也無法釋出訊息。

打包行李時正值炎夏,也許是完全忘了這回事,或者沒那麼在意,除了猴子她堂哥幫我配的一罐調養體質與安定神經的中藥之外,醫院開的那些藥品一顆都沒帶。

結果,真真確確地,還是發生了。

兩週前天氣開始變涼,覺得有點懶散,隔了一天,便陷入了無法與人接觸的焦躁之中。看醫生嗎?喂!除非掛急診,不然在法國看醫生是要預約的,而且不是三五天,誇張點的要一個半月哪!所謂久病成良醫,這麼多年了,也知道該怎麼處理,於是索性推掉所有的活動,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足不出戶。那幾天也不知道怎麼過的,在四坪不到的小房間內,成天不是整理窗前玫瑰花的枝葉,就是寫日記和上網。當我終於吃盡所有存糧,走出宿舍大門去街角的超市買菜時,感覺恍如隔世。

今晚在廚房和中國樓友提到兩週前的狀況,她問我難道跟朋友接觸會加重病情嗎?我笑說,不是我加重,是朋友會加重。不止是那時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狀況會把朋友搞到抓狂,更重要的,我也不想和人接觸,最害怕那時聽到一些鼓勵性的安慰話語,這會讓我暴怒。除了深交多年深諳我病徵的俊桑之外,沒有人可以把握哪個關鍵點不會把我惹毛。因此,我乾脆把自己關起來,也省卻事後要善後人際關係的麻煩。

一個禮拜過後,當我開始正常了,出門買一把剪刀,剪了瀏海。幾乎每次秋天都會去剪瀏海,雖然知道我的髮質要維持好看的瀏海並不容易,然後往往不到半個月,原本好看的瀏海,就會很糟糕地自行中分往兩旁散去。

但我就是想剪。

一刀下去,喔天哪!剪歪了,花了好大的力氣才修剪好。果然精神狀況不佳時還是少碰刀械,但沒辦法啊!我最愛的設計師刀神小曼遠在台北仁愛路,人在他鄉,只好什麼都自己來。

但願回台北修剪頭髮時,不要被小曼拋以嫌棄的眼神啊!

2004年10月4日 星期一

我沈沒中的床

我們窗台的花已經飄落
墜地前想起所有燦緻的景色
當嚴冬來臨前
薄雪不會覆蓋這個城市
房間老舊暖氣
緩緩運作出發吱吱咯咯行進
掏出口袋軟皺的過期票根
我用眼神賄賂絨毛帽子的年老查票員
穿越平原和冰川之後便進入深邃的海底
節慶的面具哀傷微笑
拭去它凝結的淚珠
窗面依然只有我的倒影
倫敦的NIKI在車站等著延遲班次
馬德里的雕塑家將地圖折成一艘船說

路線岔開了

於是我的列車停在轉運點
交叉路口腐敗歪斜的路標持續傾倒
地平線轉了角度
我的眼睛逐漸凍結
所有的擁抱都過於遙遠

始於蓮華散盡之日
始於太過於久遠的百年時光
未曾謀面的友人站在另一端
修補過的面容有肅穆的死亡微笑
他搖手阻止我的行進並且伸手拔斷線路
我依舊躺在我的床上
我的床在哪裡我的床在漂流
我的馬達沒油了我的槳斷了
伴隨歐菲麗雅絕望地纏繞水草
張開手哼唱賽蓮之歌
究竟要沈下或墜地
守門的陰司終於疑惑了
繁縟官僚公文印鑑往返
最後沒有人知道那條路究竟修復了嗎
我回家的路
我跳舞的路
我歡愉的路
再一次旋轉
燈光都將熄滅
日記和紙條芭比娃娃小熊在裙擺落下的深處
我的舞伴臉龐模糊
拿起鉛筆在他的眉角畫上蝴蝶
翅膀斷裂
鮮紅鱗粉滲流
這次我的床裝上了輪腳
高速行進前往應允之地
頂上水晶吊燈搖晃成無數個星月
蠟燭燒盡了眼淚才會乾涸
乾裂唇角艱鉅吐出碎片的譯文
始終無法分辨春蠶屬陰陽詞性
而後墊在頭下的旅遊導覽觀光指南都掉了頁
降落在法蘭克福候機室
蒙上灰的時刻牌已經無法再轉動

2004年9月28日 星期二

居留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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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北國終於取得法蘭西居留證了。

你或許會問,居留證又不是公民證,高興什麼,那你就太不了解其中的辛酸了。

申根國的簽證有好幾種,一般正常人來法蘭西,如果不是特殊例子,會拿兩種簽證,觀光簽證和學生簽證。觀光簽證通常為可短期進出法蘭西多次,不能申請居留證。而學生簽證則可停留較為長期,通常期限為三個月,但是只能進出一次。法蘭西的規定是,取得學生簽證以後,到了法國,一個禮拜內必須向居住地警署報備申請居留。雖然這項規定不知是哪來的,找了半天也找不到條文出處,但基本上,大家還是盡量遵守,就算是沒辦法一個禮拜內申請居留,也會盡快辦理。

辦理學生居留證的辦法各省不同,但基本上都必須要有半年以上的學校註冊證明。北國在十四省遊蕩那兩個月,由於不打算長期居留在那邊,所以無法當時在十四省申請居留,得到了巴黎,註冊之後才能申請。

偏偏我的簽證到期日是九月十八日,而語言學校的註冊日期為九月十六日,你就知道那過程有多緊張。

辦理學生簽證所需的文件繁雜,而辦理居留的程序更為可怕,可說是初來法蘭西者的官僚震撼。怎麼說呢?因為法蘭西是個行政獨立的國家,授與各省相當大的自治權,也就是說,同樣是辦理學生居留,在不同的省分,甚至同一個省分不同的時間,都有不同的辦法。大部分的省分得先預約,有些一預約竟然是半年以後,有時你想去預約遇到法國的暑假,工作人員都放假去了,就得等到暑假結束。到了預約時間遞件申請,可能又得經過漫長的等待,因此在法蘭西簽證過期而憑著一紙「居留申請中證明」過日子的學生不在少數。不要以為那沒什麼,簽證過期沒有正式居留證,哪都別想去,連出入境可能都會有問題。

北國還沒到法蘭西,就在憂心居留證的申請問題,問了五個人得到五種不同答案,但所有人都一致為我這樣拖到簽證快到期才去辦居留的行為感到緊張,建議我最好額外備妥官方的文化交流證明文件,已備屆時說明我遲辦的理由。

八月底到了巴黎,離註冊還有一段時間,北國馬不停蹄地繼續打聽居留證辦理。最後靠的是偉大的網路科技才得以解決,所以即使對我的電信公司瘋死鐵雷坑有萬分不滿,還是要小小感謝它讓我得以上網搜尋。

北國在負責辦理巴黎學生居留的官方網頁找到訊息,好消息是首次申請居留證的學生在巴黎是不用預約的。不過地點怎麼跟我從台灣留法同學會打聽到的不一樣呢?沒關係,既然是官方網頁發佈的,那就照官方網頁的指示地點吧。

在註冊前,先備妥了各項奇怪的機車文件,像是住宿證明、規定最低額度的銀行存款證明(為了這個差點要跟我那法蘭西第一帥但工作態度超差又搞不清楚狀況的銀行專員吵起架了),最離奇的是,還要有出生證明。幸好北國是胸有成竹的來征服法蘭西,所以早就在台灣辦妥出生的翻譯文件公證。

還有個小問題就是國籍,基本上歐洲人是搞不太清楚台灣和中國大陸的差別,巴黎可能還好,但是在外省辦理居留就常有台灣學生被誤植為中國國籍的事件。在新版有註明台灣字樣的護照發行之後,問題改善很多。可是北國持的是舊版中華民國護照,就算我沒有明顯政治傾向,平常也不太管外國人當我是哪個國家的人,但遇到這樣以後可能會造成文件認證麻煩的問題,還是小小擔心了一下。

一疊文件準備好之後,註冊當天我把它們一併帶著,打算拿到學生證就殺去辦居留。

結果想不到,註冊才是個可怕的事情。索邦依憑它悠久的金字招牌聞名世界,但行政效率也跟它的歷史一樣古老(全法國最早的大學,個位數世紀就有了),竟然不是在一個櫃台辦理就好,明明一次就可辦好的事,要分在好幾個不同的校區奔波。八點鐘到達索邦,下午一點半才辦妥整個註冊手續,此時北國已經累到眼皮張不開,很想趕快回去睡覺。

去坐地鐵的路上,北國心想,聽說申請居留證都要一大早去搶先排隊,都那麼晚了再過去恐怕辦不成,不過反正都出門了,順便去看看地點在哪也好。北國先到了官方網頁指示的外國學生中心,精神恍惚走進去,警鈴立刻大作。警衛聞聲趕到,示意退出門外,問我要幹嘛。說明來意之後,他拿了一張文宣給我,告訴我某日前第一次辦理的巴黎學生要去另一個地點。北國就轉戰他處。

(奇怪的是外國學生中心為什麼要在門口裝金屬感測器?難不成怕有人被行政系統搞瘋了持械進入強迫發給居留?)

到了文宣指示處,也就是從台灣留法同學會打聽到的地點,北國很納悶怎麼官方網頁還不如其他消息準確。再一次撐著眼皮踏入辦理地點,不過這次很聰明,沒有再誤觸金屬感應器。

本來只是想看看地點以及確定所有文件,結果莫名其妙地拿了號碼牌坐下,然後莫名其妙地辦完申請,沒有多問我簽證期限的事,國籍也沒搞錯,效率好到我不相信這裡是法國。其中有個小插曲是一個美國男生,在我之前進入,但我離開後他仍捏著揉爛的號碼牌枯坐,想必是錯過了人工叫號還不知狀況。

這樣就拿到居留證了嗎?不,你想的太簡單了。還有一道手續叫做「體檢」。

體檢被安排在兩週以後。在這之前,我們必須自己去備妥醫療印花稅票。這張面額五十五歐元的稅票很奇怪,它不是在居留證申請處購買,也不是在體檢處購買,當然更不是郵局,而要去一些特定的香煙鋪才買得到。

靠,我真搞不懂法國人的邏輯。

又是經過打聽得知哪家香煙鋪有賣印花稅票,很不幸竟然缺貨,連續跑了三天,終於到手。當我把稅票貼上文件時,不禁笑了起來。有人說來法國脾氣會變好,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因為你總是把自己假設在最遭的狀況內,一旦完成目標,哪怕是多麼為小的事,真的會很得意。

體檢處就在我的住處附近。預約時間到達了體檢處,經過一些簡單而不知為何需要的健康檢查(量身高體重視力和照肺部X光,沒有驗血驗尿),醫師聽診後問一些問題就完成了。北國在醫師問診時,想說他問啥我都說沒有就對了,當然他問我有沒有失眠躁鬱的情況時我也一概否認,結果連有沒有生理期都被我否認了,那個白鬍子全身黑西裝的老醫師很納悶地再跟我確認一次,我才發現出糗了,真是尷尬。

體檢完畢,就當場拿到居留證了。在我去取居留證的時候,又遇到那個在辦居留處枯等的美國男生,這次是醫師跑出去叫人才找到不清狀況坐在外頭等待的他。不知為何,我總覺得以後一定有機會再看到他在某個依然沒有電腦叫號顯示螢幕的辦事處所枯等那早就已經過了的號碼。

體檢完後,得到一張X光片,所以那五十五歐元算沒白花。

2004年9月22日 星期三

地下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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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收到家書,愛女心切的他看了照片後說:「怎麼房間看起來那麼舊啊?」那時北國的直覺反應是「全巴黎都是古董耶,我的房間說不定比地鐵還新。」

說到巴黎的地鐵,算是世界有名,連台灣的豬哥立委議員,動不動就想拿納稅人的錢來考察。在巴黎,地鐵的重要性大概僅次於腳,再遠的地方,只要地鐵有到,基本上都沒什麼大問題。(當然,我也遇過不少愛走路的法國人把我折磨得要死。)

