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31日 星期五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戰火開端

弟弟剛過世的一個小時,修行某支密宗的P傳了一通簡訊過來,大致是說些該做什麼儀式以及親友勿哀勿爭吵之類的。那時心情不爽到極點,如果連跟我家無關的P都有儀式建議,那更不用說曾家龐大的親屬團了,每個人只要出一張嘴,就會把我搞瘋。

勿爭吵必須建立在有相同共識的基礎上,這是很難的事,每個人都有他心目中最好的方法。

五叔說的好,不會有人比爹娘和我三個更傷心。

偏偏這個時候會發現,弟弟的死不能只是我們家三個人的事,連幾年沒見過幾次面的遠房親戚,都會在這時跑出來出主意。

所謂「親戚」是很令人無奈的兩個字,有些人你再討厭他,都沒辦法完全把這個人劃除,只因為該死的血緣關係。



助唸結束之後,弟弟還未進冰櫃,依舊停放在小佛堂。根據不知道是誰建議的儀式,助唸完後幾個小時之內不能移動大體。

這些細節我不是那麼在意,我的要求很簡單,在嘉義舉辦漂亮不失莊嚴的告別式,有很多弟弟的朋友來送行,火化,骨灰罐帶回台北。

這樣就好,可是很困難。

火化這點還容易,雖然客家人的習俗是土葬,幾年後再撿骨入塔。但連阿公都說他自己要火葬了,所以弟弟用火葬不至於有人敢反對。

而問題的爭端,在於要回銅鑼老家辦喪事,或是在嘉義舉行。

助唸堂外,聚集了眾多親屬在「討論」,與其說討論,不如說這根本就是一面倒的劣勢。

人多勢眾。

爹說兒子都沒了,還能不聽女兒和太太的想法嗎。

娘說她不知道,一切由我決定。

這個時候,爹娘已經沒有力氣去承擔這些問題,所以我得一肩扛在身上,但我非常清楚弟弟喜歡的是什麼,娘喜歡的是什麼。

於是整個親友團集中火力針對我,試圖說服我按照家族的方式進行。一個個輪流轟炸。

黃色牌樓塑膠菊花,道教的吵鬧儀式,辦桌請客,收奠儀。

我非常強硬,堅持著要在嘉義照我的方法辦喪事。

不知道是誰丟出一句「這樣亡魂會回不了家,無法投胎,永遠在這邊遊蕩。」

然後爹竟然開始動搖了,他說或許落葉歸根會比較好。我知道爹很想照我們母女倆的意思,但又捨棄不下身為長子的家族倫理情感。

該死!

接著又聽說,原本同意照我們意思的阿公,在某個遠房親戚的強力勸說下,現在堅持著要弟弟回銅鑼。

在娘悲傷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一些失望。

我就知道,不容小覷的龐大親屬團。

他們說凡事都有規矩,得注重人情世故。

講爛的理由一直重複。

總之都是為了面子,為了做給村子裡的人看,為了其他遠親,沒有人在意我們家三人的想法,可我們才是跟他最親近的,一起生活了二十一個年頭啊!

那些人,那些我都搞不清楚要叫叔叔伯伯還是叔公伯公的人,干他們屁事?

沒有結論的無意義討論,越來越緊繃。

我想退一步,遺體送回銅鑼,但喪事照我們想要的方式進行。

三叔說:「哪有這回事?回去就得照規矩。」

幹!意思就是不用討論了,那現在是怎樣?逼我同意嗎?

「好,不然回去照傳統辦喪事,我們在嘉義另外舉行追思會。」我的語氣越來越急促,握緊了拳頭。

「不行,沒有人辦兩次喪事的」二叔說。

幹!怎麼會這麼迂腐不知變通?張雨生有追思會,余紀忠有追思會,他們的追思會也不是跟告別式同一天哪!為什麼我弟弟不能辦追思會?

此時我知道我不能讓步任何一點,因為根本沒有妥協餘地。

「拜託,那是我弟弟耶!什麼要顧慮人情世故,我都不在乎了,你們在擔心什麼?他是我弟弟,我最清楚他喜歡什麼,我想依照他喜歡的模式進行,他喜歡朋友,他在台北出生,在嘉義唸書,回銅鑼對他有什麼意義?他哪一次回銅鑼不是被我們押回去的?有閒言閒語也是我的事。那是我弟弟!」幾乎是失控大吼,極不客氣的口吻。我必須得把自己武裝起來。

「沐雲,妳不能這樣,妳要考慮妳爸爸的立場。」開口的是從高雄空軍官校趕來的堂弟得軒,他和弟弟從小玩在一起,可說是穿同一條褲子長大。

連他都這麼說。

我並不在意誰的立場,但我很失望他沒站在我這邊。

感覺很累,孤軍奮戰的疲憊。

「我不想談了,明天再說,我現在很想休息,下飛機都還沒休息過。」算算時間,從離開巴黎前到在,已經五十二個小時沒睡。

大家都沈默了下來,不再說什麼。人潮漸漸散去。

爹娘還要待醫院,晚些要送弟弟進冰櫃。

二叔提議他可以開車先送我回弟弟的租屋處歇息,可是他不知道在哪,而我對路也不熟。

「我知道怎麼走。」小龜說。

我沒注意到他一直站在角落。

2004年12月30日 星期四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助唸

回到醫院,弟弟的同學小龜在大廳等我和黃雪琴,他帶我們到地下室的助唸室。

「你呢?你怎麼不跟著大家去助唸?」下樓梯的途中,黃雪琴問。

「我會怕。」他說,簡潔有力。

像是周星馳電影中,片尾完全換了個性、沒有一句廢話的唐僧。



助唸室是簡單莊嚴的小佛堂,慈濟為數眾多的助唸團從裡頭排到了門外。我側著身穿過椅子間的縫隙,走到覆蓋黃色往生被的弟弟身旁。

我把裝外套的紙袋放在娘腳邊,他們已經為我預留了座位,緊挨著娘與弟弟。

所有人雙手合十,唸誦著南無阿彌陀佛。

只有這一句一再重複著,沒有任何器樂或多餘的讚頌。

才坐下,沒能唸完第一句,卻瞬間淚眼汪汪。

眼前那躺著的是我弟弟。



於是只好走出助唸室,爹正在一旁的辦公室商討殯葬事宜。

我往沙發靠坐,啜著業者端給我的熱茶。

爹說阿公同意喪事在嘉義進行,不用運回老家。「省得越看越傷心」,爹轉述阿公的話。爹又說了五叔也建議在嘉義辦,因為只要回老家,就會有一堆規矩。

這樣也好,簡單莊嚴,大概三天之內就能火化,而且幾個小時下來,我對慈濟的氣氛很有好感。很害怕客家人辦喪事,那吵鬧的儀式,簡直毫無尊嚴。前幾年曾祖母過世時,我對那輛莫名其妙的電子花車困惑無比,那是當警察的四叔透過人脈弄來的免費排場,可是只有電子花車,沒有音樂,也沒有歌舞女郎。

