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18日 星期三

《燒陶人》-5

在極度沮喪中,詩人依然認命扮演著好聽眾的角色,坐在那間有賣比利時啤酒的小咖啡館,我繼續說著故事。言談間提及了我和你共同的友人,當他的名字三個字在空氣中擴散時,臨座的女人抬起頭來看我,我認出了她,那個我們認識的女演員。

詩人目送我們離開之後,我和女演員進入了另一條巷子的小店,展開了漫長的一夜。女演員問我,來到這裡是否希望遇見你,我不否認自己心中的微小期待,只是當我妄想著什麼時,往往事與願違。我笑著說,我連你的電話都刪了。

我以為我應該是被安慰的角色,但是在女演員面前,我無法打斷她說著自己的事。我靜靜地聽,聽著她說一些你知道或不知道的遭遇。我口拙了起來,不知何時該說出什麼話來回應她,並且多次因為我觸碰到了某個晦暗的點,她幾度激動落淚。

她一直在自己的世界裡面,而外人無法介入。

不知道為什麼,在某些角度下,她看起來讓我很想擁抱她,也或許,是我自己本身想被擁抱的渴望。

而有些時候,當她偶爾從自己的世界裡探出頭來,卻也展現出讓人溫暖到骨子裡的窩心。她知道我喜歡Hotel California 這首歌,特地要求掌櫃放了幾回,並且清唱了雷光夏的海上花給我聽。

我問她,為什麼一個演員想哭的時候就能哭,她說,是因為生命歷練。我很想放聲大哭,卻怎麼樣都掉不出眼淚。於是,後半夜所有人都絞盡腦汁找出所有能夠「催淚」的歌曲,黑膠唱片一直換著,終究我還是無法落淚。

她為我畫了一張肖像,她畫了一滴眼淚,「既然哭不出來那我就送妳吧」,然後她畫了一個她說「光芒萬丈」的項鍊,她說,那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2004年2月17日 星期二

《燒陶人》第陸章

不知道是隔了幾天,反正每天的日子對我來說都一樣,沒有假日,也沒有工作天。當我蹲在院子裡抓弄著煤炭翻轉過來的白胖肚子時,甘士成隔著籬笆叫了我。我抬頭看他,多年來一貫的瘦小身材,穿著一件乾淨好看的白色棉織上衣。

「好久沒看到妳了,每次回來都很突然,放暑假了嗎?」甘士成從來都沒搞清楚過我到底唸了幾年書。中學以後,我在這個城鎮來來去去的,他總是來不及記誦我唸哪間學校唸幾年級,沒多久,又得重來更新一次。不過這些,也不是那樣的重要。我告訴他,我已經畢業兩年了,現在在接插畫工作。他嘆了一口氣,說我終於念完書了,他也許不能理解,並不特別用功的我,怎麼會一直在唸書。其實,我也沒有深入想過這些問題,如果不是國中時跟著父親搬去台北,沒頭沒腦跟著大家一起升學,或許我會和甘士成一樣,義務教育結束後,就去找工作或是當學徒,而女生通常會去做美髮,想多點學歷的話,就去補校報個晚上的課程。我一向不太關注自己要做什麼,高中時常跟我一起等公車的男校學生,曾經因此批評過我,那樣的沒有企圖心,「是個很悲哀的人」,後來我勉強地說,我想考藝術學院,才稍微認真地打開招生簡章,然後也莫名其妙的錄取了,我不知道那個男生有沒有因為我好像找到志向而感到高興一點。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平凡到不行的角色,但也不曾為這樣的平凡感到一絲羞赧。藝術學院時代,看著班上幾個比較特立獨行的同學,不間斷地在校外發表新作品、對學校質疑、跟教授辯論,也許我羨慕那樣的意氣風發,奇怪的是,並不想讓自己稍微變得特別一些,甚至也不參與那些同學號招的活動,反學院、反體制。我的成績並不特別優秀,也不引人注意,但也安安穩穩畢業了,然後做著在那些同學眼中,可能覺得很墮落的插畫工作。對我來說,這沒什麼奇怪,總不可能,整個班的畢業學生,全部都變成藝術家吧?總之我對於自己會成為什麼或是正在做什麼,一切都很甘之如飴。

