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27日 星期三

橘子泡泡

遞過來的是用餐巾紙包裹好的長吸管與調棒,不解的是還有一截透明膠帶莫名其妙地⋯⋯封住?固定?我想不出店家的用意,在驚訝於這「異常之舉」之餘,用指尖撕開膠帶(我試圖想讓紙巾保持完整但還是隨膠帶黏起了一圈起毛的紙條)。

這個時候,我正好看到「多餘的情感」,這五個字在如此恰當的場合世故地出現。這是我最崇敬的小說家駱以軍的《我們》,以前常和友人們提及對這個極其變態屎尿癖色情狂偷窺者的驚豔,同時也從不隱瞞自己在書寫方面以他為精神導師的事實。

但我發現了,正如他常有的極哀傷口吻「⋯⋯都在慢慢的老去崩壞⋯⋯」,想像中那是一格緩慢的金色畫面,幸福的不得了的液態,以膠著的速度黯淡,崩解。那我們一直害怕流逝的過去和不知道美好的現在與沒有預見的未來,全在唏噓中,一股腦細沙似倒在一起。

回台灣途中,我把行李箱遺落在上海的計程車裡,所有衣物都不見了。打開台北家中的衣櫃,浮現出的已經不是「過期少女」的自嘲,而是前期歐巴桑的難受了,這 全是,剪裁合身極其窈窕的衣束哪!扣上BLUE WAY 755,我傷心地想要立刻去報名瑜珈課游泳或是直排輪什麼都好。

我已經失去那驕傲自己美麗的自信很久了,在成都看著那些嬌美纖柔的川女,我甚至難過到想要立刻回台灣。

整個轉變,都已經無法再挽回,如同這間咖啡館。我曾戲稱它是我的「御用咖啡館」(以此類推與之平行的還有「御用酒館」、「御用雜貨店」,甚至還有「行宮」 這樣封號的第二間酒館),那是個以哀傷作為重心但實則自傲的年紀,大學二年級,有好一陣子不再去上課,每天有模有樣出門,走出巷子到捷運站前就拐進咖啡 館。那間新開的咖啡館有著那陣子剛興起的「誠品式」裝潢(這個風格令我詫異地被稱為顯然是錯用的「新古典主義」),我以新出爐的憤世嫉俗者之姿在D4這個 固定的位置閱讀了大量志文出版社存在主義系統叢書和後現代主義及其姻親。後來想藉曠課過多而退學的技倆沒成功,也沒成為哲學家或小說家,目前還是個台胞證 被標示「無業」的遊手好閒傢伙,但那卻是一段很深刻的時光。每天不斷上演的重複,ESPRESSO DOUBLE,凝滯的午后,我像著魔似的執迷於這樣的儀式。

不知道是基於什麼原因,我抽離了這個夢遊般的儀式,也忘了什麼時候不再喝咖啡,即使在咖啡館林立密度超過台灣便利商店的巴黎,我也只是一杯啤酒。我不確認是否會因為咖啡因失眠,但我的確對那段混跡咖啡館的年紀感到既羨幕又迷離。

而在我離去的曝白時刻,我的御用咖啡館輪廓也逐漸融於光線中。即使我已缺席,卻清楚那之後所有的轉變,整個咖啡館就像它吸煙區那台逐漸老舊輕微故障的空調,一切都歪斜了。

我翻到大學創作力最豐沛的時候潦草記載於筆記本中的一段短文:



我就這樣含著咬合板,從頸部連著固定器直至一排矯正鋼牙,大搖大擺從北投晃到城中,路人的餘角目光不成殺傷力,倒是拉扯著脖子好痠痛。矯正牙齒就像裹小腳,前幾天讀到《桂花巷》高剔紅纏足那段,不禁讓我有感而發。