完全出糗的派頭。

撇開那鄉下辦喪事的敲羅打鼓不說,在嘉義舉辦,到時一定會有很多同學能前來送行。

弟弟是那麼地熱愛朋友,而他的生活圈是在嘉義,不是苗栗銅鑼老家。

由於疲累,我把細節交給爹去進行,稍微整理了一下,又進入助唸室。

還是不行。

一開口唸佛號,就是淚如雨下。

這樣一來一往多次,最後終於決定不再進去。

很奇怪的南無阿彌陀佛六字真言,比任何煽情的流行歌曲還催淚。



坐在醫院外頭的塑膠椅,天色已經黑了。我的臉上凝結著許多條雜差淚痕,又黏又乾澀。

逆著光,醫院門口有個身影朝這邊走來。我沒帶眼鏡,嚴重的閃光讓我看了心疼。

好像弟弟。

是小龜,他在我身旁坐下,不發一語。

但我感受得到那顆想安慰人的心。

對於小龜的印象,就是個沈默寡言到極點的大學生。2003年暑假,他來台北玩時,曾暫住在我們家,兩個晚上幾乎沒聽他講一句話,跟弟弟的活潑多話截然不同。同年秋天,顧博士在嘉義鐵道藝術村有個展,身為頭牌特助的我,自然有義務親自前往。正值弟弟開學之際,我們兩個打算一起南下,選擇了午夜啟程的平快車。清晨四點多,小龜和另一個同學來民雄火車站載我們,那時我對小龜的感覺,從「借住的朋友」升級成「弟弟的好朋友」。

現在,他又升級成「弟弟很要好的朋友」。

我並不清楚弟弟和誰交情好,他的朋友多到嚇人,套句弟弟校友的說法:「他的朋友數量,我就算活三輩子都比不上他。」無怪乎網路小說家九把刀形容他是「裝熟魔人」。

他的確吸引了許多完全不同類型的人成為朋友,就連小龜那樣安靜得很的外系同學。

而我多年來只有圈內朋友,跟弟弟是完全相反的典型。



二叔、三叔以及一個遠房親戚站在醫院前面抽煙,他們招手把我叫過去。

他們說遺體要運回老家辦喪事,他們說要遵照規矩,他們說得顧慮人情世故,他們說......

我聽了一肚子氣,冷冷地說我現在很累很餓,晚點再說,我想先去買東西吃。

「一起去吃,順便討論。」二叔提議。

我沒說一句話,逕行穿越馬路到對面的7-11。

蘋果日報已經賣光了,本來想多買幾份留著當紀念,或是當作缺席證明。

反正法國人也看不懂中文,算了。

我拿一瓶礦泉水,一個三明治,買了一張電話卡。

我知道我得堅強,但我很想找人說話。

走回一樓大廳的公用電話,撥了電話給俊桑。

一開口就是號啕大哭。

我受不了了。

「那些親戚干他們屁事?什麼人情世故?拜託,那是我弟弟耶!」

「所以妳要堅強,妳爸爸媽媽都要靠妳,妳弟弟會很以妳為榮。」俊桑說。

俊桑的安慰對我來說一直有很大的魔力,多年來不管任何挫折與哀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和他分享。不管是好幾次的躁鬱症發作或是失戀,他總能很深刻的掌握我乖僻的個性,給予適當的排解,從來不會過或不及。

能被我視為姊妹淘的男人,絕對不是蓋的。

結束四十分鐘哭哭啼啼的通話,我撕開三明治的透明塑膠紙包裝,小口啃著。

其實毫無食慾,但這個時候,我更要好好照顧自己。

將有一場硬戰要打,那龐大而人多嘴雜的家族。

我已經準備好,扛下這個重擔。


三明治吃了一半,三嬸和堂妹匆匆跑來,要我回助唸室。

助唸已結束,人們魚貫離開。

我還咬著三明治,要走進助唸室。

「等一下,不要這樣吃東西,沒規矩。」三嬸叫住我。

我把吃剩的三明治遞給她,才走進門。

慈濟師姐、娘、四嬸春櫻圍在弟弟身邊,娘掀開往生被,要我多看幾眼。

換上衣服的弟弟帥氣極了,完全不同於躺在病床上插管的垂死病容。他穿著暑假為了打工而買的深藍色西裝,結上大方的條紋領帶,裡頭是他極愛的兆赫電子為他們量身訂做的淡紫色襯衫。一頂扁呢絨帽配上同學替他買的艾迪達褐色休閒鞋和SWATCH咖啡色錶帶,顯得氣質不凡,像是電影中的歐洲貴族。