前面橘卡已經提過一次地鐵了,但北國還是想要補充這個讓我深感奇妙的系統。

基本上,巴黎的地鐵大概從上個世紀初就有了,某些特別的地鐵出口,還成了觀光景點。但是北國只在大一的設計課本裡看過,現在也想不起來那個新藝術時期代表的門到底是哪一站,是的,有誰知道請告訴我,我要去朝聖。

又岔題了。

巴黎地鐵到現在還沒全部完工,也就是說許多規劃中的路線正在進行當中。這樣長達百年的巨大工程,想當然爾,地鐵站一定新舊路線交錯。扣除那個曾讓北國罰了三十五歐元的RER系統,目前有十四條線的地鐵貫穿整個大巴黎市區,北國並不清楚新舊是否依照地鐵編號,但確定的是,最新的路線為十四號線。

由於地鐵建造的時間早,因此早期的設計並不親人,樓梯上上下下沒有電梯,甚至電車門還得自己打開,這也就是為什麼北國從十四省到巴黎時,寧願多花點錢擠進載其他同學去機場的巴士,要他繞道把我放在巴黎住處,也打死不願意提著行李搭火車轉地鐵。

而地鐵與地鐵之間的轉乘,通常都會在轉乘站的漫長通道行走,如果遇到的是極新或極舊的地鐵交錯,那真是一種令人錯亂的感官。舊路線的車廂老舊不用再多說了,車站還會瀰漫尿味,北國猜想,八成是因為巴黎的公廁要價0.2歐元的收費,讓很多流浪漢乾脆隨便解決算了。那天北國下了六號線,忍受著昏暗的燈光和異味,走到六號線與十四號線的交界處,簡直讓我不敢相信,這是巴黎地鐵,簡直跟台北捷運系統的乾淨明亮有得比,十四號線的車廂新穎(不用自己開門!),造型流線,在黑暗的隧道中行進,彷若置身銀河之旅,當場北國想痛哭流涕,「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我家得住在破破的九號線旁邊?」

但是,巴黎還有一個世界名產,就是運輸大罷工。以前在師大法語中心念的課本(主角為三個搞曖昧同居男女那本),就有提到地鐵大罷工的情況。北國有幸,在來巴黎的短短一個月還沒遇上,但上禮拜四晚上去東京宮看展覽,回家的時候,搭上可以直接到家的九號線,沒坐幾站,就聽到廣播。北國只聽到糊成一團的句子,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麼事。「這個車站封閉,他要大家都下車去換其他路線。」我的法蘭西朋友上姨夫跟我解釋,北國一頭霧水地下車,跟著上姨夫去換線,一路還喃喃自語碎念「怎麼可以這樣?為什麼?為什麼?我本來可以直接回家⋯⋯」而上姨夫告訴我,巴黎地鐵本身就是個冒險,久了就會習慣。

要我習慣這動不動就封閉某幾站、動不動就不開、收費昂貴又骯髒的地鐵,可能還得花一點時間。

所以台北市民要愛惜捷運系統喔。

2004年9月17日 星期五

上姨夫

2004王度巴黎當代藝術館展覽

北國在法蘭西其實沒什麼朋友。

兩個認識的台灣人,一個是住外省的高中學長阿志,一個是文化交流期間市政府派給我們的工讀生王董。認識了不少中國大陸人,但交情也一般。當然,更別說是法國人了。

北國對於法蘭西男人的印象並沒有很好,而且不如想像中的帥,目前唯一見過驚為天人的,只有我在巴黎的專屬銀行辦事員,但他的工作態度實在令人不敢苟同。我常說法蘭西只有變態老頭、流浪漢,剩下看起來正常的是同性戀。會有這樣的偏見,大多是因為北國曾遭遇一些變態老頭的騷擾,甚至有一個還試圖強行把我拖走。就像我的中國樓友說的,「我在北京坐巴士,一定讓位給老人,但是在巴黎就裝作沒看見,巴黎的老頭,沒一個好東西。」那些老人家,尤其是中下階層,大概也不須工作,成天遊手好閒,看準了不少外國女子想取得法國身分,專門挑目標明顯的亞洲女子下手。

以致於,北國每次出門都得臭著一張臉,只要妳看起來好欺負,就會被變態老頭纏上,甩都甩不掉。

北國來到巴黎,在開學前最主要的活動,除了去家樂福,就是逛美術館。第一次去頗有盛名的龐畢度中心,還蠻失望的,有一種「不過如此」的感嘆。不是批評龐畢度的水準,只是北國學的專業是當代藝術,龐畢度的作品大約只收到八O年代,還停留在後現代藝術時期,即使經典,也不是我想看的。

於是北國決定朝新興的前衛畫廊邁進。但是連路都不太認得了,怎會知道哪裡有小型前衛畫廊?北國退而求其次,在腦海中搜尋中型美術館,腦海中唯一浮出的字眼是「東京宮」。

北國大學一年級的暑假,曾經在北美館支援2000年台北雙年展的行政工作,認識了不少國內外藝術家,也奠定了我之後走向藝術行政工作的基礎。當時的策展人之一是巴黎當代藝術館東京宮的館長,看到東京宮這個名字,我還以為是巴黎當代藝術館特地設了一個專門展日本藝術的分館,北國的好朋友路兒告訴我:「叫做東京宮,是因為美術館前面的路叫做東京路,跟日本沒關係。」

這句話不但解開了我的疑惑,也延續到好幾年後,使我記得「那條路叫東京路」,因此查個地圖,很清楚就找到了東京宮的位置。

第一次到東京宮,有種莫名其妙「回家了」的感動,是啊,就是這裡,這才是當代藝術嘛。正當北國充滿喜悅地閒逛,看到了一個沒開放的展區正在進行佈展工作,有個綁馬尾的東方人好眼熟,仔細一看,喔,天哪!是王度耶!

王度是中國大陸藝術家,六四事件時逃往法國接受政治庇護,已歸化為法籍。曾受邀參加2000 年台北雙年展,北國就是在那個時候和王度認識的。

北國第一次在法國遇到認識的人,興奮地揮手大喊,而王度也馬上認出了我,不過很可恥的是,他之所以對我印象深刻,全是因為一段丟臉的往事。

「欸,妳跟那個北歐藝術家,後來結果如何啊?」
「什麼結果,他根本是個同性戀!」

那是北國小時候年幼無知,錯愛一個丹麥藝術家,成為北美館年度笑話榜首。這件事情早已被淡忘,連我都不太有印象了,竟然在那麼多年後,在法國被一個中國大陸人提起,唉,歹路不可行啊。

昨天晚上,北國去了王度的開幕。基本上跟台北的中大型美術館開幕沒什麼兩樣,一樣擠滿了平常都不知道跑去哪的藝文界人士,唯一不同的是,沒有任何演說,這點比台灣冗長的官方文化好多了。

王度這次的作品有好幾個區域的裝置,北國不想在第一時間搶著去看主作品,於是拿著相機四處拍照,以準備回去寫報導。正當北國的相機對著巨大的屁股猛拍時,有個年輕男子忽然在我旁邊嘰哩呱啦了起來。

「Est-ce que tu aime la grande femme? Je pense que $%&*^%@⋯⋯」
(妳喜歡這個巨大女人嗎?我認為$%&*^%@⋯⋯)

北國聽不懂,一臉困惑望著他。

「Tu ne parle pas le francais?」
(妳不說法文嗎?)

「Un peu⋯⋯」
(一點點⋯⋯)

「Are you speaking English?」

「Non.」
(不會。)

開什麼玩笑,要我說英文可比登天還難,北國現在說英文都會怪腔怪調且找不到單字。

「Tu es la japonaise?」
(妳是日本人嗎?)

北國搖頭。

「La chinoise?」
(中國人嗎?)

「Oui.」
(是的。)

在北國的想法認為,歐洲人其實分不清楚台灣跟中國的差別,在外省的語言學校,光是跟我的玻利維亞、西班牙、義大利、波蘭同學解釋台灣不是泰國,就花了十幾分鐘。所以此後只要不是涉及公證文件的場合,我通常都承認我是中國人。

北國心裡只想多拍些照片,所以丟下了不知所措的法國人,努力拍照去了。

後來那個學古典藝術史,叫做「上姨夫」(Jean-Yves)的法國人還是成了北國的第一個雄性法蘭西朋友。他喜歡蔡明亮,分得很清楚台灣跟中國的不同,也知道台灣曾被日本殖民過,以及台灣目前的哈日現象,還認識一些漢字,哇哩,真是碰到有唸書的法國人。

所以我娘說,不要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多去美術館就不會那麼自閉了。

2004年9月16日 星期四

薛家燕的哀愁

薛家燕蛋餅材料

法蘭西是可麗餅的發源地,但北國絕不會建議來客嘗試可麗餅,因為只要看一眼,還不需咬下去,就已經有相見不如懷念的扼腕。法蘭西的可麗餅攤四處可見,但它的烹調方式也就不過是一張麵皮撒點糖粉或塗果醬,這麼陽春的麵皮,每張要價二歐元起跳。台灣版的豪華可麗餅,在這邊還未曾見過。

今天北國去超市買菜,在麵包區看見了一包包可麗餅皮,鄉愁立刻湧上。是想起了師大夜市的超級海陸總匯可麗餅嗎?不是,我想到了公園路健保大樓對面的蛋餅。

是的,蛋餅。

遙想大三時的冬天,北國陪同好同學方橘子去買系展作品要用的麻繩,從愛國西路走到南京西路,回程的路上,愛吃鬼北國已經饑腸轆轆。走在公園路,正好經過一攤麵食店,北國買了一個蛋餅邊走邊吃。

「太好吃啦!」北國吃了一口立刻驚豔地大叫。這真是蛋餅中的極品,燙呼呼的蛋餅傳來濃郁的九層塔香氣,柔軟的餅皮流洩溫潤的蛋汁,食材相互襯托,沒有一絲多餘。很快地,北國在到學校側門前就把蛋餅連同塑膠袋裡的湯汁解決乾淨,連昆汀·塔倫提諾處理屍體都沒我這麼俐落吧。過了不久,北國終於體會味公主薛家燕的心情,「這麼好吃的蛋餅,以後吃不到怎麼辦?」「有這麼誇張嗎?走路去買就好了。」冷靜的方橘子從頭到尾看我陷落在蛋餅裡面,終於受不了,把我從恍惚中敲醒。

嘿!的確是。從此以後,北國雖然沒把公園路蛋餅當三餐吃,但也滿足地吃到大學畢業。

工作後,北國就沒再去買過蛋餅,出國前,北國心想一定要再吃這麼一次,於是挑天下午去蛋餅攤報到。沒想到遠遠就看到一堆烏鴉鴉人群擠在蛋餅攤前排隊,怎麼回事?這家店怎麼突然名氣大起來了?好不容易北國突破重圍到了蛋餅攤前,穿著有破洞汗衫的老闆卻宣佈:

「賣.完·了·」

霎時天崩地裂,北國不敢相信這家蛋餅店竟然背叛了我,賣給這麼多慕名而來的俗辣,喂,我才是忠實客戶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不管如何,國父革命十一次,北國當然也不會那麼輕易放棄。第二天下午出了台北捷運站,竟然遇上了豪雨,整條南陽街都淹水了,水深及膝,路上一堆車子拋錨,上班族及學生全部站在較高的走廊上觀望。北國不顧一切提著鞋子、撩起裙擺,就這樣涉水而過。結果實在寸步難行,完全不透明的水面漂浮著各種奇怪的髒東西,還有老鼠呼嘯奔馳,北國只好閃進天肯法語中心避難去了。

北國一邊把腳洗乾淨,一邊看著窗外非常焦急,過了幾個小時,好不容易雨停了水也退了,北國立刻衝往蛋餅攤,已經有人在排隊。還好這次沒有等很久,在補償心理下,北國一口氣買了三個蛋餅,吃掉兩個,剩下一個帶回公司交換了浣熊送來的高記炒麵。

好了,把場景拉回法蘭西的超市,這下子我多早排隊都沒有公園路蛋餅可吃。看著可麗餅皮,於是北國自作聰明想要自製。麵皮當然就用可麗餅皮啦!蛋嘛,全世界的蛋都一樣,沒差。現在不是九層塔的季節,買不到新鮮的九層塔,沒關係,買乾燥的碎羅勒也可以吧。回到廚房,北國打了兩顆蛋,加上大量的乾燥碎羅勒,倒入有熱油的平底鍋,然後再覆上餅皮,翻個面就能起鍋了。

咬下一口,沒有蛋汁,失敗!沒有九層塔的濃郁層次,失敗!乾燥碎羅勒無法增加口感,失敗!可麗餅皮有奶油、牛奶和糖味,失敗中的失敗!