放了暑假的校園空無一人,拿出鑰匙進了雕塑間,一股腦兒開了所有的風扇與窗戶,雖然入夏第一個颱風登陸,還是熱得汗流浹背。風扇吱吱嘎嘎在頂上轉動,我爬 上高凳將雕塑半成品掛上,然後開始縫織漆包線。矯正固定帶在頸後黏膩著,一直影響注意力,不時放下針扯動固定帶,我想著也許後頸會長一片痱子,而固定帶也 會浸漬汗臭味。今天穿著青色326的T-SHIRT,去年夏天在火星人家過夜,火星人拿衣服給我換上,我低頭拉著胸前的圖案諂媚地說:「哇!好可愛,哪裡 買得到326的衣服?」於是它就變成我的了。嚴格說起,這種青色並不容易搭配,總顯得下著牛仔褲髒舊,但我真切喜歡326的圖案,無厘頭到有些殘酷。這件 合身的T-SHIRT讓我喜孜孜招搖好一陣子,總愛聽到友人驚嘆:「不會吧?妳男朋友的身材那麼嬌小?」是啊!這是火星人的衣服呢!它曾在像這樣的盛夏濕 濕黏黏包覆著火星人的肉體。想到這般,心頭忽然縮了一下,腦子一片空白,針刺進手指。

金鳥飛過走廊,看見了我又折回雕塑間,指著吊在半空中的作品說:「妳今天才開始作的嗎?」我勉強從禁錮層層的嘴吐出:「嗯⋯⋯是啊⋯⋯作了一個多月囉 ⋯⋯」其實從一開始的剪裁、縫製、抓邊、做肌里,已經耗了大半學期,現在它卻可憐兮兮懸著要死不活的,讓人以為才動工沒多久。我感到有點悲哀,轉移話題: 「唔,好熱啊!」「不開冷氣嗎?」「冷氣壞了。」

金鳥卸下翅膀,今天他沒有一身閃耀的金光,自從大一迎新他以「金鳥王」一角一鳴驚人後,他一直痛恨他的身分。「叫我小澤」,他常這麼糾正我們。我想,基於愛惜羽毛,他是不太喜歡表演飛翔給我們這些無知的流口水白痴觀賞。

他啟動了冷氣,關上所有門窗,沒多久,雕塑間竟有了涼意。「唔⋯⋯我這笨蛋⋯⋯冷煤沒沒沒有⋯⋯不是嗎⋯⋯害我熱了那麼久⋯⋯」我羞愧到口齒不清。金鳥送來清涼之後,又拿起翅膀愉悅地上了二樓的油畫間,這次他用走的,為了短短的路程裝卸翅膀,其實不符合效益。

晚餐,金鳥幫我買了便當,我們隔著老舊的木頭桌邊吃邊聊。「駱以軍有來我們學校喔!」「你怎麼沒告訴我?什麼時候?」我的奮起湖便當才剛打開,他便告訴我 這驚人的消息。「放假前的班會啊!我也是前一天才知道的,遇不到妳所以沒通知⋯⋯這雞腿的肉質怎麼這麼爛?」的確,便當中央躺著一支營養不良的滷雞腿,



文字到這裡就打住了,我不知道當時的我是被什麼事情打斷,一通要來接我的的電話(我極有可能在咖啡館裡等人)?或是根本就不知要怎麼接而無賴地在逗點處粗暴停筆?

然後我又在筆記本看到了一些荒誕的劇本段落,重慶森林中林青霞的假髮風衣裝扮是那個劇本的重點。劇本的名稱叫做《橘子泡泡》,一部大綱名稱演員場景服裝全 都構思好的劇本,竟然很沒用的只寫完開頭兩幕,其他全是零碎散亂的雜記。我不意外自己的虎頭蛇尾,卻很訝異那種,我現在根本冒不出來的跳躍式想法。再往前 翻,從難得工整的手跡中,我想起,因為那年春初失去一場極為珍視的戀情常常在半夜痛哭失聲的我,在一個午后本來是打算自殺,正·在·寫·遺·書·哪!我確 切記得那時深沉的悲傷與平靜,但我不知道是哪條線路錯接了,以致於寫到「繁花盛開」這句話之後,便整個岔題,延伸出了一個荒唐劇本的想法,並成為其中的一 幕搞笑場景。