然後我問起甘士成關於燒陶的事。他想了一下,沒辦法確定我要問的是什麼,我說隨便吧,話一出口,才發覺這是個多麼困擾人的提問,於是在他仍在思索的時刻,我說,不然你哪天要工作,讓我一起去看看吧,到時候想到要問什麼再說。甘士成答應了。

其實我對燒陶這件事提不上什麼興趣,藝術學院有開陶藝課程,但那是我絕對不會去選修的學分,我不喜歡摸土,泥土卡在指甲縫摳不掉的感覺很討厭,如果是長指甲還容易清理,但做立體作品留長指甲其實很不恰當。我曾經在雕塑教室捏油土,結果我短短的指甲與指肉之間塞了一條條骯髒的土隙,在下課回家的路上一直想把指甲弄乾淨,覺得自己很髒。

我不喜歡任何會輕易把自己弄髒的創作方式,但是大五規定的畢業製作工作室只有油畫、雕塑、版畫、水墨,我只好選了水墨,墨汁比起其他材料容易清洗,雖然我對水墨並沒有什麼興趣,但我也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所以不會感到委屈。

交完畢業展最後一張作品,我就沒有再拿過毛筆了,從來不會感到遺憾之類的情緒。我那些油畫組和雕塑組同學,常常感嘆畢業之後就沒能再創作,並且為之不平,可是我總認為,人生每一階段都有某些該做的事,什麼事情來了,那它便是該做的事。

但我從來都是微笑著聽我同學們的憤世嫉俗,而不去辯解什麼,因為那並不特別重要。

2004年2月16日 星期一

《燒陶人》-6204

今天去把一頭卷髮弄直了,髮型店的助手和設計師聯手用燙板一把把的夾直,可惜只能維持兩三天,一碰水,它們就會回覆原狀。

坐在公車上看著自己在車窗上的倒影,很像那位傳聞中私生活絮亂、和多名藝術家有染、一頭烏黑直髮的畫廊女老闆。只是我的面容很疲倦,黑紫的眼袋淺淺浮起,遠遠不及她不可一世地談笑風生。一個女人不知道要經過多少世故才能夠將一切看的那麼淡然,起碼,她的外表是如此告訴我們的。

這暫時性想討你歡心的直髮是沒用了,你沉默著不說話,我則配合著躲在一旁。

其實我什麼也不想聽。

我無賴地待在辦公室什麼也不做,點燃一根根菸。每支菸都會打上編號,而這組號碼似曾相似,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編碼的,也不知道上一次抽到這組號碼時是怎麼樣的心情。太多瑣碎的事情,闔上眼,忘了就好。

「這樣弄頭髮很傷喔!妳真的要這樣做?」美髮助手好心地問。

鏡中的我肯定的點頭,並且啜了一口半涼不熱的麥茶。

2004年2月15日 星期日

《燒陶人》-32

當一個男人步入了中年危機,對愛情渴望卻又擺爛的態度,已經是理所當然,並且無庸置疑地正確無誤。

於我,只不過是解決了一道難題,又要面臨的另一個難題罷了。我試圖遠觀,深怕一不小心就觸碰了禁區。但是我終究不是你,就如你曾說,搞不懂我在想什麼。我們就這樣既親密又疏離地互望,於是,你先別過了頭。