那頂帽子,弟弟很愛往頭上擱,但怎麼戴都不好看,他去集集路溜時帶著那頂帽子的照片,被我和娘嫌得一文不值,說實在,還真有些醜。

可是這時卻顯得那麼恰當,我從沒見過弟弟那麼好看的樣子。

弟弟的表情和生前不一樣,散發出莊嚴的氣息。

娘忍不住擁著弟弟,親吻著他。

起身時,弟弟的眼角滑下一行水。

慈濟師姐說那是清淚,弟弟用最後一絲力氣,傳達他的愛。

2004年12月29日 星期三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外套

阻止三嬸只是害怕她驚人的眼光,在車上,我仍然不是很確定買外套這件事的需求。

「媽,我正要去買外套,可是買外套幹嘛?你們不是已經準備弟弟的西裝了嗎?」我撥電話問娘。

「西裝外套是讓他穿在身上,但我想他還缺少一件保暖的外套。」

這樣,我就明白了,甚至腦中已經出現了外套的藍圖,配合著同學為他買的艾迪達休閒鞋和SWATCH手錶的色系。

我知道弟弟絕對相信我的眼光,以前娘為他買衣服,有時他不太喜歡,娘便偷偷要我講幾句讚美的話,這樣他就會非常滿意。

車子緩緩開入擁擠的民雄市場,經過一間間廉價的男裝店,我快速瀏覽著那些商店幾乎可說是沒有的風格,要他們繼續往前開。

「這裡沒有好一點的店嗎?」我問,心情不悅。

「妳爸爸說買休閒一點的,妳嬸嬸說不用買太好。」開車的同學說。

顯然三嬸不知道我們想要的是什麼,而爹總是辭不達意。

「我想買好一點的漂亮外套,這邊可能不會有,去衣蝶好不好?」我問。

「可是妳爸爸說一個小時內要回醫院,我們去嘉義市會來不及。」

「我想應該沒關係,因為這外套看來不是等一下要穿的,先開去衣蝶吧!」

在往嘉義市的空曠道路上快速行駛,又接到爹打來的電話,問我們行蹤。

「剛剛在民雄市場,我覺得那些外套不好,想去衣蝶,現在正在路上,可是可能會來不及一個小時內回醫院。」我說。

「沒關係,我本來以為外套等一下要穿,現在只要先穿西裝就好,外套是要放棺木裡的。」

我就知道,笨蛋爸爸。



車子在嘉義市充滿攤販擠的不得了的小徑內打轉了許久,他們口中的「捷徑」似乎不怎麼好走。

「你們不是中正大學的學生嗎?怎麼會不認得嘉義的路。」我忍不住開玩笑。

「我很少來嘉義市。」同學A說。

「我平常都騎車,騎車走這真的很快。」同學B說。

但還好,現在都不急迫了。

嘉義衣蝶正在週年慶,周遭水泄不通,更別提停車位。於是我們決定,我跟黃雪琴下車買外套,他們繼續開車在周圍晃著,買好再打電話連絡。

直奔男裝部門,對於一樓那些打折中的日系保養品,我沒能稍作停留,雖然在巴黎一邊唾棄歐系保養品時,念念不忘的就是佳麗寶。

一出電梯,就是好看的外套。

「跟剛剛市場的差真多。」黃雪琴摸著一件皮衣,她一定也無法忍受把菜市場的廉價外套當殮衣。

「這件感覺還可以,我們先走一圈看看吧!」

然後我一眼就看到在車上構思的外套藍圖。

「就那件!」我指著一件帶綠的茶褐色外套。

平常買衣服都沒那麼順利,有時只是想找件簡單的白襯衫或基本款的鞋子,就被那些莫名其妙的多餘設計搞到火大,走一整天好幾間百貨公司都找不到。

老弟你真是太神了。

「這件外套質料很好喔!他是真皮做的很輕又保暖,不過清洗時要注意......」專櫃小姐笑盈盈走過來介紹。

「沒差,是要燒掉的!」我冷不妨冒出。

專櫃小姐臉上三條斜線,站在一旁不再說話。

「好貴啊!你爸爸給的錢不夠。」黃雪琴翻出標價,不禁咋舌。

的確很貴,我除了大一時亂買的那件「把卡刷爆台灣超不適合駭客任務大風衣」和大三「試穿不小心弄壞繁複繫帶只好硬著頭皮買下安娜蘇超不實穿小禮服」之外,衣櫥裡沒一件衣服比它貴。

「刷卡吧!」我掏出爹給我出國急用的副卡。

這個時候,我只想給弟弟最好的。弟弟的衣櫃裡面一向沒有什麼好衣服,因為他運動量大,總能很快把任何衣服穿得破舊不堪,自然而然,我們不會給他買太好的衣服,以補足他不斷消耗衣服壽命的速度。而他對自己挑衣服的眼光不太信任,也很少自己買衣服,總是回台北時,才央求著我或娘帶他去逛街。不知道他會不會感到委屈,或許他一直想要一件很酷可以炫耀的漂亮外套吧。現在才買給他,也許以太遲,但弔詭的是,他生前,我們絕對不會給他那樣奢侈的物質。

出車禍前兩天,週日他正準備回嘉義,在台北的家中門口穿著已經變形且髒兮兮的運動鞋,娘靠著門看著他。他說:

「我沒有鞋子和外套。」

不知道這樣的補償來不來得及?

2004年12月28日 星期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半支煙

主治大夫以及護士站在病床旁,弟弟的各項生命指數正快速下降。

「曾寶,你要安心地走,爸媽和姊姊都愛你。」娘撫摸著弟弟,對他喊著。

「曾寶不要擔心,爸爸會好好照顧媽媽跟姊姊。」爹眼光泛著淚。

不曾停歇的唸佛機,繼續唱誦佛號。

我則說不出任何話,只能低頭緊抓著他的手,眼淚狂洩而下,伴隨著鼻涕,滴落在床單。雖然聽說在往生者前不可哭泣,未免他有所牽絆。但我所能控制的,僅止於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

一直努力封印住的悲傷,終於再也忍受不住。

所有自以為是的期盼,不斷交互著的焦慮與樂觀,從此瓦解。

我心裡面只能不停地對他說謝謝。

謝謝他誕生在我們家,帶給我們那麼多溫馨的回憶。

謝謝他心疼我的孤單,在我最無助的時刻,把我喚回了台灣。

謝謝他......

即使只是針對我的自私,我依舊要感謝他。

指數迅速下滑,似乎弟弟已經撐得很辛苦,他正乘著雲飛離。

爹親自為他拔管。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兩點三十七分。

天使起飛的時刻表。

他持著單程機票匆忙出境,如同四個月前我離開台灣時一模一樣。

來不及好好擁抱說再見。

也來不及回頭再看最後一眼,所深愛的家人們。



醫生帶我們走進一旁的辦公室,準備商討後事處理細節。而弟弟被送入手術室,進行眼角膜的摘除手術。

剛好方橘子打來關心情況,在戴高樂機場準備登機前,我曾傳了一通簡訊告知。

「前幾分鐘才剛過世,今天蘋果日報有他的報導,版面很大。」擦乾眼淚,平穩語氣對她說。

接著又通知了正在高速公路上趕回台北的P,P顯得很懊惱,對於他那張不恰當的鼓勵字條。

「把它揉掉吧!」

「算了啦!」我說,想起了剛剛在娘手上,現在已經不知下落的字條。

醫生關起門,拿了一疊文件坐下。

「元拓真的是在等姊姊回來,本來昨天晚上已經快撐不住,但是他很堅強地撐著。」醫生說。

拜託請不要再告訴我弟弟為我做了什麼,請不要再告訴我他的好,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下的情緒,又激烈波盪。

眼淚潸潸而下。

我沒辦法平靜地聽著後事細節,只好先行離開。

走出隔離病房,外頭等候的其他親友和同學還不知道消息。

「下午兩點三十七分,由我爸爸親自拔管,宣告死亡。」我簡短宣佈,並且試圖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

大家一片默然。

我轉身往盡頭的廁所走進,沿途不停地哭。

出了洗手間,急速往另一頭返方向奔走。

好想抽煙。

但我找不到陽台、找不到下樓的出口。

哭得分不清方向。

2004年12月27日 星期一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起飛

主治大夫以及護士站在病床旁,弟弟的各項生命指數正快速下降。

「曾寶,你要安心地走,爸媽和姊姊都愛你。」娘撫摸著弟弟,對他喊著。

「曾寶不要擔心,爸爸會好好照顧媽媽跟姊姊。」爹眼光泛著淚。

不曾停歇的唸佛機,繼續唱誦佛號。

我則說不出任何話,只能低頭緊抓著他的手,眼淚狂洩而下,伴隨著鼻涕,滴落在床單。雖然聽說在往生者前不可哭泣,未免他有所牽絆。但我所能控制的,僅止於努力不讓自己發出啜泣聲。

一直努力封印住的悲傷,終於再也忍受不住。

所有自以為是的期盼,不斷交互著的焦慮與樂觀,從此瓦解。

我心裡面只能不停地對他說謝謝。

謝謝他誕生在我們家,帶給我們那麼多溫馨的回憶。

謝謝他心疼我的孤單,在我最無助的時刻,把我喚回了台灣。

謝謝他......