「很多事情都發生在這裡。」第一次見面時,火星人這麼對我說。

在我和御用咖啡館各自歪斜衰老的時光,我轉過頭想凝視我不在場的時刻,卻發現那些熟悉的老闆、老闆娘、老闆娘的妹妹和服務生面孔全換了(我依稀記得有個叫 做羅詠迪的高職男生),新的攀附物不協調地沿著沒有更換的舊裝潢雜生,而門口的「放肆美學」白底黑字行書舊招牌,早就風格錯亂變成綠色而醒目的「品尚咖 啡」。

2005年7月11日 星期一

萬里長征—七月十一日

昨晚很早就盥洗就寢,今早先是被飯店的Morning Call吵醒,接著是史金淞和ㄎ的叫床電話。

柳飄飄懶洋洋翻了個身,她只穿條紅內褲。

沒差,我也只穿條黑內褲,大家都沒帶睡衣。

一面化妝,不用搽脂抹粉的ㄎ照例早早來報到,坐在床沿看我夾睫毛。

「再夾!眼珠子都被妳挖出來啦!」

嗯,夾毛夾長得還真的有些像清朝酷刑中挖眼珠的刑具,不過這印象是從周星馳電影中來的。

待柳飄飄出門後,我偷偷告訴ㄎ:「我終於發現有人跟我一樣偏執,柳飄飄的衣服鞋子包包帽子甚至內衣內褲清一色都是紅的。」

「我早就發現了。」

色胚!



九寨溝的海拔約三千多公尺。在成都時,我們這幾個笨蛋都沒想到這算是個高海拔的地方,氣溫也相對較低,因此一伙人穿著夏裝提輕便行李就上了山,想當然爾一到室外就直發抖。

劉展在這間豪華的五星級酒店,買了些極具藏族風味的披巾,不多不少買了三條,不知道他是這麼有義氣原本就預備要分給我和ㄎ用,還是剛好三條特價?

「嘖,這麼貴又這麼醜的破布,神經病!」ㄎ很不屑。

我縮回遞出披巾的手,「不要就算了,我還給劉展,你要是太冷就不要勉強。」我一邊圍上一條披巾。

「冷死我都不披!」

幸好今天是萬里晴空的好天氣,不然ㄎ真的會寒屍溝寨。

由於長遠發展的意識抬頭,九寨溝受到政府嚴密的管控,飲食抽煙如廁都只能在特地區域,隨便一個看似荒涼的樹叢,都會冒出一個手持長夾垃圾袋的清潔人員,因此雖然湧入大量遊客,卻還保能保持不錯的環境維持,只是,人未免太多了,多到我們想在著名的五彩池拍張照,怎麼樣都是以一片黑壓壓的人頭當背景。

腿長的劉展走得很快,ㄎ氣喘吁吁要他走慢點。

「奇怪,你們都不會覺得這裡氧氣不夠吸不到氣嗎?」ㄎ臉色發白問。

「因為我們煙抽得多,所以對氧氣的需求量比你低。」劉展回答。

ㄎ一直說一定要走到珍珠池瀑布去看,「那是西遊記很有名的景點!」

「西遊記?很特別嗎?」我很困惑,從小到大電視不知播過幾種版本的西遊記,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那麼興奮。