我是如此高傲倔強,卻也免不了再一次犯同樣的錯,只是我已經知道如何更冷漠地在短時間內掩飾剎那的脆弱。

所以我總是和顏悅色像個訓練有素的百貨公司電梯小姐,先生幾樓,謝謝您的搭乘,祝您購物愉快。當然,作為一個稱職的高貴女性,是不容許有情緒的。

我呼吸不到氧氣,就快窒息了。

忽然之間我很想逃離這裡,越快越好,就到那個完全陌生的異地。

或者,下沉。到不知深處的底端。

2004年2月14日 星期六

《燒陶人》第伍章

醒來時我有點心虛,躺在床上看著透著陽光的窗簾,不知道今天要做什麼,雖然還欠兒童英文讀物出版社一些插圖沒畫完,但我一點都不想做,只要在和出版社說好的約定截稿日那天如期交稿就好,這是我和出版社多年來的默契,他們也不曾打電話催促過我,對我寄到的圖稿似乎也沒有什麼意見過,因此除了出版社打電話過來問文字稿傳真或寄到哪裡之外,已經很久沒有實體接觸過,我甚至不知道每次負責和我聯繫的宋小姐長什麼樣子,每次的報酬都在交稿後次月的五日準時匯入我的戶頭。對於幫這家出版社畫插圖,說不上特別喜歡,但絕對不會討厭,因為它從來不會干涉到我的生活又能供應我經濟上的需要。我有幾個同樣做插畫工作的朋友,他們總會抱怨和出版業者間的不愉快,像是干涉內容這些的,在那個時候我通常是靜默在一旁微笑點頭,因此我也被同化了,沒有人知道我其實並不想抱怨我的出版社,他們或許會認為我是文靜好個性,當然,事實上是因為我不希望和我的出版社之間的良好合作關係被干擾。

風吹得屋後的竹林漱漱摩擦,拉開窗戶可以看到散落著的其他住家。最靠近我們這棟的黃家最早搬離,據說小時候曾和我一起玩的黃家女孩後來念了中山女高、政大。再過去是甘家,我已經好些年沒見過甘士成了。

桌上放著午餐,媽媽已經用餐完畢在看股市分析節目。我盛了一碗飯,挾了些菜坐到客廳,電視上那個女分析師的臉部表情、手勢、誇張的腔調很令人討厭,我想起了那個不知道是市議員還是立法委員的一個女性民代,她常年梳著有瀏海的高聳髮型,帶著金邊鏡框眼鏡,看來滿臉刻薄。

我捧著碗,問起了甘士成的近況。媽媽說他之前在三義叔叔那邊學陶,現在老屋的其他親戚都搬離了了,他把屋子整理了一番,和女朋友住在那裡也當作工作室。「他前一陣子有來我們家問你回來沒,怎麼你們不是從小玩伴嗎?」媽媽很不能理解我們怎麼會二十幾年來沒有對方的電話,但是這個念頭我從來沒想過,小時候要找對方,只要直接走進對方家裡就好,等我到外地讀書後,似乎也從來沒有想要和他連絡。只有到了這個地方,我和甘士成從小一起成長的小鎮,我才會想到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樣的想法。總之,聽媽媽一提,我很想去他家看一看。

吃完飯,我晃到甘士成家。那是一棟極為封閉的三合院老宅,開口那一面還用圍牆圍住,只留下一個小門出入。在這個鎮上,像甘士成他們家那樣的老宅已經極為少見,而他們家人也像這老宅裡讓人想窺視又深不可測的神祕。小時候我常常跑去他家玩,可是仍然搞不清楚他們家偶爾出沒的堂兄弟叔伯,要說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他那嚴峻的祖父,還有爸爸不只一次提到甘士成那兩個分別做陶和木雕的叔叔。