後來還是淋上大量的辣椒醬和醬油,才勉強把這個法蘭西蛋餅解決。

2004年9月14日 星期二

一白遮三醜

一白遮三醜

防止曬黑的三大要訣:撐陽傘、避免大太陽時出門、擦防曬。

北國在台灣時,基本上都還蠻遵守住些美容守則,偶爾也會用些美白產品,所以勉強還能用白皙來形容。

到了法蘭西就不是這麼回事了。

離開台灣前,北國的保養品大多快見底了,信心滿滿地想,我就要去保養品大本營了,還怕什麼。北國在台灣最常用保養品的牌子就是來自法蘭西的醫藥通路品牌Vichy,彩妝品為專櫃的Chanel。照正常人的思維,的確會認為到法蘭西再買就好,連我娘都是這麼建議的。

到了法蘭西,馬上就發現民情差異有多大。六月底初到的省分為諾曼地,看過搶救雷恩大兵吧,諾曼地的天氣的確就是那樣陰鬱終年下雨,只有七八月份是當地人所謂的好天氣。所以暑假時,所有諾曼第人無不欣喜若狂地出來晒太陽,他們說是chercher le soleil,按字面翻譯,就是「尋找陽光」,想當然爾,要是引人注目地撐個陽傘,是多麼令人感到不解,每次撐傘遮太陽,就會聽到後面的法國人竊竊私語:「今天有下雨嗎?」生性害羞的北國,沒一個禮拜就改掉了撐傘的習慣。

要避免有陽光時出門也是件難事。法蘭西緯度高,夏季時的日照時間非常得長,北國剛到的那個月,從來不知道天黑是什麼樣子,晚上七八點太陽還可以曬得脖子發痛。

好啦,前面兩個都行不通了,那就擦防曬吧!

由於北國的娘是個力行美白的貴婦,絕對不容許我曬黑,所以離開台灣前,幫我買了不少資生堂的防曬乳液。說到日系的防曬科技,可真不是蓋的,係數那麼高還可以清爽不黏膩,重點是絕對不唬人,我就靠著那些資生堂的防曬撐過了諾曼地的兩個月。

不過照我那種猛塗的用法,遲早就是會缺貨。再加上即使擦了防曬乳卻沒有遵照另外兩項防曬守則,效果多半會打折扣。北國不至於曬成小黑(事實上皮膚比愛曬太陽的歐洲人還白),但是一向敏感的皮膚,經過兩個多月炎日曝曬,也長出了一堆小斑。這時我就需要美白用品了。

北國去了各家pharmacie的Vichy架尋找,從諾曼地到巴黎,什麼都有,就是沒有美白產品,這時北國才恍然大悟,原來歐洲的保養品為了亞洲市場,都會另外開拓亞洲路線,原產國不見得有賣呢。就連Vichy的清爽系列臉部防曬,都算是亞洲路線,在法蘭西能看到的,都是係數低又超黏的防曬,甚至有些還標榜可以幫助曬成美麗的古銅色肌膚。不光是Vichy,其他牌子也一樣。

北國心想不知道歐洲人容易顯老是不是曬太陽不節制的緣故,不管如何,我絕對不能和他們這麼同流合污下去,一定要想辦法找到亞洲系保養品。

北國上了ebay.fr,發現網路交易並不熱絡,保養品也沒啥分類,當然也找不到我要的亞洲系產品。哪像台灣的網拍,光是美白那個分類的產品數量就嚇死人了。

禮拜日法蘭西基本上是停業狀態,北國沒地方去,乾脆就在房間狠狠上網尋找,甚至還寫信到Vichy詢問是否有可能在巴黎買到亞洲系列產品,不過我想,大概沒什麼希望吧。

後來想到了北國曾在台灣yahoo交易過的一位專賣歐洲品牌保養品的仁兄,他說不定會知道。

答案很淒慘,原來所有歐洲保養品的美白或是清爽高係數防曬,也就是所謂的亞洲系列,都是日本實驗室研發的,所以雖然標榜Made in France,事實上是從亞洲製造的。

好吧,誰要來法國玩?順便幫我在免稅機場買佳麗寶的活力潤白凝乳吧。

無肉令人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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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到保養,北國可以婆婆媽媽一堆,但說到吃,北國就流露出十足的漢子性格,能吃飽最重要。最喜歡的飲食地點不是精緻餐廳,而是路邊攤可以配台灣啤酒的快炒。大學畢業後開始第一份工作時,即使公司附近的五十元便當,照樣吃了好幾個月。基本上北國是個不偏食的小孩,就算是不喜歡吃的食物,還是會乖乖吃完。現在法蘭西是葡萄採收季,市場的各種葡萄便宜又漂亮,北國在台灣其實不太吃葡萄,尤其是巨峰葡萄,吐皮吐籽很麻煩(都說我是漢子了,哪有耐心慢慢吃),但是最近北國的桌上也入境隨俗每天都有葡萄,便宜嘛,為了保持飲食均衡,水果是必需的。只不過北國依然很漢子地連皮帶籽全部吃下就是了。

在諾曼地時,所住的豪華宿舍有個人衛浴與廚房,以及一個小冰箱。飲食方面很好解決,想吃什麼就過條馬路去家樂福,特價的優格十二個才1.08歐元,一盒肉或一袋青菜可能一餐吃不完,沒關係,有冰箱還怕什麼。

搬到了巴黎之後,私人空間只有像台灣公寓廚房那麼小的房間,廚房和衛浴都是公用的,冰箱使用必須要向宿舍申請,他會給你一個小冰箱的鑰匙,但是申請都是遙遙無期。北國曾經跑去冰箱區看,一整個房間像殯儀館冰櫃一樣,幾十個有編號的冰櫃門排滿整牆。你也許覺得幾十個好像很多,但是你如果知道這棟叫做「女人皇宮」(Palais de La Femme)的宿舍住了六七百人,你大概也不會再想去排隊等冰箱了。

所以不時的,總會看到其他法國樓友,很艱辛地推著剛買的小冰箱,試圖推進自己的房間。

北國雖然愛吃,但也沒那麼勤快,再加上女人皇宮的董事會決定明年(可能是六月以後)要大大整修這棟百年老建築的內部,建期長達三年,搬家另覓新窩勢在必行,短期之內也沒有買冰箱的打算。

北國到了巴黎之後,通常都是每天下午去附近的超市買個簡單的食材,例如幾朵蘑菇、蕃茄等可以少量購買或是像高麗菜那種可以不用冷藏放個幾天的蔬果。鮮奶還沒看過一次喝完的小包裝,只能買保久乳,法國人似乎也習慣喝保久乳,選擇性比鮮奶還多樣。優格就放棄了,至少都得一次買四個以上,有時真的很想吃,北國就曾經做過一次吃掉四個優格的舉動。

而生鮮肉類,真的是個大問題。傳統肉鋪價格昂貴,而且害羞的北國在台灣時就不太適應傳統商店市場的購物方式,對我來說最棒的消費模式就是不用說話,價格標示清楚,付錢就走的7-11,或是網路購物。不過在這地方就免談了,唯一能勉強符合的就是超市或家樂福,較精緻的我照樣捨不得買,一小片肉折合台幣兩三百我根本沒本錢吃,但是比較便宜的肉類往往大盒到讓我連鍋子都不夠放。北國曾經在諾曼地試過燉一鍋紅燒番茄牛肉,結果買回來的牛肉足足讓我燉了三次。在巴黎沒冰箱的住處可不能再這麼搞。

北國不是絕對的肉食主義者,但是長期缺乏足夠的肉蛋白讓我常常處於飢餓的狀態,那種飢餓是下了再多的麵條,吃了再多的蔬果都無法滿足的。偶爾真的餓到兩眼翻白了,我就會去買冷凍加工調理好的微波魚肉。法國人的食量其小,常見他們一小片魚肉就解決了一餐,只有那片魚肉喔,沒有飯沒有麵沒有湯,偶爾很少量配幾口麵包(真的是幾口),或是幾片生菜。北國在14省的圖書館實習工作時,中餐時拿出那明顯引人注目、塞滿食物的大餐盒都覺得羞赧萬分,連開車配書到其他分館的歐吉桑都吃得比我少。想當然爾,那微波魚肉的份量一定是依照法國人的食量所設計的,北國每次都買那種標榜兩到三人份的,進烤箱烤熟之後(廚房沒微波爐),配上大量的麵條才得以滿足。

但是加工食品畢竟對健康不好,所以北國也不常這樣吃。也許身體需要的脂肪與肉蛋白沒辦法補足,所以不知不覺,北國早餐塗麵包的奶油越塗越厚,再加上法國的奶油又便宜又好吃,250G包裝的奶油,不到兩個星期就吃光了。我才來巴黎不到一個月,已經買了第三盒奶油。

你們說我有可能瘦嗎?拿完學位沒得心臟病高血壓就不錯了。

瘋死鐵雷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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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以為有幻象戰機、協合客機、捷運系統的國家有多厲害,想想幻象只要吸入一隻鴿子就報銷、協合摔完幾架停飛了、馬特拉搞得台北捷運一頭包。法蘭西的重工業看似先進,但是民生科技就落後到令人不敢相信,這是世界強國。

總體而言,老法蘭西人其實很習慣於傳統的手工韻味,對於講求便利的民生科技,並不是那樣的看重。不是每個家庭都有網路,當然別說什麼無線上網,這是不可能的,連在校園使用網路的權限都不是完全開放,一定要持學生證跟網管申請帳號才能登錄網路。北國在諾曼地時,因為屬於暑期的語言學生,不是正規班,所以連學生證都沒有,自然不能申請帳號。至於在宿舍上網,那就是學生個人的事了,必須自己去電信公司申請。

整整兩個月沒收信,早就置之死地而後生,除了寫明信片請北國的老東家關掉公司的帳號之外,根本不管其他信箱被垃圾與轉寄郵件塞爆的問題。漸漸地也適應了這種生活,起碼可以不用花太多無謂的時間掛網。

搬到巴黎,認識了中國樓友,我隨口問她宿舍的網路問題,她說這裡可以用撥接上網,但是像寬頻是沒辦法的。她正準備申請網路,於是北國就當跟屁蟲跟著她向宿舍把房間電話開通,然後去電信公司申請撥接帳號。

這整件事情,讓我不禁對女人皇宮的宿舍管理委員會以及法國國營電信公司「瘋死鐵雷坑」(France Telecom)感到萬番敬意。

女人皇宮的私人房間電話開通,是要購買點數的,北國買了單位最小的,八歐元可打室內電話一百分鐘。付了錢,行政人員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馬上就可使用。不過卻有個很雞毛的規定,電話使用時間只有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半,以外的時間打不進也打不出,不過還算仁慈的是,如果十點半以前的電話,超過十點半還在使用,是不會被切斷的。也就是說,如果十點二十九分連上線,還是有機會整個晚上掛網,雖然法蘭西的撥接上網不須另外算電話費,但也沒人想這麼做,因為撥接費用昂貴。

重點來了,昂貴的瘋死鐵雷坑。

我和中國樓友都申請了一個月十五歐元可上五十小時的56K龜速撥接,發現合約書說大優惠同樣價格每個月多送十小時,才知道瘋死鐵雷坑的銷售員擅自幫我們簽了必須用滿一年的合約。我無所謂,反正還要在法蘭西待很長一段時間,但是中國樓友可就慘了,她年底論文口試通過之後就要回北京。她折回銷售處跟銷售員更改合約,銷售員說沒問題的,會幫她改成可隨時停止使用的一般合約。她覺得不妥,又親自打電話給瘋死鐵雷坑的客服專線詢問改約事宜,客服人員告訴她只要一簽名合約就生效了不能改的。於是就在這樣來來往往於銷售人員與客服之間,我到現在還搞不清楚她的合約到底改成了沒。

就在中國樓友疲於應付這些條文的同時,我的問題最簡單也最奇怪,就是無法上網。北國雖然不是電腦小神童,但是對於網路設定的基本常識還是有的,但是怎麼設定,就是沒辦法撥接出去。由於北國這台OS系統的電腦在台灣從來沒有使用過撥接,也不太敢把握是否設定有錯誤,於是打了通電話給瘋死鐵雷坑的客服,詢問到了巴黎的技術部門,就提著電腦坐地鐵去了。為了預防法蘭西工程師看不懂中文不會操作我的電腦,我還特地事先把系統改成全法文介面。

轉了幾趟地鐵過塞納河到了技術部門,我告訴他我的困擾,希望他能幫我看一下哪裡有問題。幾秒鐘之後,我對這個法蘭西工程師完全不敢信任。首先他不知道如何開機,找不到我的開機鍵,接著想放安裝光碟到我的電腦,又找不到光碟槽,我只好接過光碟放進吸入式光碟槽。喂!這算什麼電腦工程師啊?台灣路邊隨便抓一個男人都比他厲害吧?視窗出來後,很明顯他不太會操作我的電腦,我只好自己開給他看,他看了我的網路設定頁面,眼睛只瞄一眼,那麼零點幾秒喔,就說沒問題。最好你的速讀那麼厲害啦,根本就沒仔細看嘛。我不死心,告訴他確實沒辦法上網,他還反問我有沒有裝數據機,身為一個電腦工程師竟然不知道我這台是內建的?我問他能不能在這邊試試看,他跟我要電話線,我說沒帶耶,他手一攤,說這樣就沒辦法幫我試囉。

要死,你不會隨便拔一條啊?