「哇操,妳不知道西遊記?」

「西遊記有很多,你們在說哪個西遊記?」

「就是中央的西遊記。」

「沒看過。」

「中央的西遊記妳都沒看過?我們小時候很紅的,每年過年大家都等著看。」

「我怎麼會跟你們過一樣的童年?」

「⋯⋯」ㄎ恍然大悟。

ㄎ說,中央電視台拍攝的這部西遊記,當年非常轟動,拍攝過程艱鉅費時,主角都不知換了幾個,反正頭套面具戴上也分不清,一年就在過年時播一集。

「那演了幾年?」我問。

ㄎ愣了一下,「不知道。」

不意外,很多童年色彩鮮豔的記憶,都會忽然之間嘎然而止,然後你再也記不起那個忽然被關掉的時間點。

2005年7月10日 星期日

萬里長征─七月十日

昨晚陳秋林招待我們去唱歌,由於我五音不全,又加上受到了「發現自己在成都有夠醜」的刺激,一時悲從中來,坐在熱鬧的包廂裡狂喝酒。

回到飯店已經清晨五點半,妝沒卸衣服沒換倒頭就睡。

而七點二十分就要上開往九寨溝的遊覽車。

早上七點多,黃彦把大家叫醒,我全身痠痛神智不清坐在床沿發呆,ㄎ則迅速幫我收拾隨便亂丟散在四處的行李。

「劉展跟李暉叫不起來哪!」一陣混亂中,聽到黃彦大叫。

我東倒西歪走到隔壁房,抓著李暉露在棉被外的粗腿,試圖把他搖醒。

未料李暉這個大漢,緊抓白色的床單搖頭撒嬌說:「我不要去,我今天要直接回北京,香格里拉我都去過了,九寨溝有什麼了不起⋯⋯」李暉說著又睡著了。

「怎辦?」ㄎ問。

「別管他,我們走吧。」黃彦當機立斷下了決定。

所謂喝酒誤事就是這麼一般吧,李暉爬不起來,我和劉展這兩個宿醉未醒的白痴則早已喪失行為能力。

於是接下來就是一個奇異的畫面,ㄎ扛負著自己以及我和劉展一共三人份行李,牽著不太會走路的我,我則牽著劉展的手,歪七扭八的隊伍一路跌跌撞撞往遊覽車奔去。

兩個廢物酒鬼,就這樣被大家架上遊覽車。

長達十二個小時的車程,一路睡睡醒醒,中途被叫醒下車吃中飯時,我和劉展還是一臉蒼白,完全毫無食慾。

「我剛剛睡一睡,覺得怎麼涼涼的,原來是口水流了滿臉。」劉展說。

「宿醉沒睡飽就被叫醒有夠痛苦。」我說。

此時有人和仍在成都的李暉聯絡上了,據了解電話中李暉無限惆悵地問:「怎麼一醒來人都走光了?」

「所以說該咬緊牙根的時候還是該忍,咬牙一下上車繼續睡就沒事了。」劉展興災樂禍嘻嘻笑著說。

雖然有五十步笑百步的嫌疑,但我還是深表認同。

2005年7月9日 星期六

萬里長征─七月九日

「基本上我討厭成都。」

ㄎ見我自下午在飯店的冰宮摔了一身之後,總是擺著一張臉,他問我是不是心情不好。於是我這麼回答他。

「哇操,睡了一覺還在想這事,妳心眼還真小。」ㄎ以為我還在為昨晚成都雙年展的事生氣。

我告訴ㄎ,成都悶熱塵霧遮天的氣候讓我心情實在鬱悶,當然,我也承認自己還在堵爛成都雙年展。

「老娘在台灣做藝術行政的時候,是其他單位主動送畫冊給我,怎麼來了成都被⋯⋯被質疑,你看我這不是被蹧蹋嗎?」我越講越氣,手不斷揮舞。

「中國人白吃白喝的太多了,妳以後還是帶著名片出門比較好。」劉展昨晚是這麼安慰我的。

不過,真的讓我不喜歡成都的原因,以上只佔了百分之三十,另外七成的原因是,成都美女太多了。

一向自戀過頭的我,先是在上海被剪了顆醜到不行的髮型,滿箱衣服的行李又遺失,已經灰頭土臉到了極點,又遇上了整個成都的美女,真有種自取其辱的挫敗。

好想咬舌自盡。

ㄎ的舊識,一個成都當地女孩帶我們包計程車去都江堰和青城山遊玩,我無心欣賞當地美景,只覺得有一股強烈的威脅感。站在橋上望著滔滔長江,那是我未曾見過的激湍,頓時有種小島人民在祖國大山大水之下的自卑。

連美女也比台灣多,靠,怎麼拼哪?

2005年7月8日 星期五

萬里長征─七月八日

由於抵達成都時,我的衣服只剩身上這套。雖然不少成都女孩聽了我丟行李的蠢事,都熱心地說願意把所有衣服借我,但那些以貌美細緻名震天下的川妹,個個身材嬌小,她們的衣物(尤其是下半身衣著)豈是我這種在一個多月暴飲暴食自我糟蹋的唐朝體型所能塞進?