門鎖著,我站在圍牆外面掂腳尖伸著頭,還是被那一面紅磚牆擋著什麼也看不到,叫了幾聲沒人回應,我只好掉頭回家。小時候對於甘家不寒而慄的氣息又緩緩升起,奇怪的是,即使如此我還是愛往他家跑,如今想想,他家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至少對一個小孩來說,那是多麼貧乏無味的遊樂場所,再加上疏離的堂兄弟和嚴厲的長輩,我實在不知道吸引我這個小娃娃的地方在哪裡。媽媽說,甘士成交的這個女朋友,他們有結婚的打算,但是女方大他十來歲,因此面臨家庭極為大的反對阻力。我感到很悲哀,悲哀的不是這個氣氛奇怪的家庭反對年輕人的一門婚事,畢竟那總是與我無關的,即使我和甘士成從小看來多麼的要好,同聲出氣似乎也是應該的。但是令我覺得糟到不行的是,甘家的大大小小事,就算他們有如那座有圍牆的三合院再怎麼封閉,都無法阻止任何事件蔓延到空氣中,誹長流短在鎮上每個人的茶餘飯後,像是討論著著連續劇情節那般。甘家至此,何況是尋常人家,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隱私被掏空卻顯得理所當然,我不知道這些曾經成為話題的人們,是怎樣忍氣吞聲繼續待下去的。而曾經在離婚時飽受指點的媽媽,今天竟然也成了共犯。

2004年2月13日 星期五

《燒陶人》-6

昨晚吃了半顆somnifere,一早起來頭重腳輕,差點摔倒。房間裡還瀰漫著濃郁的快樂鼠尾草,更加令我頭暈目眩。我想我是夠無聊,只因為昨天睡到下午三點,怕失眠誤了今早的事,就這樣狠狠地給自己折騰一次,你知道我不能吃安眠藥的,我借用《憂鬱病患的日記》中的句子來描述過那種狀態,像是下了一盤棋,停住之後,那棋還是繼續得下。前一晚的時間並未得以結束,我只是暫時整個人停滯而已。現在,我更想用「列印資訊錯誤不得不暫停列印工作,卻又儲存大量工作列的印表機」來形容這樣的混亂睡眠。

午餐也沒吃,步履蹣跚提早踏進辦公室,桌上擱了一杯週五離開前喝剩的菊花茶,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發現水面飄著灰綠霉點,我衝向茶水間把杯子洗淨,水龍頭往咽喉內沖,然後開始嘔吐。五臟六腑一直抽蓄扭曲著,並且因為太痛苦留下了眼淚。洗了把蒼白寒冷的臉龐,跌坐回辦公椅,整個公司仍是靜悄悄的,我不知那些人什麼時候才會出現,陽光斜射,辦公室瀑灑出一片金黃。我開始感倒意識飄忽,於是睡著了。夢裡智者告訴我,一切眾生,六道輪迴......他摸著我的頭,微笑離開,我跪著淚流滿面。

吾愛。

去動物園吧,我想看長頸鹿。幼時動物園從圓山搬到木柵,我是電視新聞裡那群在街邊,對著一車車狹小鐵龍內動物搖著手歡呼的小孩之一。

2004年2月12日 星期四

《燒陶人》-4

你說從未看過我生氣,而我也開始想著是否該有生氣的理由。其實,我很想告訴你,當我看著你的時候,覺得你是那麼真誠,而我也很放鬆,完全不用考慮偽裝,所以我醞釀不出想生氣的感覺。你能感受到的,除了我敞開的愉快之外,偶爾還飄過絲許的傷感。傷感就像是文藝青年的壞毛病,無關緊要卻又無從消抹。

我們認識的時間不算短,但也不夠深,於是你儘量地把缺點暴露在我眼前,我則沉浸在幾乎已經生活化的真實之中。不過,我似乎看到了未來窒礙的霧中之路。因此我得忘了時間,幾個月也好,幾天也好,永恆不過是騙人的迷思,這樣想著就會好過些。甚至可以預見,多年後又將面臨的同樣窘境,如果我們繼續耽溺下去。當然,我相信我不會那麼聰明地學到教訓,你也不會,所以這些事件一直循環上演,我不知何時被捲入你那個詛咒的漩渦之中。如今,我已不會再流著淚控訴你為何先行上岸,因為我自以為聰明地認為,漩渦終究是漩渦。或者我也已經習慣最後一個人被捲入中心,沉沒。