即使只是針對我的自私,我依舊要感謝他。

指數迅速下滑,似乎弟弟已經撐得很辛苦,他正乘著雲飛離。

爹親自為他拔管。

十月二十三日,下午兩點三十七分。

天使起飛的時刻表。

他持著單程機票匆忙出境,如同四個月前我離開台灣時一模一樣。

來不及好好擁抱說再見。

也來不及回頭再看最後一眼,所深愛的家人們。



醫生帶我們走進一旁的辦公室,準備商討後事處理細節。而弟弟被送入手術室,進行眼角膜的摘除手術。

剛好方橘子打來關心情況,在戴高樂機場準備登機前,我曾傳了一通簡訊告知。

「前幾分鐘才剛過世,今天蘋果日報有他的報導,版面很大。」擦乾眼淚,平穩語氣對她說。

接著又通知了正在高速公路上趕回台北的P,P顯得很懊惱,對於他那張不恰當的鼓勵字條。

「把它揉掉吧!」

「算了啦!」我說,想起了剛剛在娘手上,現在已經不知下落的字條。

醫生關起門,拿了一疊文件坐下。

「元拓真的是在等姊姊回來,本來昨天晚上已經快撐不住,但是他很堅強地撐著。」醫生說。

拜託請不要再告訴我弟弟為我做了什麼,請不要再告訴我他的好,好不容易稍微平靜下的情緒,又激烈波盪。

眼淚潸潸而下。

我沒辦法平靜地聽著後事細節,只好先行離開。

走出隔離病房,外頭等候的其他親友和同學還不知道消息。

「下午兩點三十七分,由我爸爸親自拔管,宣告死亡。」我簡短宣佈,並且試圖不讓自己的聲音顫抖。

大家一片默然。

我轉身往盡頭的廁所走進,沿途不停地哭。

出了洗手間,急速往另一頭返方向奔走。

好想抽煙。

但我找不到陽台、找不到下樓的出口。

哭得分不清方向。

2004年12月26日 星期日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空白的對話

離開病房,到樓上餐廳吃中餐。我開始點著菜單,而爹一直三心二意的考慮要坐哪張大桌子或是併桌,還是什麼待會一起點什麼的。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在醫院的親屬不只是我們一家而已,鄉下的叔叔嬸嬸堂弟堂妹幾乎都到了。爹這樣拖拖拉拉的讓我很難受,我幾乎是極不客氣地說我要先點先吃,晚來的人要怎樣再說。

有一種非常不安的恐懼感籠罩,就像在國道的最後一小時那樣。

待龐大的親屬團都到齊後,我擱下吃了一半的素食鍋燒意麵,先行離去。

P陪我去停車場拿行李,回到隔離病房,一個蘋果日報的記者要求能否進入採訪,我同意了。

我拿出在法蘭克福買的兩本成人雜誌,擱在病床上,很希望那傢伙給我趕醒來,然後傻呼呼地笑我三八。

但他現在只是靠著呼吸器維生的軀殼而已。

一時感嘆,和記者說起了我在萬神殿吹著冷風唸書時,也正是弟弟出車禍的時刻,記者有點困惑地問我:「所以也就是說他出事時你感到一陣冷顫囉?」

「不是,我是說那個當下我正在做什麼。」

不知道是那個記者的理解能力真的有問題,還是她必須嘩眾取寵,第二天的報導出來,依然是我感到一陣冷顫這種靈異的字眼。我不想怪她,畢竟台灣的媒體生態一向不太正常,更何況是標題花花綠綠又聳動的蘋果日報哪!

然後她要求我擺出「很深情」的姿勢好讓她拍照。

這時我有點火大,卻沒當場發作,只是冷冷地要她自己取景。我懶得說什麼身為一個記者,必須自己去捕捉事件,而不是要受訪者配合妳的觀點演戲這類屁話。

沒多久,羅叔叔回來了,他走進病房,很不客氣地把記者請出去。然後病房內只剩下我和P以及弟弟三個人。

P在記者離開前跟我借了一支筆,躲到一旁不知道在寫什麼。

我趴在病床旁邊,握著弟弟仍然溫暖的粗壯手臂,即使知道情況不樂觀,卻還是抱著很大的希望。

「爹不是傳簡訊說病危等奇蹟嗎?看,我都千里迢迢趕回來了,這不是奇蹟是什麼?你還不給我醒來」我心裡這樣對弟弟說話。

然後我們靜默了很久很久,但我相信在那樣空白的時刻,我和弟弟正在不停的聊著,那是完全不須言語理解的心靈默契。

P說他要先回台北了,遞給我一張紙,他說裡面有些話想告訴我和我的父母,希望我們好好加油。

「我相信妳弟弟撐的過去,他那麼壯。」P拍拍我的肩膀,跟我告辭。

然後只剩我和弟弟獨處。我想那個時候,我希望弟弟能夠醒來的期待,不會亞於P,但是我錯了,P也錯了。從事件發生到那個時刻,我對病情的理解,只有到達醫院後那短短幾小時,而P也是。完全不知道在BBS上,探病同學對於每日病情的記錄。嚴格說來,那時弟弟已經算是腦死狀態。

剩下的,只有弟弟已經飄散,但仍堅持著的意識。

和弟弟的空白對話進行了一段時間,四嬸春櫻回到病房,我似乎被干擾以致無法再接收到弟弟釋放的能量,於是懶散地離開病房。

要問我到底那樣的時光,和弟弟交流了什麼,我真的說不太上來,只能勉強用「兩人最後的情感正在空氣中互相撞擊著」這樣文藝腔的字眼來形容。

爹娘在家屬等候室休息著,他們用畢中餐已經好一陣子了吧。我把P的紙條遞給娘。

「載我來那個朋友,他先回台北了,留了一張紙條給我們,內容大概是要我們不要放棄,好好加油之類的。」

我以為那紙條可以給娘一點鼓勵,未料她激動了起來。

「他懂什麼?他知道情況嗎?要是還能救我們怎麼可能放棄?」

我沒為P多辯解些什麼,即使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但是任何關懷只要不恰當,都可能變成另一種負擔。這點我對P還蠻愧疚的,因為我沒有及時告訴他我們的感受,以致於他一直無法切入一個合適的方向,以致越來越偏離軌道。至於什麼才叫合適且正確的軌道,老實說,連我都不知道。

娘攤開紙條,還沒拿出老花眼鏡閱讀,護士就急迫地跑來通知家屬趕快進隔離病房。

2004年12月25日 星期六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醫院

「啊,怎麼這樣?」

我摀住了嘴,很難接受眼前插著導管擠壓到臉龐的浮腫軀體是我弟弟。醫護人員遞給我一張紙巾,我緊抓著,沒有想掉淚的感覺。

弟弟的頭髮被理去,臉上有些擦傷,枕邊放著佛珠和唸佛機。跟隨著呼吸器,他龐大的身軀一呼一吸起伏。不知道是呼吸器強力的輸送氣息到他已然耗竭的軀體,還是他正努力地想撐下來?