更何況,內衣褲總不好外借吧?

原本陳秋林堅持要帶我去逛街買衣服,但陳秋林的堅持不知怎樣被ㄎ給篡位了。

ㄎ帶我去春熙路的太平洋百貨,讓我體會到了這種百貨公司集團真是到哪裡都長得一樣,設櫃品牌大致和台灣相同,連價錢都差不多。

因為某種固執的先天人格特性加上那束鮮豔的後天粉紅色頭髮,我更加堅守只穿黑色衣服的原則,所以基本上,我看衣服永遠直直走向黑色,迅速確實。

可即使如此,約莫兩個小時過後,ㄎ的眼神開始渙散、疲憊。

我只得以更速戰速決的方式,拉著ㄎ走進只有黑白兩色系的品牌,隨手抓了一堆,試穿之後只要合身就結帳。

在ㄎ還很有精神的時候,他曾經像那些老是質疑我只穿黑衣的友人們,鼓吹我試試「有顏色的衣服」。

當我從試衣間走出,穿上那身他說「輕鬆活潑一些」的et boit彩色棉質T-Shirt時,他決定不再逼我了。

「我沒想到妳穿起來這麼醜。」ㄎ終於認清了事實。

不過,為了配合這個不良少女髮型所購置的衣服,讓我的造型散發濃烈的台妹風格,好像也沒比較美。


人醜的時候,運氣也比較差。

接下來的半天,很不爽,被成都雙年展的策展單位惹到了。

老娘被氣到,所以今天的日記到此為止。

2005年7月7日 星期四

萬里長征─七月七日

照慣例又是因為宿醉一大早醒來,不過今天並不想出去找早餐,因為還有個任務未完成。

美其名為任務,實則自己懶散。每次從法國回台灣,總少 不了一堆受人委託或是當作禮物的瓶瓶罐罐,抗皺精華液緊緻活膚霜天然香氛護手乳等各種有著華麗中文翻譯的歐系保養品(實際上瓶身上的原文言簡意賅到我懷疑 那些歐洲人根本缺乏對返老還春的想像力)。但這次回家路程稍微複雜了些,我並不想帶著這堆以我娘為主要客戶的保養品征戰大江南北(那時我腦中的畫面是我拉 著行李箱艱難地穿過九寨溝的瀑布和淺灘,而同伴皆以一種嘲笑的眼神嫌棄我⋯⋯),所以決定把保養品寄到最後一站深圳。

保養品包裝好,連同我的牙套和在戴高樂機場買的《達文西密碼》一起封進從超市要來的紙箱,膠帶裹得很密實,心想這樣大概萬無一失。

不過到了郵局我還是把包了半個小時的紙箱拆開又重包,因為我並不知道「液體」不能寄送,最後還是郵局人員一一檢查後用很技巧性的字眼糾正我「小姑娘,這是膠狀,不是液體,明不明白?」才得以寄出。

這,該說官僚還是人情味?

不過在我明白液狀體禁止寄送之前,我還以為是因為染成粉紅色的頭髮讓他看不慣,因而想「好好修理一下這個敗壞善良風俗的痞子」。這個髮型搞得我亂沒自信。


中午退房後和路兒去玉佛寺,逛個廟、拜個佛、吃頓味精很多的齋菜,就回到莫干山路和何經泰碰面。

何 經泰最近接到的是關於上海新高樓舊社區這類題目,他很苦惱,背包裡隨時都備有相機,但總是找不到他要的感覺,打聽到有符合構想的場景時,卻被突如其來的大 雨(是我帶水嗎?上海一個月沒下雨,在我抵達第二天忽然之間就狂下了)和過度疲憊的宿醉(這也要推我身上嗎?)所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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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挑的拍照地點是路兒位在莫干山路工作室旁的一個老舊社區,穿梭在那猶如二O年代電影場景的紅磚房、頂上的曬衣竿、好奇而戒慎的稚童們、打麻將的男人們。何經泰不愧是報導攝影行家,三兩下就和居民打開話匣,但他沒有停留太久,手中的相機也僅止於拍攝建築物與天空。

「改天再來,混熟一點進去家裡拍。」何經泰偷偷跟我們說。

老詐包!