對你而言,悲傷的重量也許比生氣更讓你無法承受。

2004年2月11日 星期三

《燒陶人》第肆章

兩個人在客廳沈默了很久,不知道轉了幾次遙控器看了幾個節目,媽媽先上樓睡覺了,我斜靠藤椅抱著靠墊,感覺很難過,但我不知在難過什麼,體腔內有一股說不出的悶,我覺得自己身體很髒,真想把體內的內臟一一掏出洗淨,可是我還是斜躺在藤椅上,看著節目中深海魚類在幽暗海裡發光。那些魚身上不可思議的螢光真的是自然界的顏色嗎?就像小時候上美勞課擠出的王樣水彩顏料,我很喜歡其中一管叫做「螢光玫瑰」的粉紅色,會想辦法在圖畫紙上任何有機會的地方使用它,例如公主的衣服頭飾、馬戲團的背景牆,我曾經整張畫紙只畫了一隻全滿超級肥大的螢光玫瑰色蠶寶寶,那張我自以為得意的圖畫只拿了七十分,事實上我的美勞成績很難離開七開頭的數字,有好成績的都是畫迪士尼卡通造型圖案的同學,他們總是那樣的光鮮,打開學期末的五育成績單都是全優,就連笑起來都像鮮黃色一樣,我絕不會說他們是螢光色系,因為他們不配。老師不只一次指正我不該只用自己喜歡的顏色,應該要「整張圖畫有豐富的顏色」。但是很諷刺的,最後全班只有我一個人大學就讀以單招姿態高傲難考出名的藝術學院,不只一次想要回到小學校去找當年給我七十分的美勞老師,但我不曾這麼做。就一個師範體系出來的老師來說,我可能不算是多成功的例子,自然達不成什麼示威炫耀的效果。

電視中的魚還是游著,有一瞬間我誤以為自己注視的是一個水族箱,其實我一直期待這部法國導演拍的海底影片會出現什麼情節,目前看來是不可能有了,但我懶得轉台。半年多前,和那個男人閒晃,後來進了間在台大後門附近的水族館,從昂貴數十萬的紅龍到一隻五元的彩色小魚都有,男人一一介紹那些魚,指著其中一缸價格便宜的螢光線條小魚告訴我,那是注射螢光染色料的,活不長。這讓我感到訝異萬分,可是心底又升不出同情,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看那些短命的魚,但我可以確定的是,那時我愛上了這個喜歡魚的男人,也許就在他講述藍色蝴蝶魚的那種癡迷表情吧。那個水族館並沒有藍色蝴蝶魚,而我始終也沒看過那曾經讓他跑了好幾間水族館只為一睹倩影、最後終於在墾丁的水族館找到讓他當場熱淚盈眶的海洋魚類。它真的存在嗎?我總是迷戀自己所不清楚的事物,包括那個男人。

節目沒結束,我就關了電視機,想來這個晚上還是只能無聊下去了。我很想喝酒,沁涼的海尼根很不錯,可是我不知能去哪裡,這個小鎮沒有酒館沒有PUB,雜貨店也早關了門,況且在這個鎮上買酒多半會引起居民的側目,我實在不喜歡這個地方,絲毫沒有個人空間,一舉一動似乎都被所有人監視著。如果要買啤酒,可能得開車去大街上的便利商店,多年前它剛開幕時令人詫異的竟然十一點就拉下鐵門,畢竟這是個沒有夜間活動的小鎮哪。忽然間我有點想念那個下午我還亟欲逃離的海邊小鎮,至少那裡晚上仍有幾間小酒館,並且不會有人問你什麼。