娘哭紅了眼睛,溫柔地搓揉弟弟的手腳。弟弟的腳已經呈現壞死的狀態,冰冷無血色。我想著如果他醒來,非得截肢不可,這對熱愛溜直排輪的他來說,會是多麼嚴重的剝奪。

爹的氣色很差,一直撫摸著弟弟的臉龐。

當我在索邦課堂上接到爹那通「病危等奇蹟」的簡訊時,曾經滿心企望,我就是那奇蹟。

可是越過近半個地球、一路轉機、耗費十八個小時、風塵僕僕趕到他的病床前,儀表上的指數,並沒有戲劇性的回升,依舊停留在那低迷的數值。

爹娘沒能跟四個月沒見的我多說些什麼,直接跟我討論了器官捐贈的想法。娘說為了等我回來,其他器官都感染了,只剩下眼角膜、骨骼和皮膚可使用,但她現在只想捐出眼角膜而已。

我也不太願意捐出骨骼和皮膚,這樣子在他死後,什麼都看不到了。即使死去到出殯,不過那短短幾天,我仍自私且小氣地,希望能多看看他幾眼。

四個月沒見,回來竟是沒有意識的軀體。

好想擁抱他,可是他怎麼那麼壯那麼大?我無法真正的抱著插著導管的他,只能側著頭貼在他的胸膛,雙手放在他的兩脥之下。要是他那強有力的手臂能抱住我那該多好,我們姊弟二十幾載,竟然沒有擁抱過,一直到最後也沒有。

爹說,我們約好從現在開始只能講好的回憶,這樣才能讓弟弟安心上路。於是,我們便像飯桌聊天似的,開始說著一些與弟弟有關的趣事。爹娘一度又紅了眼眶,爹看著表情漠然的我,要我不要太壓抑。

我不是壓抑,只是無法接受,在那樣的情緒之下,悲傷根本沒有空隙進入。

回過頭,P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上隔離衣坐在後頭,手中拿一串唸珠唸唸有詞。

我胡亂地跟弟弟介紹,那是我朋友,就是他拿了我原本送你的德文字典喔。

P的出現讓我們非常不自在,那應該是只有家人與醫護人員在場的最後時刻。

然後大家沈默了些許,我問何時要拔管。護士跟我說明,目前指數還沒下降,還得等。

娘幽默地問我:「怎麼?嫌時間太久等不及啦?」

我聳聳肩,尷尬地笑。

娘提到,剛剛有拿錢交代同學去買一雙好一點的漂亮鞋子,「他的鞋子都破破爛爛的。」

「還有手錶,要SWATCH。」我說。

弟弟在物質方面,其實還蠻喜歡名牌的,只是他沒有足夠的零用錢。高中時,他曾戴著一隻SWATCH手錶,跟娘說那是仿冒的地攤貨很便宜,數個月後我卻在他的床下發現SWATCH原廠付有保證書的包裝盒。好幾次我跟他一起出門逛街,他的眼光總留駐在SWATCH的櫥窗上。

我衝出病房,要找人去買支SWATCH。

弟弟的同學猶豫了一下,說也許嘉義衣蝶有專櫃,可是有點遠。

「我有開車,我去買!」一個東森的記者自告奮勇。

我看了看眼前這個中年男記者,毫無保留地說:「不要吧?我不相信你的眼光耶!」

基本上,這趟回台灣,這張嘴從那個時候開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那樣的時刻,我只能想著該做的事,委婉曲折的人情世故,對我來說太浪費時間了。每一刻鐘,我都一直在和時間競走。

「也是,年輕人的眼光可能比較適合,不然我載他們去好了。」幸好那記者的肚量還算大,否則說不定會加油添醋旁白說我是個惡毒的姊姊。

2004年12月24日 星期五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國道

早晨七點多抵達中正機場。才剛走出機門打開手機,便接到了爹高中兼二專同學羅叔叔夫婦的電話。

「沐雲,你爸爸說他沒辦法來接妳,我們快要到機場了,等下一起去嘉義。」

「啊?可是我已經連絡好朋友來接我了耶!」

我對爹的決定感到莫名其妙,這樣臨時而未先告知的打算,讓我感到很困擾。早在德國就說好由我朋友來接機,怎麼又這樣擅自替我安排?有這樣的想法,可以當時就說啊!於是我婉拒了羅叔叔夫婦的好意。