在何經泰和那些坐在外頭打麻將的人們瞎聊時,有個穿白色有破洞汗衫的中年男人指著路兒問我:

「你們兩個是兄妹吧?」

我僵著臉微笑說是。回過頭,我哭喪著臉問大餅臉的路兒「我們幹嘛越長越像啦?」

「問妳媽。」路兒說。



我們攔了一輛計程車離開莫干山路,有其他事情的何經泰和路兒中途先下車,我便繼續前往位於市區的機場巴士站。

下了計程車,走到機場巴士停車處,看著一對男女正把笨重行李搬上置物架,心裡有一種怪怪的、發涼的感覺。

三秒鐘之後,我發現本應拖著行李的右手是空的。

我把行李箱忘在計程車後車廂了。

趕回剛剛的下車處,我很慌張,站在原地看著車來車往的馬路發了一會呆,深呼吸,想想行李箱內的物品「嗯,還好只有衣服鞋子和私人化妝品」便冷靜了下來,打電話給那間車行。電話中做完紀錄之後,我還站在路邊一個多小時,希望那個司機及時發現並且夠機伶開回原處。

直到我有可能趕不上飛機,才無力地攔了一輛計程車直奔浦東機場。

抵達成都雙流機場,ㄎ看到只拎著一個隨身行李包的我,還以為我忘了取托運行李。

「東西怎麼那麼少?」ㄎ困惑了一下,接過我的手提行李。畢竟不少人看過我去南法時的行李陣仗,從巴黎到蒙比里埃如此,更別提從巴黎到中國。

「掉了。」我說,面無表情。等到ㄎ相信這件蠢事不是開玩笑之後,我才像是突然崩垮的積木,撒嬌般哭喪著臉述說整個行李丟失的細節。

「上海的出租車行比較有規劃,只要有收據,我想應該可以找回來。」ㄎ安慰我。

可是,我沒有拿收據哪!

那 個行李箱,原本「只是幾件衣服和兩雙鞋子」的行李箱,隨著遺失時間越長,東西也變得越來多。預定在成都雙年展開幕時穿的禮服、只穿過一次的繫帶高跟涼鞋、 沒穿過的運動鞋、瑞士古董皮包、幫陳秋林帶的煙和小雪茄、整套慣用的香奈兒彩妝、ㄎ託我買的手錶、送給小美的十字架項鍊、et boit牛仔褲、在杜勒麗買的好看花襯衫、折扣季時搶來的桃紅色低襟上衣、幾套華麗內衣⋯⋯全都糊里糊塗留在上海的某輛計程車後車廂。

幸好,弟弟的骨灰罐跟著DV、數位相機、護照、台胞證、機票、現金等貴重物品全部擱在隨身旅行包裡,否則我就算爬著進家門都不會被列祖列宗原諒。

2005年7月6日 星期三

萬里長征─七月六日

早晨五點被雨聲吵醒,睡眼惺忪起來上個廁所,回到床上,卻再也睡不著了。我的左腳踝被叮咬處很癢,並且腫脹得厲害。躺著發了十幾分鐘的呆兼抓癢,終於決定去卸妝洗澡。

沒錯,我又喝到毫無卸妝能力倒頭就睡。

昨晚和倪俊、金大哥、何經泰,一行四人從外灘三號喝到人民公園。早在台灣,有何經泰的場合就一定不是清醒的,到了上海也不例外。

於是我喝到強自鎮定坐上計程車(還會很有禮貌地跟大家說明天見路上小心喔),回到旅館卻拿著自己的磁卡在走廊遊蕩,因為我忘了自己的房間號。

平常對數字就很遲鈍,更別說是喝了酒之後。不過樓層服務員的記憶應該是有練過的,他試都不試、毫不猶豫就幫我開了門。

當然很多人會問為什麼這家有三百多個房間的商務旅館,服務員會在我沒有持任何證件而房間磁卡又無標示號碼的情況下,知道我的房間號。

我怎麼會知道?問他唄!