北國在心裡嘟囔,但仍很有禮貌收好電腦跟他說謝謝就離開了。

回到家,中國樓友問我搞定了沒,然後我就跟她約個時間,想去她房間試試。「肯定不行兒的。」坐在她的書桌前,我還用北京腔這麼說。結果就聽到撥接聲傳出。

上.網.了。

最後我確定是房間電話的問題。

跟女人皇宮行政櫃台反映我的電話可以通話卻不能上網,不知道是什麼緣故,櫃台阿姨很慈祥地告訴我,她不懂這些問題,請我第二天再來跟一個負責的先生反應映

連著好幾個第二天,始終沒看到那個負責的先生,該不會放假去了吧?

北國只好自立救濟拔下電話線,仔細研究,才發現電話線少了一條。這麼解釋好了,電話線內應該要有四條線路,分別為ABCD,電話只需要ACD就夠了,但是電腦撥接需要BC,我的電話線就是少了B。由於房間的牆上電話線插頭是連著線的,沒辦法直接換線,所以就花了兩歐元去家樂福買了一個可換線的插頭,接上隨電腦附贈從台灣帶來的名牌電話線。

這就是,今天大家能看到法蘭西日記的始末。

2004年9月11日 星期六

橘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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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的大眾運輸工具相當發達,除了耳熟能詳的地鐵之外,還串連著其他聯營的系統,只要持一張票不出站,就可於規定區間內在這些運輸系統內轉乘。

北國剛從14省鄉下到巴黎時,買的是十張10.05歐的紫色聯票,心裡想九月中旬註冊後就可持學生證辦理不限次數的年票,剛開始先省著用,能走路就走路,能不出門就不出門。所以基本上,北國在巴黎的第一個禮拜,根本只是把台北的房間搬到巴黎而已。

由於北國對居留證的辦理有諸多疑問,便挑了一天下午去台北駐法辦事處。北國從地鐵九號線轉乘RER的C線,當列車爬出地面經過塞納河畔的風光,沒見過世面的北國決定過站不下,沿途看看風景。於是北國就坐著C線遊歷了巴黎郊區的景色,途中還經過了國內線小機場,看到了飛機的起降,以及一望無際的麥田,雖然比不上14省的遼闊,但是總比關在房間看窗戶快樂多了,心裡還想,以後一定要常常坐RER線出來看風景,一張票可以坐那麼遠很划算呢。到了終點站,約莫在車上又待了二十分鐘,列車就回頭了,沒過幾站,一男一女兩個查票員上車,北國心情很好地掏出車票,那個男查票員看了我的車票,皺著眉頭跟我說這張不行。啥?不行,是因為我坐太久了嗎?沒關係,我又掏出了一張全新的車票,他愣了一下,發現我好像搞不清楚狀況,就把車票背面翻過來,指著上面的RER DANS PARIS字樣,跟我說明這張票坐RER只限巴黎境內。這裡不是巴黎喔?北國完全傻住了,接著另一個女查票員湊過來,問我從哪一站上車,我拿出地鐵路線圖指給她看,她對著地鐵路線圖跟我解釋,持這張票只能坐地鐵圖的範圍內,我已經出了範圍了,接著又翻到另一面RER的路線圖,告訴我我目前所在的地點在哪裡云云。大眾運輸聯網共有八圈,地鐵營運的範圍在一到一圈,第三圈開始就不屬於大巴黎區,乘坐大眾運輸聯網要另外購票,或是持有第三圈以外的票證才行。原來RER有另外的路線圖是告訴你出了地鐵圖的範圍就不是大巴黎地區了,我還以為畫兩張圖是因為路線太多擠不進去哩。連屁股都沒離開座位的北國乖乖掏出信用卡罰了35歐,RER的查票員也挺先進地拿出隨身刷卡機,法國什麼科技都落後,就這個例外。

回來後北國打電話告訴住外省的高中學長這件事,幾乎快被笑死,他用台語大叫「恭喜喲」,原來這是基本常識,不過北國在巴黎舉目無親,凡事都靠自己摸索,這點應該不能被取笑哩。

被罰錢後,北國覺得為了省錢而老是足不出戶也不是辦法,這樣只會讓自己資訊更封閉,於是去自動售票機買了張範圍第ㄧ到第二圈一張50.4歐的橘色月票,打算好好逛逛巴黎。有了橘色月票之後,北國每天都出門,每天去家樂福買麵包,每天到處亂逛,就算距離只有一站也要坐。瘋狂坐了一個禮拜地鐵,北國的網路問題剛好也解決了,兩個多月沒上網連有奧運都不知道。北國找到了台灣留法同學會的網站,裡面詳盡的資訊解決了我很多困擾,然後在交通運輸那個系列,留言者告訴大家記得使用月票和週票要貼照片寫票證編號,不然視同無票會被罰20歐。貼照片?北國拿出了大頭照和月票比對了一下,莊孝維,照片貼上去,地鐵票匣不當場自爆才怪。但是心中覺得不妥,跑去問了同一棟的中國樓友。「欸,這兒肯定不行兒,妳這張票不能這樣用,一定要跟地鐵櫃台要張橘卡,貼上相片,在月票上寫橘卡編號才行兒的。」

北國到地鐵櫃台,要了一張橘卡,就自行在櫃台旁把照片貼上去,喔買尬,照片太大張就算了,名字寫錯塗改,透明保護膜還貼歪了。北國心情很沮喪,難道要這張醜醜的橘卡一直跟著我?索性編號也不填上了,直接拿著沒有編號的月票坐車去,知道這樣算無票之後,心裡緊張萬分,深怕碰到查票員就糟了,但是說什麼,我就是不想用這張被我弄醜的橘卡啊!

回程時,我在另外的地鐵站又要了份橘卡,回到家拿出尺和剪刀仔細修剪照片,工整寫上姓名和票證編號,小心覆上保護膜,於是我正式的月票就這樣完工了。

怎麼法國這麼多雞毛蒜皮的小規定,一不小心沒注意,執法可嚴厲。八月時,和北國一道去14省作文化交流的其他台灣同學,去南法遊玩時,因為不暗規定,在車票上用鉛筆書寫日期(應該用墨水筆),活生生每個人各被罰了一百四十幾歐。所以這真是個處處地雷的國家。

La vie n'est pas toujours en ro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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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國從小就希望能住在種玫瑰樹的有庭院獨棟房子。從來沒看過玫瑰樹,即使只是想像,但知道玫瑰屬於木本科,如果長成樹應該不是件奇怪的事。

國三的學年快結束的時候,北國的班級屬於免試升學方案,因為成績都已經送報教育部了,當別的班級進入戰備狀態,位處偏僻角落的我們班則呈現無政府時期,現在想來學校的教室位置安排,還真有先見之明。

那時不管什麼課都像下課,稍微收斂一點的則在課堂上看自己想看的課外書,不外乎是武俠小說或封面粉彩的言情小說。北國一向是個有禮貌的小孩,即使不想上課也會乖乖坐著看書,只不過當時走過我座位的同學,都會懷疑我有沒有問題。北國的桌上攤著幾本園藝用書,其中好幾本為玫瑰的栽種,有品種介紹,農業改良等等,並且北國還很認真拿紅筆沿著尺畫重點。

國中畢業典禮前,北國從建國花市搬了幾盆玫瑰花回家,但是除了本來就開著的花之外,並沒有再冒出新的花苞,過了半年全都剩枯枝了。於是北國下了一個結論,台灣的溼熱氣候不適於玫瑰生長,更何況是公寓陽台。

這絕非推托之辭,誰見過台灣的公寓陽台開著茂盛的玫瑰?

從戴高樂機場搭上省議會派來的巴士,經過十三個小時的長途飛行,所有人都昏昏欲睡,只有北國興致勃勃看著郊區各個獨棟房屋的花園。那真是不可思議的美,簡直每家都像樣品房屋廣告一般,時值六月底,正是法國花朵集中盛開的季節,家家戶戶千紅萬紫,看得北國哇哇亂叫,旁邊的法國司機大概覺得我好可憐,一直轉頭對我報以同情的微笑。其實北國會那麼大驚小怪,不光是他們的院子太漂亮,每家屋前竟然幾乎都種有玫瑰樹,是玫瑰樹喔,北國從小幻想的玫瑰樹呢!此刻北國終於確定這種植物是存在於現實之中的,感到興奮萬分,也有些許失落。原來我從小心目中的夢幻之屋,這邊到處都是哪!

結束了兩個月的官方活動,北國獨自前往巴黎繼續學業。在鄉下有看不遍的薰衣草、麥田、玫瑰,來到巴黎讓我有些不習慣,對巴黎的第一眼印象就是髒亂擁擠。

大約一個多禮拜後,在這邊認識的中國樓友,帶我去巴士底市場買菜。在充滿熱絡活力的菜市場,北國被花販給吸引住了,二話不說立刻買了盆粉紅色的玫瑰。中國樓友大概覺得我很好笑,吃飯都成問題了,還買花幹嘛。「妳確定種得活嗎?」北國跟她解釋,一個人住已經很可憐了,買盆花讓自己快樂很值得的。

一盆花擺在窗台上,果然整個氣氛都不同了,後來她到房間來找我,說一看出去還真舒服漂亮。

隔沒幾天,北國又買了兩盆玫瑰來作伴,並且很專業地去園藝店買了鏟子、花肥、培養土和陶土盆,要是我爹知道吃飯那麼省卻買了一堆園藝工具,肯定罵我一頓。但是每天為我的玫瑰花澆水、修剪枝葉,或是靜靜凝視她們,任何的不快都煙消雲散。

艾迪絲.琵雅芙耳熟能詳的香頌「玫瑰人生」(La Vie en Rose),北國認為這真的是極具法國風味的代表,玫瑰絕對是法國的花后,連打個仗都還有「玫瑰戰爭」這種好聽的名字。北國想像著,這幾盆玫瑰將陪著我顛沛流離的搬家,陪我渡過好幾年的留學生涯。

但是圖中最左邊那盆紅玫瑰,身先士卒,早在幾天前被窗簾捲下去了。

2004年9月10日 星期五

錯誤的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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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北國出機場大門時,一方面經驗不足,再加上只想著法國的文具價格是台灣三倍以上,因此花了兩個禮拜在整理文具用品,為了避免文具在托運的過程中壓壞變形(大家都看過托運行李是用扔的上下飛機吧),還自以為聰明用了硬殼行李箱。這一切的心血,就在長榮櫃台磅秤數字毫不留情的顯示之下宣告死刑。當我眼睜睜看著從大潤發採買回來的整箱文具就這樣被爹娘扛回台北時,那搥胸頓足感覺至今餘韻猶存。