填寫完SARS檢疫入境表格,經過一些稍嫌冗長的入境手續,提領好行李,到一旁的盥洗室好好地洗把臉。即使是那樣趕著回台灣的狀態下,我也不希望一身狼狽邋遢出現在醫院。

我的樂觀又回來了。

上了P的車,行經中山高。離開台灣四個月,宛如一場夢,此刻我並不覺得這片土地有任何陌生,好像我昨天仍在這條熟悉的高速公路上往往返返。

P跟我一樣樂觀,在車程中的氣氛算是相當輕鬆愉快。

我們還在三義的休息站停靠下來,買了一瓶礦泉水。我脫下黑色絲襪,台灣的天氣很好,我打開粉餅沾著水,修補因為長時未眠和舟車牢頓而顯憔悴的面容。

我還跟P說,我的白襯衫領子有點髒,待會到嘉義市區買件新襯衫再去醫院。

經過火炎山沒多遠,便接到娘的電話。

「妳到哪裡了?」

「差不多在台中吧。」

「喔,那就好。」

娘沒說什麼,我卻覺得情況不對勁。

不安的情緒幾何等比級數加劇。

「還有多久?」我催促著P。

「大約再一小時就會到了。」P也嚴肅了下來,我們默不作聲。我看著他的速度儀表板順時針方向轉動。


到了大林慈濟醫院,我很想跟P說,我先下車,你再慢慢找車位,但是我沒有開口。

P開著車在地下停車場繞了好幾圈,一直往下層樓開。

好不容易找到車位,P尋找著不甚清楚明確的路線指示。

一座病床專用的電梯在眼前。

「是這個嗎?」P疑惑了一下,想找離弟弟病房最靠近最正確的乘客電梯。

緊張和焦慮繃到極限,我的怒氣瞬間爆發,「就這個啦!」按下電梯,急沖沖地走進。

到達二樓,我把P拋在後頭,頭也不回地往病房狂奔。

毫無遲疑地,我直接衝向走廊聚集最多人的隔離病房方向。

「他姊姊回來了!」不知道是誰大叫。

忽然之間,所有媒體記者湧上,攝影機都往我這邊拍攝。一陣混亂之中,我錯愕著被羅太太帶入緩衝區消毒換上隔離衣,而羅叔叔替我阻擋著媒體記者。

2004年12月23日 星期四

《嘿!老姊》十月二十二日,從法蘭克福到台北

我戴上眼鏡,看著告示牌,尋找華航的櫃台。法蘭克福機場的動線明顯比戴高樂機場複雜許多,我不知道轉了幾次圈圈,才終於看到那水墨梅花標誌。

把機票和行李牌交給德籍服務人員,爹正好打電話給我。

「妳在哪裡?」

「我現在在法蘭克福。」

「妳跑去那裡幹嘛?怎麼都不接電話?」

明明出發前就已經告知我的航班時間及轉機地點。我徹徹底底發現,爹進入狀況的速度,真不是普通的慢。

「我在轉機啊!我剛剛才下飛機,在飛機上怎麼可能接電話?」

爹真是完全失卻了身為一天到晚飛越海峽兩岸台商該有的常識。

其實,我也忽略了一件事,爹在非常焦慮的狀態之下,常常會說出與他所要表達事情無關的話。

「我明天不能去接妳了,妳自己想辦法去嘉義。」

「啊?我身上只有歐元,沒辦毛新台幣耶,要怎麼坐車去嘉義?」

「刷卡。」爹說。

我相信爹在頭腦冷靜清楚的狀態下不會說出這種蠢話。

「好吧,那我打電話叫我朋友來接我......windows」我看見德籍服務人員停下動作看著我,我知道她要問我座位偏好。我不知道靠走道怎麼說,也不知道隨便怎麼說,反正只記得windows這個英文單字,管它對不對要不要加S。

「什麼?」爹被我突然冒出的怪單字困惑了一下。

「沒啦,我正在劃位。我剛剛是說我可以找朋友來接我。」

「那樣就好......」,爹頓了一下繼續說,「我現在在台北,等下要拿曾元拓的西裝下去,他可能撐不過今晚,媽媽哭著說希望最後的時刻我能夠一起陪在他身邊。」

擁擠的法蘭克福機場忽然變成真空的場域。終於我維持一天多的樂觀信心又被擊垮了。

跟著漫長的隊伍,我在非歐盟國籍這一區緩緩前進,幾乎是被推著走,我沒辦法知道我該走的方向。

沒有任何感覺的空白。

遞出護照給海關,他用德語問了些什麼,我面無表情站著,連困惑的意思都沒力氣顯露。

他把護照放在掃描儀下,電腦顯示了我的出入境記錄。

於是他開始說法文。

原來只是禮貌性的問安而已。


到了登機門,已經是登機時間,但我還是抽了一根煙,順便買了兩本德文版的成人雜誌。

這兩本雜誌夠弟弟炫耀了。

我無法阻止自己的眼淚落下和漸漸大聲的抽泣,一面走進甬道。


這是最漫長的永夜。向空服員連續要了幾杯伏特加,縮在狹小的座位,我仍無法入眠。昏昏沈沈中,看了好幾部影片,然後我切換頻道,螢幕上顯示飛行航線現況。我默默數著時間,以即將飛行的國度上空。

飛過萬家燈火的烏克蘭,進入西伯利亞平原,深沈的黑夜無邊無際。一陣辛酸糾結著,我在心裡對弟弟說:

「如果你現在敢給我死掉,這班飛機會馬上墜落。」

他這樣先行離去,我就再也沒有活下去的勇氣。

那一剎那,他聽見了我的祈求。

後來據主治大夫的說法,弟弟不斷下降的生命指數,在凌晨兩點多,忽然止住了,儀表停留在一個勉強維持生命跡象的數值。

那就是我對他說話的時刻。

2004年12月22日 星期三

《嘿!老姊》十月二十二日,從巴黎到法蘭克福

捱過了兩瓶可樂和一杯自動販賣機咖啡的長夜,終於陸續有人潮進入機場大廳。機場商店陸陸續續拉開鐵門,我在雜誌店隨便搜刮了幾份藝術期刊,連同行李箱內的九月份雜誌,想要送給顧博士。這趟回去,還要跟顧博士連絡,去他的倉庫拿大學畢業時暫放的作品。他不缺什麼物質饋贈,但最新的法國藝壇動向他應該很感興趣,我想。

整個機場開始運作起來,白日的軌道逐漸轉動。

走到法航櫃台劃位,服務的法國小姐見我是東方面孔,試探地用英文問了我會不會說法語。

「Oui.」我帶著微笑回答。

她如釋重負,開始替我辦理劃位手續,直接把我的行李掛到台北,並且交代我在德國轉機時拿這個行李牌辦理劃位云云。

老實說,關於在德國轉機這個細節我聽得不是很懂。但我還是隨隨便便地點點頭,就依照著指示出關。

「嗶!」

幹,我怎麼又觸碰到了金屬測探器?

海關人員示意已經空手的我再走一遍,而金屬測探門依舊嗶嗶亂響。

那個海關壯妞要我把有金屬扣環的鞋子脫下,放在X光運輸帶上,然後赤腳走過。

這次總算沒再給我亂嗶。

海關壯妞不放心,叫我伸平雙臂,然後便毫不客氣地把我全身上下亂摸一通。

摸得還真仔細。

確定了身上沒可疑槍械之後,我拿起隨身書包,穿上鞋,走向登機門。



飛往法蘭克福的班機,只有我一個東方面孔,除了法航的空服員外,一整機的德國人。

怪怪,這一輩子沒見過那麼多德國人。

整個機艙的德語轟炸,聽不懂不干我的事,但他媽的不是我愛批評,法國人莫名其妙的語言驕傲還真徹底。

機長與座艙長交互著法語和零碎慘不忍聽英文的廣播。空服員推過小餐車,冷淡地用英語問要柳橙汁還是咖啡。

身旁的德國老太太緊張地擠出英語對著一直遠去的空服員要奶油球。

真是太不敬業了。

「Cette madame demande du lait.」我決定行俠仗義一下,雖然德國人二次大戰屠殺猶太人,但我不是猶太人,沒有民族仇恨,幫個無助的老太太是應該的。

空服員聽到法文,微笑地轉頭,遞上奶油球給德國老太太。

真不知道她是真的沒聽到德國老太太的要求還是裝不知道。

諾曼地登陸都滿六十週年了耶!