梳洗過後,感到異常飢餓,我想吃早餐,不要咖啡配可頌,而是要那種庶民式能吃飽冒著熱騰騰蒸氣小食舖。

撐著傘走到主要幹道,看著有公車停靠,便什麼都不管地跟著上班人潮上車。

逛一個城市的趣味,就是無所是事搭著當地交通工具到處亂轉。

在離上海火車站不遠處,一眼瞥見路旁有想像中冒著蒸氣的小食舖,更完美的是,門口還蹲著幾個民工,興沖沖下車,要了牛雜麵、荷包蛋、冰豆漿。

因為日本美食節目看不多,不擅以花俏的敘述描述食物。但以師範院校出身的專業背景,我可像戴眼鏡的小學老師,洋洋灑灑在作業本批上一個「甲」。

人民幣十元左右的甲等早餐。

這個讓我頗為得意的行徑,後來告訴路兒,換來一陣劈頭責斥,「妳這樣亂跑很危險,萬一公車坐不回來怎麼辦?東西不要亂吃,小心得B型肝炎。」

但是要我為了安全而只能搭計程車和上館子,實在難受。我也很難想像,路兒這麼大一隻壯漢,膽子比芝麻還小,來上海半年還不會坐地鐵!不會坐地鐵就算了,還阻止我坐,「到了市區妳一定會瘋掉。」他很正經地說。

然後我忽然明白為什麼在巴黎熟稔地帶著路兒坐地鐵時,他會流露佩服的口氣。


飽暖思淫慾,填飽肚子,就得有其他活動。但進行任何正當與不正當活動之前,得先克服我的左腳踝問題。

那三個被叮咬的包統一團結連成一氣,整個左腳踝膨脹了百分之三十,讓我無法穿平底鞋,否則腳板與腿脛一垂直,就會直接壓迫到腫包。沒有改變過的是,一直都很癢。我忍著想拿打火機燒烤止癢的非理智想法,到超市買些花露水之類的胡亂往腳踝塗抹,最後還靠著意志力自我催眠假裝左腳不是我的。

癢歸癢,但絕對不能因為三隻蚊子而誤了我的上海行程。來上海最重要的任務是幫路兒把五公斤的書從巴黎扛來,以及剪頭髮。

除去自己動刀的次數,我已經一年多沒剪頭髮。巴黎剪髮很昂貴,隨便動個刀就要四十歐,而且剪出來很像國中時因為不符校規而被訓導主任用大剪刀隨便剪過作為懲罰一樣,我在巴黎的室友就是血淋淋的例子。頂著一頭開始自然捲毛躁的長髮,這樣逐漸炎熱的夏天很難受,我一直想找個機會把頭髮剪了。

搭地鐵到徐家匯附近閒晃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到裝潢還不錯的髮型店。我一直認為,剪髮一定要看裝潢,尤其是造型師工作室,如果裝潢都不對勁,我很難相信這個造型師。

不過,我不該迷信上海是時尚之都這類的資本主義謊言,畢竟她被稱為東方巴黎,那麼,還有什麼好信任的?

六個小時之後,我頂了頭小孩看了會哭、少年看了想幹架、大人看了猛搖頭的髮型。

0706上海01

她剪了我最討厭的樣子,還挑染了好大一片的鮮豔粉紅色。原本大家閨秀的造型就這樣付之一炬。

我沮喪到不想說話,但還是很沒用的點頭表示滿意。回了飯店倒頭就睡,直到路兒來找我。

路兒震驚又氣憤的眼神絕對不能用羅浮宮的任何一件曠世鉅作就能形容。

「搞什麼?把一個清純少女變成髮廊妹?」路兒氣到一直追問我到底是哪間店哪個設計師,一副想去砍人報仇洩恨的激動。

我很感激路兒的義氣,但會有這樣的局面是我惹出來的。

在台灣,我有個壞習慣,每次剪髮時總是把頭完全交給髮型師宰殺,一點都不過問。但重點是,我一直找固定的髮型師。

等到大錯鑄成,我才想起大人常告誡我們不要隨便相信陌生人。

最後要補充的是,這個上海髮型師竟然是台灣人。

2005年7月5日 星期二

萬里長征—七月五日

上海,攝氏三十八度。

走下飛機,迎面襲來熱風翻動著黑色蕾絲裙擺,刮搔迅速黏膩出汗的皮膚。這身巴黎的著裝,來到號稱東方巴黎的上海,可真是完全不恰當。我很懷疑中國人民的堅強生命力,大概就是從這種變態的氣溫訓練出來的。