因此想當然爾,我的行李裡面也不會有沐浴用品。

廢話,帶那幹嘛,我一開始就沒準備了。北國家的浴室擺著好幾種法蘭西的洗髮精沐浴乳,都要去原產國了,再帶過去真的會被機場磅秤笑死。

抵達十四省第一天,從家樂福買完一些食物後,緊接著就是去找洗髮精和沐浴乳。北國這幾年來對於所有標榜純植物草本的沐浴產品瘋狂著魔,也不知道效用是否真如其名,只是莫名其妙喜歡那種有多層次的氣味,用天然產品的人都知道,久了之後,對於太多人工化學成份的產品,通常會沒辦法再接受。是的,北國就是這樣在上班時期領著微薄的薪水,寧願每天只吃五十元便當,也非要買植物成份的產品不可。自然而然,我跳過家樂福的一般洗髮精區,直接奔向PHARMACIE。PHARMACIE是法國四處可見的藥妝店,功能有如台灣的屈臣氏和康是美,只是商品範圍更為專門,就真的只是「藥妝」。除了有藥師之外,產品大多都是台灣所謂醫藥通路的保養品,台灣常見的專櫃貨如蘭寇、克蘭詩、迪奧等等,在PHARMACIE並不常見,那些屬於香水化妝品類,得去另外的店。有些PHARMACIE還有賣包裝樸素價格實在的精油與巴赫花藥,簡直就是女人的天堂,從此以後,逛PHARMACIE也成了北國的最大消遣娛樂。

北國第一次走進PHARMACIE,就熊熊被KLORANE這個品牌給震撼到。它是專門做沐浴用品的廠牌,頭髮用品為主力,整個架子上,光是洗髮精就十幾種,再加上潤髮、護髮用品,每一種都有不同的植物為主要成份,讓當時法文閱讀能力還沒延伸到實際生活上的北國完全看傻了眼,在展示架前一個個看並兼以查閱字典,才迷迷糊糊地挑了一罐黑髮專用洗髮精和放鬆功效的沐浴膠。

之後,北國成了這個品牌的支持者,除了它標榜植物功效、分門別類眾多看來相當專業之外,重點是,它便宜。一罐200ml台幣兩百元左右,當然價錢不能跟飛柔比,但是想到北國家的洗髮精動輒五百元起跳(不過我娘常用的髮朵在這邊大概也只有六七成的價格),就會有種幸福的感覺。

即使洗髮精沒用完,北國仍會一直心猿意馬想要買其它功效的試試,就算一直忍耐著不要亂花錢,抵法兩個多月以來,還是買了三瓶洗髮精。

前幾天終於用完一罐潤髮乳,北國終於有正當理由可以再買了,興沖沖出門,搭地鐵到經過我抵達巴黎三個禮拜的觀察,找到的一家賣KLORANE價格最低的PHARMACIE(要是誰知道巴黎有哪裡更便宜的一定要報出來),看到麥子成份的潤髮乳立刻要抓下來,手才伸出一半,就看到,咦,下面那罐400ml七歐,150ml的要4.6歐,那買大罐比較划算,反正潤髮乳我只用這一種,不怕用不完哩。然後北國還順便帶了一瓶200ml油性頭皮專用的洗髮精。

晚上北國捧著裝滿洗髮精的臉盆去洗澡,沖淨了新洗髮精,準備要潤絲,打開了圖中這瓶大罐的「潤髮乳」,手一揉,奇怪,怎麼會有泡沫?我記得上一罐不會這樣啊。正納悶著蹲下一瞧罐子上的標籤文字,天啊,這是洗髮精哪!夭壽,總類分那麼細,怎麼還會有相同植物圖案的產品。於是北國就這樣洗了三次頭而沒能潤髮。北國是油性頭皮乾性髮質,一定要用油性頭皮或抗屑專用洗髮精之後再潤髮,這罐滋潤型的洗髮乳,我根本不適用,還是大罐的呢,哎。

不過,我又可去再買一瓶潤髮乳了。至於這罐,得先研究法蘭西哪裡有超強的二手拍賣網站。

2004年2月18日 星期三

《燒陶人》-5

在極度沮喪中,詩人依然認命扮演著好聽眾的角色,坐在那間有賣比利時啤酒的小咖啡館,我繼續說著故事。言談間提及了我和你共同的友人,當他的名字三個字在空氣中擴散時,臨座的女人抬起頭來看我,我認出了她,那個我們認識的女演員。

詩人目送我們離開之後,我和女演員進入了另一條巷子的小店,展開了漫長的一夜。女演員問我,來到這裡是否希望遇見你,我不否認自己心中的微小期待,只是當我妄想著什麼時,往往事與願違。我笑著說,我連你的電話都刪了。

我以為我應該是被安慰的角色,但是在女演員面前,我無法打斷她說著自己的事。我靜靜地聽,聽著她說一些你知道或不知道的遭遇。我口拙了起來,不知何時該說出什麼話來回應她,並且多次因為我觸碰到了某個晦暗的點,她幾度激動落淚。

她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裡面,而外人無法介入。

不知道為什麼,在某些角度下,她看起來讓我很想擁抱她,也或許,是我自己本身想被擁抱的渴望。

而有些時候,當她偶爾從自己的世界裡探出頭來,卻也展現出讓人溫暖到骨子裡的窩心。她知道我喜歡Hotel California 這首歌,特地要求掌櫃放了幾回,並且清唱了雷光夏的海上花給我聽。

我問她,為什麼一個演員想哭的時候就能哭,她說,是因為生命歷練。我很想放聲大哭,卻怎麼樣都掉不出眼淚。於是,後半夜所有人都絞盡腦汁找出所有能夠「催淚」的歌曲,黑膠唱片一直換著,終究我還是無法落淚。

她為我畫了一張肖像,她畫了一滴眼淚,「既然哭不出來那我就送妳吧」,然後她畫了一個她說「光芒萬丈」的項鍊,她說,那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2004年2月17日 星期二

《燒陶人》第陸章

不知道是隔了幾天,反正每天的日子對我來說都一樣,沒有假日,也沒有工作天。當我蹲在院子裡抓弄著煤炭翻轉過來的白胖肚子時,甘士成隔著籬笆叫了我。我抬頭看他,多年來一貫的瘦小身材,穿著一件乾淨好看的白色棉織上衣。

「好久沒看到妳了,每次回來都很突然,放暑假了嗎?」甘士成從來都沒搞清楚過我到底唸了幾年書。中學以後,我在這個城鎮來來去去的,他總是來不及記誦我唸哪間學校唸幾年級,沒多久,又得重來更新一次。不過這些,也不是那樣的重要。我告訴他,我已經畢業兩年了,現在在接插畫工作。他嘆了一口氣,說我終於念完書了,他也許不能理解,並不特別用功的我,怎麼會一直在唸書。其實,我也沒有深入想過這些問題,如果不是國中時跟著父親搬去台北,沒頭沒腦跟著大家一起升學,或許我會和甘士成一樣,義務教育結束後,就去找工作或是當學徒,而女生通常會去做美髮,想多點學歷的話,就去補校報個晚上的課程。我一向不太關注自己要做什麼,高中時常跟我一起等公車的男校學生,曾經因此批評過我,那樣的沒有企圖心,「是個很悲哀的人」,後來我勉強地說,我想考藝術學院,才稍微認真地打開招生簡章,然後也莫名其妙的錄取了,我不知道那個男生有沒有因為我好像找到志向而感到高興一點。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平凡到不行的角色,但也不曾為這樣的平凡感到一絲羞赧。藝術學院時代,看著班上幾個比較特立獨行的同學,不間斷地在校外發表新作品、對學校質疑、跟教授辯論,也許我羨慕那樣的意氣風發,奇怪的是,並不想讓自己稍微變得特別一些,甚至也不參與那些同學號招的活動,反學院、反體制。我的成績並不特別優秀,也不引人注意,但也安安穩穩畢業了,然後做著在那些同學眼中,可能覺得很墮落的插畫工作。對我來說,這沒什麼奇怪,總不可能,整個班的畢業學生,全部都變成藝術家吧?總之我對於自己會成為什麼或是正在做什麼,一切都很甘之如飴。

然後我問起甘士成關於燒陶的事。他想了一下,沒辦法確定我要問的是什麼,我說隨便吧,話一出口,才發覺這是個多麼困擾人的提問,於是在他仍在思索的時刻,我說,不然你哪天要工作,讓我一起去看看吧,到時候想到要問什麼再說。甘士成答應了。

其實我對燒陶這件事提不上什麼興趣,藝術學院有開陶藝課程,但那是我絕對不會去選修的學分,我不喜歡摸土,泥土卡在指甲縫摳不掉的感覺很討厭,如果是長指甲還容易清理,但做立體作品留長指甲其實很不恰當。我曾經在雕塑教室捏油土,結果我短短的指甲與指肉之間塞了一條條骯髒的土隙,在下課回家的路上一直想把指甲弄乾淨,覺得自己很髒。

我不喜歡任何會輕易把自己弄髒的創作方式,但是大五規定的畢業製作工作室只有油畫、雕塑、版畫、水墨,我只好選了水墨,墨汁比起其他材料容易清洗,雖然我對水墨並沒有什麼興趣,但我也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所以不會感到委屈。

交完畢業展最後一張作品,我就沒有再拿過毛筆了,從來不會感到遺憾之類的情緒。我那些油畫組和雕塑組同學,常常感嘆畢業之後就沒能再創作,並且為之不平,可是我總認為,人生每一階段都有某些該做的事,什麼事情來了,那它便是該做的事。

但我從來都是微笑著聽我同學們的憤世嫉俗,而不去辯解什麼,因為那並不特別重要。

2004年2月16日 星期一

《燒陶人》-6204

今天去把一頭卷髮弄直了,髮型店的助手和設計師聯手用燙板一把把的夾直,可惜只能維持兩三天,一碰水,它們就會回覆原狀。

坐在公車上看著自己在車窗上的倒影,很像那位傳聞中私生活絮亂、和多名藝術家有染、一頭烏黑直髮的畫廊女老闆。只是我的面容很疲倦,黑紫的眼袋淺淺浮起,遠遠不及她不可一世地談笑風生。一個女人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世故才能夠將一切看的那麼淡然,起碼,她的外表是如此告訴我們的。

這暫時性想討你歡心的直髮是沒用了,你沉默著不說話,我則配合著躲在一旁。

其實我什麼也不想聽。

我無賴地待在辦公室什麼也不做,點燃一根根菸。每支菸都會打上編號,而這組號碼似曾相似,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編碼的,也不知道上一次抽到這組號碼時是怎麼樣的心情。太多瑣碎的事情,闔上眼,忘了就好。

「這樣弄頭髮很傷喔!妳真的要這樣做?」美髮助手好心地問。

鏡中的我肯定的點頭,並且啜了一口半涼不熱的麥茶。

2004年2月15日 星期日

《燒陶人》-32

當一個男人步入了中年危機,對愛情渴望卻又擺爛的態度,已經是理所當然,並且無庸置疑地正確無誤。

於我,只不過是解決了一道難題,又要面臨的另一個難題罷了。我試圖遠觀,深怕一不小心就觸碰了禁區。但是我終究不是你,就如你曾說,搞不懂我在想什麼。我們就這樣既親密又疏離地互望,於是,你先別過了頭。