一個半小時就抵達了法蘭克福機場,比從台北坐統聯到台中還快。出了機艙,我開始回想在戴高樂機場時,法航服務人員跟我交代的轉機行李托運細節。

想也沒用,根本沒聽懂啊!到底是要我去領行李還是不用領?我歪著頭想了半天,一邊隨手拿取機場德文簡介,P正在學德文,這些亂七八糟的DM搞不好對他有點幫助。

想著想著,我跟著人潮走入了領取行李的旋轉門。

站在行李輸送帶旁仔細尋找我的行李箱。由於這班飛機是空中巴士型號,乘客不比跨洲航線多,很快的,這一輪班機的行李輸送帶就轉完了。

我終於確定法航小姐跟我交代的是不用領行李,只要拿行李牌劃位就好。

往回走,才發現,剛剛那個旋轉門,只能進不能出啊!只要我一靠近,紅外線感應器便發出英語和德語的語音警告。

只好往前走。

走出門口,發現是機場的出入大廳。

糗了!我入境了。

歐盟國家之間的出入境還真容易,簡直就像國內航線。

一時慌亂,我很想往回走,但機場人員站在那擋著。

我想解釋我是轉機乘客,不小心入境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這時才發現,什麼叫做語言障礙。我決定要原諒那些對英文愛理不理的法國人。

首先腦中出現的是中文句子。

再來是法文句子。

英文呢?幹!我不會。

很艱難地把腦中的法文句子,逐字翻譯成英文單字,慢慢吐出。

「I ......will......translater, mais......but I sort......」亂講一通。

也不知道德國機場人員有啥通天本領,竟然聽得懂我在亂說什麼,他用清楚的英文告訴我,請我依照手續重新辦理出境。

後來想想,我拿的可是能通行歐盟國家的法國居留證耶,有啥好緊張的,要是我願意且有時間,大可晃出機場,找個地方喝黑啤酒配德國香腸再登機都行。

2004年12月21日 星期二

《嘿!老姊》十月二十一日

雖然刻意摸到早上才上床,下午一點醒來後卻再也睡不著了,我無奈地爬起來,上網打發時間。

班機是明早七點三十五分,得提前兩小時準備登機,但就算是搭乘最早班次的RER,也趕不上時間。盤算過公車、計程車等其他交通之後,唯一可行的方法,便是前一晚先到機場,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於是我打算好好睡一覺,晚上才有體力在機場耗時間。

但是睡飽就是睡飽,要強求實在很難,尤其手邊又沒安眠藥。

東摸西摸,整理其實沒什麼東西好裝的行李,裡面只有幾件衣物,我打算這次回去,要順便補貨,例如歐洲缺乏的日系美白保養品、光碟片、掃描機光罩這些的。

滿腦子只有回家的興奮。

自人情味濃厚的諾曼地到略嫌冷漠的巴黎以來,想回家的情緒從未中斷。一個人在異鄉,舉目無親,求助無門在各個公家單位打轉,辦理規定條文變來變去的證件。或著永遠擺著一張臭臉走在街上,以避免不必要的困擾。我不曾懷疑來巴黎的決定,但孤獨感卻未曾因為十足的勇氣而消減。

每當我一個人經過有趣的景點或商店,總想著,如果娘和弟弟這時在身邊,會是個什麼樣的場景?或許又被我唸吧,我跟弟弟是很會鬥嘴的。

弟弟唯一一次出國,是去日本,我和娘也一塊去了,跟著他國小資優班的同學、家長和老師們。在那之前一個月,娘幫弟弟買了一雙新鞋,要留著去日本玩時穿的,弟弟每天穿著他破爛的球鞋,一直到出發那一天,竟然忘了要換新鞋。他懊惱地上了飛機,連在日本時,還想買雙新鞋好去除他的窘迫,不過娘終究沒讓他買。

下次他來歐洲玩,一定要記得帶他的新衣新鞋。

將房間收拾妥當,窗台的兩盆玫瑰移進室內,置放在緩緩滴水的水槽,並拉開窗簾,好讓足夠的陽光照射。沒有人可以幫我照顧這兩盆花,雖然夏湛嬌相當有義氣地說我可以把花放到她的窗台,但是她房間曬不到陽光,且依她連含羞草都會種死的不良記錄,我可以預見回巴黎後兩盆枯土的慘狀。而隔壁的法國室友,常常抱怨我晚上開關門的聲音太吵,實在不敢厚著臉皮麻煩她。

有時候人情就是這麼複雜的一件事,即使只是兩盆花,我寧願碰碰運氣,讓花盆慢慢吸浸水龍頭滴下的水。

木本植物沒那麼容易死的,我想。

晚上十一點,拖著行李去搭乘地鐵換RER。平常只知道巴黎大眾運輸對殘障的無障礙設施並不完善,沒有升降梯,而手扶梯也不是全面,卻未曾注意到還有許多上上下下的小階梯。即使我的行李箱近乎是空的,卻仍感到相當不便。心裡不停咕噥著這個什麼鬼國際大都市,回去一定要好好跟弟弟抱怨。

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戴高樂二機場冷清無比,沒有想像中國際大機場頻繁的夜間飛機起降,當然,更沒有我打算中,可以消磨時間的小酒吧。所有機場商店都打烊了。後現代冷調的機場建築,各區座位蜷曲著等候明晨班機的遊客,我拖著行李箱,輪子嘎嘎的滑過長形的建築,從極東到極西,好奇地走來走去,手持DV拍攝。不多久,我便放棄了。這個劃分為好幾區的機場,每一區都長得一模一樣哪!

2004年12月20日 星期一

《嘿!老姊》十月二十日

晨間醒來,那不安的感覺卻益加沈重,與我的樂觀交互撞擊。

早上的Phonethique是語音矯正課程,我們練習著法文中的連音,跟著老師和錄音設備,唸著文章。那天我唸得一塌糊塗,完全無法專心。

下課之後的一個半小時空堂,我趕往十三區的僑界旅行社訂機票。

「有二十三日週六的班機嗎?」我問Celina。

Celina快速敲動鍵盤,搖搖頭:「時間那麼趕,要假日出發的不容易。」

「那明天吧!」我忽然下了決心,不要管這一兩天的課。

Celina對我那樣突然的打算吐吐舌頭:「唔,明天哪......沒有了......」

「那後天,禮拜五?」我開始感到焦急了。

「後天.......有!後天早上法航轉機法蘭克福換華航,週六早上到台北。」Celina說著,機器一邊吱吱作響打印出機票。

拿到機票,趕回索邦,已經上課半個小時了。我找個位置坐下,心不在焉看著黑板,把已經換回台灣SIM卡的手機調成無聲震動模式。

爹持續傳簡訊過來。

「病危等奇蹟。」

當我看到這行字,抬起頭來,已是淚流滿面。

恍恍惚惚渡過了白色粉筆字無數次擦擦寫寫的時間,下課時,我已經有點重心不穩,虛弱地走向Madame Houdebert,跟她說明我必須要回台灣,因為弟弟快死了。她二話不說,拿起出席簿在上面註明。

「從明天開始。」她說。

我點點頭,其實後天才出發,但明天,我想我也並沒有心情上課。

「Il est mort?」Madema Houbert問我,用過去式。(他死了?)