脫掉衣服打開蓮蓬頭,水花直瀑嘩啦啦的衝著,經過一天的黏膩,沐浴乳在身上搓了很久都難以起泡,只有髒髒的灰水,重複洗了好幾次,我沖了很久,水流進菊花形狀的排水孔蓋片,在水管發出隆隆的聲音。我一邊胡亂哼唱著歌,每首歌都不成調,並且支離破碎,我把所有歌都拼湊在一起,從小學時代合唱團的曲目到最近聽到的流行樂,反正我也記不起任何一首歌完整的歌詞和曲調。擦乾身子換上乾淨衣服回到房間,想要打開電腦上網,我已經很久沒上網,在海邊有網咖,我偶爾會去只是待不久,因為我無法忍受裡面厚重的煙味和混濁的空氣。我在電腦前坐了一會兒,主機嗡嗡作響,卻是全黑的螢幕,可能電腦螢幕因為太久沒開啟而故障,我覺得又回到了深海節目,我像是那些螢光魚,怎麼樣都游不出黑暗。直接「啪」一聲很粗魯地關掉電腦總電源,我往後倒躺在床上,正想著也許才剛睡了幾個小時可能會失眠,卻在這個時候慢慢睡著了。

2004年2月10日 星期二

《燒陶人》-0217

無法停止多語的焦慮,喋喋不休叨絮著,最後,那話語連自己都模糊難辨。

暫且把過錯全歸於涼爽的天氣,舒適的氣候總會引起心中的焦躁與憂鬱。確切原因並沒有追究過,每一次的門診,我們都不再有耐心,醫師面無表情地按著跳號,我則是個對自己漠不關心的病人。我開始想念那個第一次去門診的年輕女醫師,她將門關起掛上勿打擾掛牌,微笑聽我胡謅著有關「半夢半醒之際發現自己的房間浸在水中,而我頭上有魚游來游去」的事件,並且很認真地畫樹狀圖記錄我的人際。不知她有沒有看過那部法國電影,她發現過我在騙她嗎?我根本就沒有幻聽也沒有幻覺,我只是已經受不了,好想找個人說話。

你也許記得有次曾陪我去門診,我很快就結束並且去領藥,你訝異我好像是在耍弄醫師,我笑著承認。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什麼病,醫生也不會知道,於是我偽造看似規模更大更容易引起注意的謊言,好混入精神科診所。

其實這樣的我算是真切地病得嚴重吧。

永康街的午後有微風與陽光,露天咖啡座上,一向被公認好脾氣的詩人已聽了我一個多小時不間斷的細碎話語,「悲憤異常」,這句話一直在我嘴邊重複著。

後來他說了他的夢想,流浪放逐的渴望,他懷疑自己為何一直在為別人而活。

這是完全相反的兩種角色,我因為太放任自己的慾望且太自我,不擇手段地去追尋那些渺小的意念,卻在擦撞之中傷害了身邊的人。

我不知道你站在我身旁或是站在我前頭。

2004年2月9日 星期一

《燒陶人》-3

靠在電車上閉目想著一些將進行而未進行的瑣事,就在快到家的前兩站,我們的友人呼喚了我,他說他在我的酒館等著。

同行的還有剛回國一年常在我們公司出現的小眼睛年輕女孩,我不知道怎麼會這麼巧妙地最後所有人都認識,看著那個說不上美的女孩,竟然有點為她擔心。

從來沒有一個晚上是如此的悲憤,我找不到任何更溫柔字眼去形容這種狀態。我強勢地逼女孩和友人聽我從未間斷對於那個中年教授的抱怨,以及其它,我說了好多好多,也許還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而表情僵硬。這是第一次我把整個事件全盤托出,如果不說,不知道被強迫聆聽的對象是否會少點負擔,不過我確認的是,說出後除了暫時舒緩自己這一個禮拜以來因為氣溫而造成的躁鬱之外,對於現實卻無濟於事。