我是如此高傲倔強,卻也免不了再一次犯同樣的錯,只是我已經知道如何更冷漠地在短時間內掩飾剎那的脆弱。

所以我總是和顏悅色像個訓練有素的百貨公司電梯小姐,先生幾樓,謝謝您的搭乘,祝您購物愉快。當然,作為一個稱職的高貴女性,是不容許有情緒的。

我呼吸不到氧氣,就快窒息了。

忽然之間我很想逃離這裡,越快越好,就到那個完全陌生的異地。

或者,下沉。到不知深處的底端。

2004年2月14日 星期六

《燒陶人》第伍章

醒來時我有點心虛,躺在床上看著透著陽光的窗簾,不知道今天要做什麼,雖然還欠兒童英文讀物出版社一些插圖沒畫完,但我一點都不想做,只要在和出版社說好的約定截稿日那天如期交稿就好,這是我和出版社多年來的默契,他們也不曾打電話催促過我,對我寄到的圖稿似乎也沒有什麼意見過,因此除了出版社打電話過來問文字稿傳真或寄到哪裡之外,已經很久沒有實體接觸過,我甚至不知道每次負責和我聯繫的宋小姐長什麼樣子,每次的報酬都在交稿後次月的五日準時匯入我的戶頭。對於幫這家出版社畫插圖,說不上特別喜歡,但絕對不會討厭,因為它從來不會干涉到我的生活又能供應我經濟上的需要。我有幾個同樣做插畫工作的朋友,他們總會抱怨和出版業者間的不愉快,像是干涉內容這些的,在那個時候我通常是靜默在一旁微笑點頭,因此我也被同化了,沒有人知道我其實並不想抱怨我的出版社,他們或許會認為我是文靜好個性,當然,事實上是因為我不希望和我的出版社之間的良好合作關係被干擾。

風吹得屋後的竹林漱漱摩擦,拉開窗戶可以看到散落著的其他住家。最靠近我們這棟的黃家最早搬離,據說小時候曾和我一起玩的黃家女孩後來念了中山女高、政大。再過去是甘家,我已經好些年沒見過甘士成了。

桌上放著午餐,媽媽已經用餐完畢在看股市分析節目。我盛了一碗飯,挾了些菜坐到客廳,電視上那個女分析師的臉部表情、手勢、誇張的腔調很令人討厭,我想起了那個不知道是市議員還是立法委員的一個女性民代,她常年梳著有瀏海的高聳髮型,帶著金邊鏡框眼鏡,看來滿臉刻薄。

我捧著碗,問起了甘士成的近況。媽媽說他之前在三義叔叔那邊學陶,現在老屋的其他親戚都搬離了了,他把屋子整理了一番,和女朋友住在那裡也當作工作室。「他前一陣子有來我們家問你回來沒,怎麼你們不是從小玩伴嗎?」媽媽很不能理解我們怎麼會二十幾年來沒有對方的電話,但是這個念頭我從來沒想過,小時候要找對方,只要直接走進對方家裡就好,等我到外地讀書後,似乎也從來沒有想要和他連絡。只有到了這個地方,我和甘士成從小一起成長的小鎮,我才會想到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樣的想法。總之,聽媽媽一提,我很想去他家看一看。

吃完飯,我晃到甘士成家。那是一棟極為封閉的三合院老宅,開口那一面還用圍牆圍住,只留下一個小門出入。在這個鎮上,像甘士成他們家那樣的老宅已經極為少見,而他們家人也像這老宅裡讓人想窺視又深不可測的神祕。小時候我常常跑去他家玩,可是仍然搞不清楚他們家偶爾出沒的堂兄弟叔伯,要說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他那嚴峻的祖父,還有爸爸不只一次提到甘士成那兩個分別做陶和木雕的叔叔。

門鎖著,我站在圍牆外面掂腳尖伸著頭,還是被那一面紅磚牆擋著什麼也看不到,叫了幾聲沒人回應,我只好掉頭回家。小時候對於甘家不寒而慄的氣息又緩緩升起,奇怪的是,即使如此我還是愛往他家跑,如今想想,他家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至少對一個小孩來說,那是多麼貧乏無味的遊樂場所,再加上疏離的堂兄弟和嚴厲的長輩,我實在不知道吸引我這個小娃娃的地方在哪裡。媽媽說,甘士成交的這個女朋友,他們有結婚的打算,但是女方大他十來歲,因此面臨家庭極為大的反對阻力。我感到很悲哀,悲哀的不是這個氣氛奇怪的家庭反對年輕人的一門婚事,畢竟那總是與我無關的,即使我和甘士成從小看來多麼的要好,同聲出氣似乎也是應該的。但是令我覺得糟到不行的是,甘家的大大小小事,就算他們有如那座有圍牆的三合院再怎麼封閉,都無法阻止任何事件蔓延到空氣中,誹長流短在鎮上每個人的茶餘飯後,像是討論著著連續劇情節那般。甘家至此,何況是尋常人家,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隱私被掏空卻顯得理所當然,我不知道這些曾經成為話題的人們,是怎樣忍氣吞聲繼續待下去的。而曾經在離婚時飽受指點的媽媽,今天竟然也成了共犯。

2004年2月13日 星期五

《燒陶人》-6

昨晚吃了半顆somnifere,一早起來頭重腳輕,差點摔倒。房間裡還瀰漫著濃郁的快樂鼠尾草,更加令我頭暈目眩。我想我是夠無聊,只因為昨天睡到下午三點,怕失眠誤了今早的事,就這樣狠狠地給自己折騰一次,你知道我不能吃安眠藥的,我借用《憂鬱病患的日記》中的句子來描述過那種狀態,像是下了一盤棋,停住之後,那棋還是繼續得下。前一晚的時間並未得以結束,我只是暫時整個人停滯而已。現在,我更想用「列印資訊錯誤不得不暫停列印工作,卻又儲存大量工作列的印表機」來形容這樣的混亂睡眠。

午餐也沒吃,步履蹣跚提早踏進辦公室,桌上擱了一杯週五離開前喝剩的菊花茶,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發現水面飄著灰綠霉點,我衝向茶水間把杯子洗淨,水龍頭往咽喉內沖,然後開始嘔吐。五臟六腑一直抽蓄扭曲著,並且因為太痛苦留下了眼淚。洗了把蒼白寒冷的臉龐,跌坐回辦公椅,整個公司仍是靜悄悄的,我不知那些人什麼時候才會出現,陽光斜射,辦公室瀑灑出一片金黃。我開始感倒意識飄忽,於是睡著了。夢裡智者告訴我,一切眾生,六道輪迴......他摸著我的頭,微笑離開,我跪著淚流滿面。

吾愛。

去動物園吧,我想看長頸鹿。幼時動物園從圓山搬到木柵,我是電視新聞裡那群在街邊,對著一車車狹小鐵龍內動物搖著手歡呼的小孩之一。

2004年2月12日 星期四

《燒陶人》-4

你說從未看過我生氣,而我也開始想著是否該有生氣的理由。其實,我很想告訴你,當我看著你的時候,覺得你是那麼真誠,而我也很放鬆,完全不用考慮偽裝,所以我醞釀不出想生氣的感覺。你能感受到的,除了我敞開的愉快之外,偶爾還飄過絲許的傷感。傷感就像是文藝青年的壞毛病,無關緊要卻又無從消抹。

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短,但也不夠深,於是你儘量地把缺點暴露在我眼前,我則沉浸在幾乎已經生活化的真實之中。不過,我似乎看到了未來窒礙的霧中之路。因此我得忘了時間,幾個月也好,幾天也好,永恆不過是騙人的迷思,這樣想著就會好過些。甚至可以預見,多年後又將面臨的同樣窘境,如果我們繼續耽溺下去。當然,我相信我不會那麼聰明地學到教訓,你也不會,所以這些事件一直循環上演,我不知何時被捲入你那個詛咒的漩渦之中。如今,我已不會再流著淚控訴你為何先行上岸,因為我自以為聰明地認為,漩渦終究是漩渦。或者我也已經習慣最後一個人被捲入中心,沉沒。

對你而言,悲傷的重量也許比生氣更讓你無法承受。

2004年2月11日 星期三

《燒陶人》第肆章

兩個人在客廳沈默了很久,不知道轉了幾次遙控器看了幾個節目,媽媽先上樓睡覺了,我斜靠藤椅抱著靠墊,感覺很難過,但我不知在難過什麼,體腔內有一股說不出的悶,我覺得自己身體很髒,真想把體內的內臟一一掏出洗淨,可是我還是斜躺在藤椅上,看著節目中深海魚類在幽暗海裡發光。那些魚身上不可思議的螢光真的是自然界的顏色嗎?就像小時候上美勞課擠出的王樣水彩顏料,我很喜歡其中一管叫做「螢光玫瑰」的粉紅色,會想辦法在圖畫紙上任何有機會的地方使用它,例如公主的衣服頭飾、馬戲團的背景牆,我曾經整張畫紙只畫了一隻全滿超級肥大的螢光玫瑰色蠶寶寶,那張我自以為得意的圖畫只拿了七十分,事實上我的美勞成績很難離開七開頭的數字,有好成績的都是畫迪士尼卡通造型圖案的同學,他們總是那樣的光鮮,打開學期末的五育成績單都是全優,就連笑起來都像鮮黃色一樣,我絕不會說他們是螢光色系,因為他們不配。老師不只一次指正我不該只用自己喜歡的顏色,應該要「整張圖畫有豐富的顏色」。但是很諷刺的,最後全班只有我一個人大學就讀以單招姿態高傲難考出名的藝術學院,不只一次想要回到小學校去找當年給我七十分的美勞老師,但我不曾這麼做。就一個師範體系出來的老師來說,我可能不算是多成功的例子,自然達不成什麼示威炫耀的效果。

電視中的魚還是游著,有一瞬間我誤以為自己注視的是一個水族箱,其實我一直期待這部法國導演拍的海底影片會出現什麼情節,目前看來是不可能有了,但我懶得轉台。半年多前,和那個男人閒晃,後來進了間在台大後門附近的水族館,從昂貴數十萬的紅龍到一隻五元的彩色小魚都有,男人一一介紹那些魚,指著其中一缸價格便宜的螢光線條小魚告訴我,那是注射螢光染色料的,活不長。這讓我感到訝異萬分,可是心底又升不出同情,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看那些短命的魚,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那時我愛上了這個喜歡魚的男人,也許就在他講述藍色蝴蝶魚的那種癡迷表情吧。那個水族館並沒有藍色蝴蝶魚,而我始終也沒看過那曾經讓他跑了好幾間水族館只為一睹倩影、最後終於在墾丁的水族館找到讓他當場熱淚盈眶的海洋魚類。它真的存在嗎?我總是迷戀自己所不清楚的事物,包括那個男人。

節目沒結束,我就關了電視機,想來這個晚上還是只能無聊下去了。我很想喝酒,沁涼的海尼根很不錯,可是我不知能去哪裡,這個小鎮沒有酒館沒有PUB,雜貨店也早關了門,況且在這個鎮上買酒多半會引起居民的側目,我實在不喜歡這個地方,絲毫沒有個人空間,一舉一動似乎都被所有人監視著。如果要買啤酒,可能得開車去大街上的便利商店,多年前它剛開幕時令人詫異的竟然十一點就拉下鐵門,畢竟這是個沒有夜間活動的小鎮哪。忽然間我有點想念那個下午我還亟欲逃離的海邊小鎮,至少那裡晚上仍有幾間小酒館,並且不會有人問你什麼。

脫掉衣服打開蓮蓬頭,水花直瀑嘩啦啦的衝著,經過一天的黏膩,沐浴乳在身上搓了很久都難以起泡,只有髒髒的灰水,重複洗了好幾次,我沖了很久,水流進菊花形狀的排水孔蓋片,在水管發出隆隆的聲音。我一邊胡亂哼唱著歌,每首歌都不成調,並且支離破碎,我把所有歌都拼湊在一起,從小學時代合唱團的曲目到最近聽到的流行樂,反正我也記不起任何一首歌完整的歌詞和曲調。擦乾身子換上乾淨衣服回到房間,想要打開電腦上網,我已經很久沒上網,在海邊有網咖,我偶爾會去只是待不久,因為我無法忍受裡面厚重的煙味和混濁的空氣。我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主機嗡嗡作響,卻是全黑的螢幕,可能電腦螢幕因為太久沒開啟而故障,我覺得又回到了深海節目,我像是那些螢光魚,怎麼樣都游不出黑暗。直接「啪」一聲很粗魯地關掉電腦總電源,我往後倒躺在床上,正想著也許才剛睡了幾個小時可能會失眠,卻在這個時候慢慢睡著了。