搭接駁巴士到航廈取了行李,把身上的六百歐元兌換成人民幣。扣掉戶頭裡已開出支票的三個月房租和雜費後,這六百歐是我僅有的財產。

春初申請巴黎美院時,AKEMI說如果她沒考上就要把錢花光光去旅行。結果兩人先後在初審複審落馬,但最後把錢花光旅行的卻是我,而AKEMI現在除了回日本,大概就是留在巴黎談戀愛。

身為一介貧苦留學生,想把錢花光其實太容易了。

我盯著匯率告示牌,很想嘆口氣,匯率老跟我作對。初去法國時,歐元高漲;來中國旅行,歐元偏偏就下滑。

不過在我正在估算自己在這奇妙的匯差中損失幾餐飯時,左腳踝隱隱痛癢。低頭一看,幾隻肥大的蚊子貪婪攀吸著。彎起腳拍掉蚊子,收好櫃檯交付給我那一大疊厚厚的現金,便上了到市區的巴士。

我沒遵照路兒的吩咐「出了機場,往右走搭出租車」,因為我總覺得自己的智商與膽量並沒有低到要浪費一百五十人民幣的程度,而實際上,還多少有些賭氣的成分。

起因是路兒不願接機。

「我搭出租車到浦東機場要花一百五十人民幣,妳自己打車到旅館。」離開巴黎前的這段越洋對話,讓我隱忍下來想狂按鍵盤的不爽,當然我可以說「死胖子,你知不知道我在巴黎接送你到機場花的RER車資比上海的計程車費還貴?」但基於經濟學的損益概念,為了一百五十元人民幣而丟了一個朋友並不划算,所以就當作胖子懼熱不敢出門的理由會讓我心理好過一點。

浦東機場離市中心很遠,而我又坐上了停靠站特別多的路線,搖晃了一個多小時歷經繁華的現代高樓和窗口曬著大內褲的老房子,才抵達事先在網路上訂好、位於靜安的旅館。

在大陸,旅館房間最基本起價的叫做「標準間」,簡稱「標間」,兩張單人床。老實說這點讓隻身旅行的我很不適應,有種好端端浪費了一張床的罪惡感。讓我想起了2001年夏天和火星人去宜蘭旅行,因為遇上童玩節而尋不著旅店(這樣的事情似乎老發生在我身上),最後住的是有兩張雙人床和一張單人床的超大房間。

我坐在床上打電話給路兒告知我已經抵達,而在浦東機場被蚊子叮咬的痕跡開始犯癢紅腫。那種感覺像是一群螞蟻在裡頭,而且是越來越聚集。我不停抓著癢,以至於和何經泰、路兒、金大哥吃飯時,我仍不時勾著右腳偷偷摩蹭。

在上海的第一餐一定要提,重點不是那著名的上海涼菜,而是水煮魚。早在南法展覽期間,就常聽路兒提起水煮魚這道菜。

「水煮魚?清魚湯啊?」我對這道菜顯得很陌生。

「四川的水就是辣椒油。」路兒說。

接著我就常常在想著到成都一定要吃水煮魚,但想不到讓上海搶先了。即使四川菜混在滿桌上海菜中間有著踢館的霸道,但那道水煮魚讓我心生「天哪,怎麼那麼好吃?萬一以後吃不到」的惆悵。從浮滿花椒辣椒的紅辣油夾出鮮嫩的魚片,肉質不鬆散卻入口即化,除了誇張的文字形容,我覺得在身後放煙火灑花瓣更適合。

「等妳到了成都,那可更到地道。」金大哥說.。

「可是地道不見得好吃啊!」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在心中吶喊,因為花椒把我嗆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