回程的路上,女孩下車後,友人問我撥你的電話吧。在我們一陣亂打接通之後聽到你的聲音,我竟然羞愧地想哭。

我知道我很過分,總是不停地自言自語。

2004年2月8日 星期日

《燒陶人》第參章

煤炭已經回到竹籬笆下的非洲鳳仙花叢中鬼鬼祟祟的不知道在找什麼,我踢了它一腳,它只是專注地看著花叢,咪嗚了一聲以示敷衍,連頭都不回。而媽媽也已經到家。

我提著那些紙袋走進去,媽媽正在練習著國際標準舞的舞步,只是我一向對肢體活動不是很在行,所以並不清楚她跳的是什麼舞步。客廳的一角掛有一面大大的落地鏡,媽媽對著鏡子旋轉,擺手,她穿著合身的絲綢黑洋裝,腳踏高跟鞋,臉上的妝未卸,大概剛才是去舞蹈教室上課回來。她看到了我,叫住我,跳了幾個動作給我看,問我哪一個比較好,對我而言,其實難以辨認它們之間的細微不同。我說第二個吧。「那是錯誤的姿勢耶。」媽媽指正了我,表情有點得意。我不知道為什麼,她對待我的態度並不像對待一個半年不見完全沒聯絡的女兒,好像我只是下午出個門購物回來似的。其實我並不期待她看見我時會有驚訝的反應,或是問我這段時間去了哪裡做了什麼之類的,但是這樣無所謂的態度,還是讓我有些難受。

媽媽繼續在鏡子前面跳著舞,我逕自上樓。打開房門,桌面一塵不染,我坐在床上,被子疊得整齊,沒有任何塵蹣揚起,想必媽媽還是每天勤於打掃,整個情況看起來,我也一度誤以為自己好像真的不曾離開家。我換個姿勢躺下,看著天花板掛著的圓形棉紙燈籠,那是我和以前男友要來的燈罩。大學時代我總往男友和他同學合租的公寓跑,他分到的房間最小,不比一間廁所寬敞,原來是用作儲物間的。他把那小小的空間佈置得很舒服,我們窩在裡頭看書、看影碟、聊天,當然也做愛。每當他壓在我身上,我看著頂上掛著被風吹搖晃的棉紙燈籠,感覺甚為迷離。隔著他房間牆壁的,有一邊是被他們權充畫室的客廳,其中一個玩重金屬樂團的長髮室友就在那面牆掛了幾張畫布進行畢業製作的繪製。幾年後在長髮室友兒子的彌月酒會上,他開玩笑說當時好幾次圖畫到一半,牆壁就開始震動,灰塵都落到畫布,筆也無法細描,還會聽到間些的喘息與呻吟,所以才會害他圖畫不完而延畢。

很多事情都是無法預料到的,即使在那當下你是這麼篤定地以為將來就是如何,就像那個我們公認最浪子的長髮室友,竟然率先結婚生子,還剪短頭髮刮掉鬢鬚一臉清爽。畢業後,男友和他的室友們搬離了出租公寓,我帶著他給我的棉紙燈籠離開台北爸爸的家回去和媽媽住。不久他去當兵,我也交了新的男朋友,一切都顯得那樣自然平順。那次的彌月酒會上他帶了一個女孩一起出席,我們很簡單地點了個頭,此外並沒有多做交談。人與人之間的情感,抵不過時間的沖刷,曾經以為刻骨銘心的,最後還是不堪一擊。不過那也許只是我個人單純的想法,我一直不能明白媽媽對爸爸的怨懟何時才能消除,但是也說不定,情況沒有我想像的那樣複雜且沉重。畢竟不是當事人,什麼猜測都不過是風涼話罷了,所以如果這時我很文藝腔地批評爸爸和媽媽不懂得如何扮演夫妻及父母的角色,也未免顯得自己像個旁觀者太不負責任。但我該為父母的失敗婚姻負責嗎?我想了一下,沒多久就覺得很睏,於是我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坐起身子覺得腰酸背痛且口乾舌燥,才想起回來的路上一直忍耐著口渴,而這之間我只喝了那幾口難喝的檸檬汁而已。我下樓到廚房倒了一杯白開水,媽媽已經換回家常衣束,坐在客廳看著談八卦的談話節目,沒有裝扮的媽媽,看起來蒼老了一些。