2004年2月10日 星期二

《燒陶人》-0217

無法停止多語的焦慮,喋喋不休叨絮著,最後,那話語連自己都模糊難辨。

暫且把過錯全歸於涼爽的天氣,舒適的氣候總會引起心中的焦躁與憂鬱。確切原因並沒有追究過,每一次的門診,我們都不再有耐心,醫師面無表情地按著跳號,我則是個對自己漠不關心的病人。我開始想念那個第一次去門診的年輕女醫師,她將門關起掛上勿打擾掛牌,微笑聽我胡謅著有關「半夢半醒之際發現自己的房間浸在水中,而我頭上有魚游來游去」的事件,並且很認真地畫樹狀圖記錄我的人際。不知她有沒有看過那部法國電影,她發現過我在騙她嗎?我根本就沒有幻聽也沒有幻覺,我只是已經受不了,好想找個人說話。

你也許記得有次曾陪我去門診,我很快就結束並且去領藥,你訝異我好像是在耍弄醫師,我笑著承認。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病,醫生也不會知道,於是我偽造看似規模更大更容易引起注意的謊言,好混入精神科診所。

其實這樣的我算是真切地病得嚴重吧。

永康街的午後有微風與陽光,露天咖啡座上,一向被公認好脾氣的詩人已聽了我一個多小時不間斷的細碎話語,「悲憤異常」,這句話一直在我嘴邊重複著。

後來他說了他的夢想,流浪放逐的渴望,他懷疑自己為何一直在為別人而活。

這是完全相反的兩種角色,我因為太放任自己的慾望且太自我,不擇手段地去追尋那些渺小的意念,卻在擦撞之中傷害了身邊的人。

我不知道你站在我身旁或是站在我前頭。

2004年2月9日 星期一

《燒陶人》-3

靠在電車上閉目想著一些將進行而未進行的瑣事,就在快到家的前兩站,我們的友人呼喚了我,他說他在我的酒館等著。

同行的還有剛回國一年常在我們公司出現的小眼睛年輕女孩,我不知道怎麼會這麼巧妙地最後所有人都認識,看著那個說不上美的女孩,竟然有點為她擔心。

從來沒有一個晚上是如此的悲憤,我找不到任何更溫柔字眼去形容這種狀態。我強勢地逼女孩和友人聽我從未間斷對於那個中年教授的抱怨,以及其它,我說了好多好多,也許還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表情僵硬。這是第一次我把整個事件全盤托出,如果不說,不知道被強迫聆聽的對象是否會少點負擔,不過我確認的是,說出後除了暫時舒緩自己這一個禮拜以來因為氣溫而造成的躁鬱之外,對於現實卻無濟於事。

回程的路上,女孩下車後,友人問我撥你的電話吧。在我們一陣亂打接通之後聽到你的聲音,我竟然羞愧地想哭。

我知道我很過分,總是不停地自言自語。

2004年2月8日 星期日

《燒陶人》第參章

煤炭已經回到竹籬笆下的非洲鳳仙花叢中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找什麼,我踢了它一腳,它只是專注地看著花叢,咪嗚了一聲以示敷衍,連頭都不回。而媽媽也已經到家。

我提著那些紙袋走進去,媽媽正在練習著國際標準舞的舞步,只是我一向對肢體活動不是很在行,所以並不清楚她跳的是什麼舞步。客廳的一角掛有一面大大的落地鏡,媽媽對著鏡子旋轉,擺手,她穿著合身的絲綢黑洋裝,腳踏高跟鞋,臉上的妝未卸,大概剛才是去舞蹈教室上課回來。她看到了我,叫住我,跳了幾個動作給我看,問我哪一個比較好,對我而言,其實難以辨認它們之間的細微不同。我說第二個吧。「那是錯誤的姿勢耶。」媽媽指正了我,表情有點得意。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對待我的態度並不像對待一個半年不見完全沒聯絡的女兒,好像我只是下午出個門購物回來似的。其實我並不期待她看見我時會有驚訝的反應,或是問我這段時間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之類的,但是這樣無所謂的態度,還是讓我有些難受。

媽媽繼續在鏡子前面跳著舞,我逕自上樓。打開房門,桌面一塵不染,我坐在床上,被子疊得整齊,沒有任何塵蹣揚起,想必媽媽還是每天勤於打掃,整個情況看起來,我也一度誤以為自己好像真的不曾離開家。我換個姿勢躺下,看著天花板掛著的圓形棉紙燈籠,那是我和以前男友要來的燈罩。大學時代我總往男友和他同學合租的公寓跑,他分到的房間最小,不比一間廁所寬敞,原來是用作儲物間的。他把那小小的空間佈置得很舒服,我們窩在裡頭看書、看影碟、聊天,當然也做愛。每當他壓在我身上,我看著頂上掛著被風吹搖晃的棉紙燈籠,感覺甚為迷離。隔著他房間牆壁的,有一邊是被他們權充畫室的客廳,其中一個玩重金屬樂團的長髮室友就在那面牆掛了幾張畫布進行畢業製作的繪製。幾年後在長髮室友兒子的彌月酒會上,他開玩笑說當時好幾次圖畫到一半,牆壁就開始震動,灰塵都落到畫布,筆也無法細描,還會聽到間些的喘息與呻吟,所以才會害他圖畫不完而延畢。

很多事情都是無法預料到的,即使在那當下你是這麼篤定地以為將來就是如何,就像那個我們公認最浪子的長髮室友,竟然率先結婚生子,還剪短頭髮刮掉鬢鬚一臉清爽。畢業後,男友和他的室友們搬離了出租公寓,我帶著他給我的棉紙燈籠離開台北爸爸的家回去和媽媽住。不久他去當兵,我也交了新的男朋友,一切都顯得那樣自然平順。那次的彌月酒會上他帶了一個女孩一起出席,我們很簡單地點了個頭,此外並沒有多做交談。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抵不過時間的沖刷,曾經以為刻骨銘心的,最後還是不堪一擊。不過那也許只是我個人單純的想法,我一直不能明白媽媽對爸爸的怨懟何時才能消除,但是也說不定,情況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複雜且沉重。畢竟不是當事人,什麼猜測都不過是風涼話罷了,所以如果這時我很文藝腔地批評爸爸和媽媽不懂得如何扮演夫妻及父母的角色,也未免顯得自己像個旁觀者太不負責任。但我該為父母的失敗婚姻負責嗎?我想了一下,沒多久就覺得很睏,於是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坐起身子覺得腰酸背痛且口乾舌燥,才想起回來的路上一直忍耐著口渴,而這之間我只喝了那幾口難喝的檸檬汁而已。我下樓到廚房倒了一杯白開水,媽媽已經換回家常衣束,坐在客廳看著談八卦的談話節目,沒有裝扮的媽媽,看起來蒼老了一些。

「妳要吃飯嗎?」媽媽問我。
我看了牆上的時鐘,快八點了,「不知道欸,好像不是很餓。」我捧著玻璃杯坐到藤椅上。
「如果要吃的話,冰箱裡有我晚上吃剩的炒米粉,自己去熱一熱。」
「嗯。」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已經很習慣自己煮自己吃,我現在不知道要怎麼煮兩個人的食物了。」
當媽媽這樣說時,我知道她是有點在埋怨我,這點她和爸爸很像,對我總是拐著彎批評。我默默地小口喝水,客廳裡除了電視中女主持人誇張的笑聲外,似乎過於安靜。也許我該說些什麼,例如海邊渡假小屋的事,但是媽媽沒再說話,因此我也沉默了。

2004年2月7日 星期六

《燒陶人》-21

我曾以為自己可以如此輕盈地跳躍,低下頭,卻看見層層鎖鏈。於是我還是闔上眼,假裝自己正在飛翔,即使是夢中也好,即使我總一再旋環著這樣的哀傷。

昨晚就寢時打開了燈,拿著一條小毛巾蓋在臉上,眼球咕碌碌地轉不停,不知是光線還是毛巾,總之我開始失眠。

結果,我竟然想起了曾經因為過度痛苦而強迫讓自己失憶的那一晚。我穿著只有一條繫帶的高跟鞋,竟乎崩潰寸步難行靠著你過馬路。不知道為什麼,你的臉沒什麼表情,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最殘忍的神色吧。

關於酒杯光影之際所提及的愛,我總說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並且輕佻地鄙視自己幹過的傻事,我以為過去的終究會過去。

想不到最後過不了的,還是你這一關。

2004年2月6日 星期五

《燒陶人》-100·80

你的車上總是放著陳昇的音樂,我承認那類型的男人有某種令人著迷的魅力,即使他的歌聲說不上十分完美悅耳,甚至用聲樂的嚴苛角度批評絕對可以說充滿了瑕疵,但他卻會引人進入一種「昇式氛圍」。年輕時並不懂得欣賞,有天發現被他的聲音吸引住,我說原來他唱歌這麼好聽,你笑著說我已經老了,「他是熟女殺手」。

那是半年前的對話了吧。我總是一再反芻著,因為過於貧乏,所以只能從有限的共同回憶中貪婪地挖掘。每個深夜,我總擔心著,下一個天明還能見到你嗎?就像昨夜我說的關於多年後人事已非的破敗(對你而言也許才是圓滿),即使是臆想,卻還是那麼地令人無比哀傷,我已經沒辦法再放任自己繼續想像下去。

之於你,就算是盡我整個生命的重量,也許都輕於一根鴻毛,但我已經不想再一次把重量放在誰身上,即使是羽毛,也是會讓人塵埃過敏。

當失眠的你總算入睡之後,卻換我睡意全消。已近天光時分,我聽見了街上陸續發出的摩托車聲響,樓下的對談聲。那個友人總是在失意時候打著我的主意,我竟也只能很殘酷的避開,因此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的消瘦,也不知道他是否眼眶凹陷,但是他氣若游絲又無奈的求救聲卻在腦中揮之不去。多年來我一直扮演傾聽者的角色,然後有天換我想說了,可是那該封藏的秘密又能往哪發洩?我其實不明白我們兩人為什麼是禁忌,並且越來越困惑。也許我一開始就誠實且果斷,也許就不是如此局面,但那會是更美好的光景嗎?

直到聽見你規律的酣聲,我才安心地閉上眼。

2004年2月5日 星期四

《燒陶人》第貳章

穿過兩旁的竹林就回到了媽媽的獨棟水泥雙層樓房,沒看到媽媽的摩托車,她大概是出門了。媽媽養的貓煤炭傻呼呼地走來,跳上引擎蓋,又迅速跳下,我想是因為車子過於熱差點燙壞了它的小肉墊。煤炭像犯了錯卻死不承認的小孩,在地上打了個滾,慢條斯理地離開。我一直覺得煤炭是隻個性偏向狗的貓。

我把車停在院子外,非洲鳳仙沿著整個竹籬笆紅的白的粉的盛開得一塌糊塗,這種植物就是好種,可是如果是公寓陽台就不一定了,我在爸爸的公寓白鋁花架上種了幾次,每次都因為常常沒回家,澆水不定時,總是奄奄一息,最後還是逃不了乾枯的命運,而且落下來的花瓣腐爛粘在板架的白色烤漆上很不好清理,後來也沒人再去照料,最後只剩下幾個裝著焦土的綠色塑膠花盆。爸爸偶爾泡茶前會把上一次留在茶壺中未清理的茶葉渣倒在花盆裡,有時甚至會去澆水,他說也許救得活,不過這些動作並不是持續地再做。他抱怨過我不好好照顧花草,或許他說的那些話以及澆枯土的動作,是在埋怨我總是不見人影。只是,他的抱怨正如同倒茶渣與澆枯土這件事一樣,不持續且隨性。

非洲鳳仙之外,院子裡還種了些玫瑰與九重葛,有時媽媽心情好,會去花圃買些季節性的草本時花,例如鬱金香、三色菫之類的,就這樣胡亂搭配,倒也沒什麼不協調。媽媽曾經說過,她討厭這個房子的外觀,光禿禿貼著二丁掛磁磚,「俗氣不堪」,她曾經這麼嚴厲地批評過,並且閃著眼睛如作夢少女般描述她所喜歡的房屋類型,白色木造房子屋簷下有走廊,「就像美國影集的鄉下房子那樣」。(現在我不知要不要告訴她,我在一個海邊渡假小屋待了半年,冬天吹著寒冷海風夏天忍受酷陽,現在我灰頭土臉的回家,而它正是那種房子的縮小版?)媽媽從離婚協議分到這個她不滿意的水泥房子卻無力作什麼改變,只好集中心力在小院子,有次她甚至不知哪裡弄來了白色鏤空雕花鐵桌椅,坐在花園喝茶看雜誌,不過,也就那麼一次而已。她的興致消退,可能跟戶外桌椅總是不比室內桌以來的潔淨舒適有關吧,媽媽大概也不願意每次喝下午茶前得先大費周章清理桌椅上的沙塵。現在,那組桌椅不知被媽媽扔到哪兒了。