「Non, il va mourir.」我回答,用未來式。(不,他快死了。)

「Bon courage.」她慈愛地鼓勵我。


回到宿舍,放下書包便去北京樓友夏湛嬌房裡,前幾天跟她約好了,她今天要陪我去家樂福要買了一個月卻一直沒送來的印表機。

「妳先坐一會兒吧!林茜和袁潔想一塊去,順便買東西。」夏湛嬌說,一面遞上零食。

「我弟弟出車禍了,我後天要回台灣。」我咬著巧克力說。

「不會吧?」夏湛嬌幾乎是大叫。

我簡略地把狀況說明,然後又順便說了那算命師父的預言。「他的命格那麼好,師父又沒說他有這個劫難,我想一定沒事。」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夏湛嬌,我的樂觀信心又回來了。

「沒錯,肯定沒事兒!」夏湛嬌馬上發揮了她直性子的俠義心腸安慰著我。

待林茜和袁潔到了,我們一起出發,路上有說有笑,而我的返家,似乎也變成了人人羨慕的渡假之旅。

我們愉快嬉鬧著,人手幾袋民生用品和食物,以及夏湛嬌幫我吵回來,且從Lexmark換成HP的印表機。

然後又渡過輕鬆的晚餐。

這樣的好心情與樂觀,一直延續著,我堅信當我回到台灣,弟弟會坐在病床上,很不好意思地對我笑笑說:「嘿,老姊!」

我會把他留在病房,任他抱怨難吃的醫院餐點,然後獨自跑去夜市吃久違的鍋燒意麵。當然帶他去也可以,不過要等他好一點,反正他沒像我那麼愛吃路邊攤。

我可以說法國的趣事給他聽,這又會變成他跟朋友說我糗事的好題材。

我還可以好好抱一下他,上次離開台灣時,因為行李超重,太過匆忙,沒有跟家人好好道別一直是我掛念的事。

我還可以做這做那,兩週的假期真是太短了。

2004年12月19日 星期日

《嘿!老姊》十月十九日

巴黎時間,十二月十九日凌晨,零點四十。

窗外下著雨,這些日子的天氣總是不太好。走在路上,裹著黑色圍巾的臉龐,仍感受得到刺骨寒風。雨一陣一陣的下,難得看到陽光,高一點的大樓籠罩在濃霧之中,看不到塔頂。這樣的低迷,讓我幾乎錯以為這裡是倫敦,然而,對一個異鄉遊子而言,巴黎或倫敦有何差別?回家的路相同遙遠。

兩個月前的十九日,開學還沒多久。結束了下午兩點的主課,等著晚上的藝術史講座。想找個離教室不遠的地方溫習作業,但巴黎第四大學旁圖書館大排長龍的登記人潮,讓我失卻了等待的耐心,畢竟我只是想要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罷了,這個圖書館的悠久歷史或特殊史料與我無關,於是走到一旁的萬神殿,就著希臘式石柱,坐在階梯上翻讀文法講義。比起現在,那時氣溫還不甚低,但風依舊冷冽,吹動著紙張和我不停移動、尋找陽光照射的身子。觀光客們在四周走動,我抬起頭看著頂上挑高的神像浮雕和鏤花,以及標示著科學展覽的大型掛聯,想著這樣的地方,似乎還真適合弟弟來參觀。如果說,真有什麼心電感應,也許就是那樣微不足道的感觸吧!我在萬神殿的當下,弟弟騎車閃過逆行高中生單車的當下,重重摔落的當下。

在寒色調日光燈閃爍著且光線不足的學生餐廳用畢晚餐,回到位在十一區的宿舍寢室,才打開電腦,便接到爹自台灣打來的電話。

「你在家嗎?要我打電話回家嗎?」我還想著不是前幾天才剛撥電話回家,怎麼在台灣時間凌晨兩點的時刻會打來。

「不用,我在嘉義慈濟醫院,曾元拓出車禍了,我跟媽媽剛剛趕著下來。」爹的口氣帶著焦慮,以及些許氣憤。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有些訝異,卻覺得只是場小車禍。

「大概晚上八九點。」

「情況如何?」

「腦部肺部都出血,頭蓋骨也有破裂,醫生說就算可救活,也不把握能不能醒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稍微感到事情好像有點嚴重,但心裡卻覺得應該會沒事。我告訴爹我的感覺,而爹也這麼認為。

「前幾天堂叔結婚,有沒有看到他們寄來的照片,弟弟在照片裡面好漂亮耶。」一旁的娘接過電話,哭著嗓音問我。

「他何時好看過了?」我說。

而這句無心的話,一直到現在,仍常常讓娘對我埋怨。我後來常常在想,在我離開台灣的短短四個月,弟弟正在蛻變,而我完全錯過了他逐漸出類拔萃的盛宴,以致於當我回頭時,才發現他是如此地孤單。不被家人肯定,只好尋求同儕友誼。他會被稱為人緣超好的「裝熟魔人」,其實是建立在那樣殘酷的親屬關係之上。

掛上電話,我忘了對爸爸說「他醒來後千萬別罵他」。心神不寧寫完作業,盥洗完畢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是台灣時間的早晨了。

此時已經過了房間內使用電話的時間,我穿上毛衣外套,走到一樓廚房旁的公用電話,撥打給爹。

「我想回家。」

「回來幹嘛?妳不是要上課嗎?」

「這種情況我怎麼能定下心來上課?我剛剛睡不著耶!」我故意開始誇大我的不安,因為我早就想回家了,很想趁這個有正當名目的機會回去一趟。

當然,那是因為我過於樂觀,要是知道事情後續的發展,恐怕就不是那樣的心情了。

「唉,這樣特地回來......」爸爸嘆了口氣。

我知道他擔心的事,於是馬上接口:「現在回家機票比較便宜,我明天就去把預定好的聖誕節機票換了。」

「這樣啊?那妳就回來吧,欸,還是先跟媽說一聲好了,看看她意見。」

沒錯,由我們父女倆有些狀況外的對話,就可以知道,那時我們對弟弟是抱著多大的信心。但是那樣的樂觀,是有出其來的。

幾年前,爹把全家的命盤拿去給大陸一個據說算得很準的師父看,師父看著弟弟的命格,大加讚賞,說弟弟以後前途無量。

「事業運很好?」爹問。

「豈止如此,是跨國企業總裁!」師父肯定地斷言。

當爹趁弟弟不在,偷偷轉述給我和娘時,我還不忘關心自己的命盤如何。

「師父說,妳要做什麼自己會做好,我們不用擔心。」

就只有這樣。

馬的,怎麼差那麼多。

但也許是從那時開始,我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只要有弟弟在,爹娘老了以後生活無虞,而我也可以不用擔心我的藝術家生涯會有一頓沒一頓的,因為我們家有個跨國企業大總裁。

但是他未曾知道那被寄予重望(年邁父母和無恥姊姊)的總裁之路,當他正準備踏出之時,卻在命理書預測之外摔了重重一跤,再也沒睜開過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