翻了皮包,找不到媽媽家的鑰匙,我確定沒把它留在海邊渡假小屋以及其它地方,也許是跟衣物混雜在後車廂的某一個紙袋中,但是我不想現在打開後車廂,我怕那股汽車獨有的悶熱氣味,簡直令人想嘔吐。看看手錶,快四點而已,原來我才開了一個半小時,卻覺得路途有世紀之久,有點懊惱選擇在正熱的時刻上路,不過夏天總是那麼炎熱,大概從早上八點開始氣溫就爬升得很高,我會煩躁起來,所以如果要避開太陽,也只能晚上出發,可是夜晚的路況會讓我不安,想到這裡,心裡似乎安慰了一些。這時我感到剛剛在路上的飢渴難耐又浮現,於是我決定走路去小街口的冷飲店喝點冰水。

到了小街口,印象中掛著圓圓鐵招牌有白鐵椅座位的冷飲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彩卷專賣店。我買了一張彩卷,店主是以前冷飲店的老闆,不過他沒有認出我,反而讓我輕鬆些,我不喜歡認識已久卻不熟的人熱切問起我的事,我不知道那些問的人是把問候近況當作無關緊要的問候語或是嚼舌根般挖出些消息好搬弄是非,對我而言兩者都很令人反感。站在彩卷店門口,整條小街幾乎一眼就看盡,符合我需求的只剩一家新開的飲料聯鎖店。我在琳朗滿目的壓克力價目表前駐足許久,我很想喝清爽一點的飲料,但賣飲料的女生卻一直推銷珍珠奶茶,那個女生染著一頭黃髮,讓我想起了剛才的海邊渡假中心櫃檯女孩,如果不是地點以及職業的區隔,我可能無法分辨她們的不同。我買了一杯檸檬汁,檸檬味相當淡薄,糖倒是放了不少,我應該要吩咐她少加糖,可是我又如何能事先知道這家飲料舖的糖量是如何呢?我邊啜著難喝的檸檬汁慢慢在街上走著,一直到轉角,我才把還有八分滿檸檬汁的塑膠杯偷偷放在一戶人家的畚斗裡。

2004年2月4日 星期三

《燒陶人》-72

一盒三百五十元,七十二小時內服用第一顆,十二個小時後第二顆。在這同時,我仍考慮著用哪個數字。那麼就七十二吧,總是個令人緊張的數碼(像是神風七十二小時)。

撐傘離開石牆之屋,落著半大不小的雨,天氣濕冷。打開只跳兩次錶的計程車門,買一盒便利商店微波咖哩飯,心情很好。一路從店門口亂哼著歌到辦公室,「bonjour!」我對已經快成為糟老頭的經理和新來還粉粉嫩嫩的年輕工讀女孩兒愉快地打招呼。

只是雨要下到什麼時候呢?我的辦公桌前垂著一簾髒髒舊舊已經無法分辨出是什麼顏色的百葉窗,連手都不想去觸碰,不知為什麼,每個打掃的人總是會忽略它。我站著,從縫細看到外面高架橋車水馬龍,沿著橋一直走,可以通往許多我喜歡的節點,以及整個島嶼。

終究,過了幾個適宜出遊的好季節,我們還是沒能一起去旅行,所以任何證據的票根還來不及存在,我的單程機票就要check in了。我們是否能夠嘗試一次在發燙的沙灘上跳著腳衝向海水,然後整腳的沙子(那些沙子總是洗也洗不乾淨)帶上車、帶回我們所居住的城市?或者吾愛,你是否願意跟我遠走高飛?

然後你說了我最喜歡的小說家後來被孤立的事。

2004年2月3日 星期二

《燒陶人》-15

那條道路始終滾著一球球的乾草結,風沙刮得面頰刺痛,而路旁蒙著厚重沙塵拉下鐵門的檳榔攤小食舖,你永遠也不知道它的營業時間,或許你甚至猜測它早在何時已靜悄悄地離去,如今剩下的是空殼的歷史想像。

這條濱海的道路我走過無數次,即使警廣路況說高速公路暢通的時刻,我仍執意花上更多的時間走上一回,也許那裡有現實中必須加以想像才能存在的悲淒、滄冷。臨海的加油站旁緊鄰著一間貼著二丁掛磁磚的複合式咖啡館,大大的玻璃窗很不協調標示著燒酒雞三杯雞等各種平常很難將之與咖啡作為連結的台式熱食,招牌寫著「蔚藍海岸」。

一個溜著直排輪的小男生漫不經心在我身邊停下,他說他從南方一路溜上來,我問他那一頭是什麼路。「台21線」,他說。

這是一條數字重疊的公路,我想我站在這端,終究會等到你。

2004年2月2日 星期一

《燒陶人》第壹章

壞了冷氣的車內,漫著悶厚、令人作噁的潮濕熱氣,手汗沾著方向盤滑膩不愉快的煩悶。烈焰下的公路顯得模糊不清,遠方愈是氳醞糜軟,我覺得空氣中佔了太多的濕熱的焦躁,以致於我一直吸不到足夠的氧,腦袋半空白進入窒息的狀態。額頭滲出的汗水一直流到眼睛裡,揉了幾次發現越來越糟,索性隨它,一直到股溝、兩腿之間,始終濕悶著。公路旁就是一片海,可是我並沒有下去浸泡的想法,這時的海水,想必也是滾燙的,我非常有把握且沮喪地這麼認為,離開了居住半年的海邊小屋,對於海灘,已很難再存有什麼有趣的遐想。我記起後車廂放了一瓶玻璃罐裝的可樂,儘管口渴難耐,卻不想停下車去拿取說不定也沸騰的可樂(它會爆炸嗎?),我只想趕快駛離這條漫無盡頭的濱海公路。

一小時前可樂從冰箱取出時仍是沁著冰冷水珠。行李早早收拾好,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好整理的,除了一些衣物外,我留下了毛巾牙刷肥皂洗髮精,還有一些保養乳液 (我懷疑氣溫過高使得那些保養品早變了質漫出怪異的化學氣味),環視屋內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讓我想帶走,因此我拿走了冰箱裡唯一的一瓶可樂,此後只剩下乾癟的檸檬切片,現在想想,那瓶可樂不知什麼時候放進去的的,說不定也過期了。我打開冰箱門站了很久,暫時冷卻降低一點體溫,然後才切掉一點都不冷的冷氣,關上門。(為什麼這麼熱的天氣卻該死的所有冷氣都壞了?)

因為沒有行李箱,所以我提著好幾個百貨公司和服飾店的紙袋,也許該買個好看的行李箱,有輪子可以拖著走,像航空公司空服員用的那種。這個念頭已經興起好幾次了,就在我每次提著一堆紙袋活像購物完的時刻,不過買行李箱的想法通常是忽然冒出,並且永遠趕不上我每次決定離開出走的迅速動作。就像半年前我決定住下時,也是幾個紙袋裝著衣服,但是我想應該是不同的紙袋吧。當我的腦筋還在紙袋上打轉時,穿著涼鞋的腳一直踩空滑踏到沙子上,這些作為棧道的枕木間距似乎太開了。這時我又想到,有輪子的行李箱在沙灘上是拖不動的。

渡假中心的櫃檯離小屋不到一百公尺,到達那棟三層樓水泥房且屋簷搭著大大紅色塑膠棚的櫃檯時,我已經頭暈目眩。顧櫃檯的女孩有著染成金色的乾枯短髮和修得細長的咖啡色眉形,她放下掛滿吊飾的銀色手機,接過我的鑰匙。她剛剛應該是在和情人聊天吧,我看過她的情人,是個同樣染著金髮,皮膚曬得黝黑的少年,幾次看到他們親暱地坐在紅棚子下少年的輕型機車上,喝著汽水聊天。櫃檯女孩和少年都是和善的人,印象中少年對於外來觀光客總是不多話且靦腆,而女孩即使在上班以外的時間遇到我也會點頭微笑,有時會告訴我附近新開了什麼飲食店或是哪屋的新客人是從哪來的,有時則會多問我一些客套話,例如「住得習慣嗎?」之類的,不過當我真的向她反映冷氣機不夠冷的問題時,她反而錯愕且不知所措,而且水電工一直也沒出現過,因此我也不再認真地回答什麼有關住宿的事。

櫃檯女孩看了一下我的住宿資料,「妳的錢繳到月底,現在才月中,妳還可以再住兩個禮拜喲」,她說。
「我知道,但是太熱了。」不知道她有沒有想起我抱怨過冷氣機的事。
「那妳填一下提前退宿表,明天可以過來拿退還的剩下租金。」
「明天?那我不要了。」
「不要嗎?那妳什麼時候有空來拿?」我發現只要任何超出櫃檯女孩簡單工作的預期,她便會顯得有些懊惱。
「沒關係,有機會吧。我要來之前會再打電話給你們。」
我填完表格,離開了海邊渡假小鎮。

其實甚至連已經過去的這兩個禮拜的租金,都是可以省下來的,當然我承認有時我的確態度有些散漫,也沒什麼好期待的,卻極其無賴地就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難熬的夏日。晚上會好一點,但是我已經連拿著啤酒瓶坐在屋外吹海風的興致也沒有,有時不知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在荒唐度日,卻也放縱著自己繼續毫無意義且帶有羞愧地閒散下去。不過現在我終於離開了,並且正在公路上開著車。

2004年2月1日 星期日

《燒陶人》-164

我是不是你日記中的那個又壓抑又窮極無聊的「妳」?

今天睡得晚,榮總是懶得去了,對於一些病痛總是一拖再拖,就像我曾經在半夜因為智齒而生氣一般,但是那兩顆智齒,至今仍好端端橫亙在口腔末端,很多懸而未決的苦痛,就這樣過去了。
我以為所有事情都能這樣風清雲淡的逐漸被抹去。

例如我一直想做個好女人。

從銀行走出,即使上週公司已宣佈封關,還是無法忍受偷懶的良心譴責,趕在三點半前跑了兩間銀行軋進票子。我對老闆說那該匯給他的十五萬已經入賬了,電話那頭他笑得開心。是啊,舊債不過年,而我還欠你多少債?

你看得到的,這一年我又悲哀又情緒化地淪陷,以一種極為糟蹋的方式虐待自己,卻也什麼都不能泣訴。我多希望你的耳朵是聾的,或許這樣我就敢在你耳畔說我愛你。往往在我們離開那短暫駐留的白淨床單的午後,我卻依舊一聲不吭,外面的太陽總是那麼大,我們默默的走著。就算我們睡遍了全台北市的汽車旅館,這個困境也許永遠不會改變。

但是我對你的愛,期限只剩下164天,在這之後,你仍會愛我嗎?

親愛的,我只能像個暴露狂在厚重大衣下只穿著絲綢蕾絲性感內衣,孤單地等著你垂青。

2004年1月6日 星期二

廢墟之上

那些 風吹著殘存的
不知道是幾點
樓上的人睡了吧
廣播嬉笑毫不正經說起瑪麗蓮夢露
欲和水蓄勢待發的牛皮紙包水泥粉積存所有我來不及
熄滅

你說去買羊肉串拿紅酒
我在一個人的廢墟凝想將被裝飾成厚實牆面的夾層版
它厚實包圍你父親在內的眾多死去牌位們
敞開正對如同先前呀然斬斷開紅花的荊棘類
(你瞇著眼笑說從來不知道它叫什麼)

就像我們每次以為的最後一首歌
始終只是唱盤replay的中繼節點

於是我叨叨絮絮記憶滿屋子的零散
隔間材料
幾盞簡陋臨時接電黃燈泡
對面空了的塑膠椅
一開始就不知道為什麼會出現的剪刀及膠帶
透著新味仍濡著深色的灰牆
整個陽台斷裂離去的植物
舊海報
綠書包
等等之類
哀傷地短暫將它們放在身體裡面
再無法挽留底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