「妳要吃飯嗎?」媽媽問我。
我看了牆上的時鐘,快八點了,「不知道欸,好像不是很餓。」我捧著玻璃杯坐到藤椅上。
「如果要吃的話,冰箱裡有我晚上吃剩的炒米粉,自己去熱一熱。」
「嗯。」我漫不經心地回答。
「已經很習慣自己煮自己吃,我現在不知道要怎麼煮兩個人的食物了。」
當媽媽這樣說時,我知道她是有點在埋怨我,這點她和爸爸很像,對我總是拐著彎批評。我默默地小口喝水,客廳裡除了電視中女主持人誇張的笑聲外,似乎過於安靜。也許我該說些什麼,例如海邊渡假小屋的事,但是媽媽沒再說話,因此我也沉默了。

2004年2月7日 星期六

《燒陶人》-21

我曾以為自己可以如此輕盈地跳躍,低下頭,卻看見層層鎖鏈。於是我還是闔上眼,假裝自己正在飛翔,即使是夢中也好,即使我總一再旋環著這樣的哀傷。

昨晚就寢時打開了燈,拿著一條小毛巾蓋在臉上,眼球咕碌碌地轉不停,不知是光線還是毛巾,總之我開始失眠。

結果,我竟然想起了曾經因為過度痛苦而強迫讓自己失憶的那一晚。我穿著只有一條繫帶的高跟鞋,竟乎崩潰寸步難行靠著你過馬路。不知道為什麼,你的臉沒什麼表情,我想這大概就是所謂最殘忍的神色吧。

關於酒杯光影之際所提及的愛,我總說那是上個世紀的事,並且輕佻地鄙視自己幹過的傻事,我以為過去的終究會過去。

想不到最後過不了的,還是你這一關。

2004年2月6日 星期五

《燒陶人》-100·80

你的車上總是放著陳昇的音樂,我承認那類型的男人有某種令人著迷的魅力,即使他的歌聲說不上十分完美悅耳,甚至用聲樂的嚴苛角度批評絕對可以說充滿了瑕疵,但他卻會引人進入一種「昇式氛圍」。年輕時並不懂得欣賞,有天發現被他的聲音吸引住,我說原來他唱歌這麼好聽,你笑著說我已經老了,「他是熟女殺手」。

那是半年前的對話了吧。我總是一再反芻著,因為過於貧乏,所以只能從有限的共同回憶中貪婪地挖掘。每個深夜,我總擔心著,下一個天明還能見到你嗎?就像昨夜我說的關於多年後人事已非的破敗(對你而言也許才是圓滿),即使是臆想,卻還是那麼地令人無比哀傷,我已經沒辦法再放任自己繼續想像下去。

之於你,就算是盡我整個生命的重量,也許都輕於一根鴻毛,但我已經不想再一次把重量放在誰身上,即使是羽毛,也是會讓人塵埃過敏。

當失眠的你總算入睡之後,卻換我睡意全消。已近天光時分,我聽見了街上陸續發出的摩托車聲響,樓下的對談聲。那個友人總是在失意時候打著我的主意,我竟也只能很殘酷的避開,因此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的消瘦,也不知道他是否眼眶凹陷,但是他氣若游絲又無奈的求救聲卻在腦中揮之不去。多年來我一直扮演傾聽者的角色,然後有天換我想說了,可是那該封藏的秘密又能往哪發洩?我其實不明白我們兩人為什麼是禁忌,並且越來越困惑。也許我一開始就誠實且果斷,也許就不是如此局面,但那會是更美好的光景嗎?

直到聽見你規律的酣聲,我才安心地閉上眼。

2004年2月5日 星期四

《燒陶人》第貳章

穿過兩旁的竹林就回到了媽媽的獨棟水泥雙層樓房,沒看到媽媽的摩托車,她大概是出門了。媽媽養的貓煤炭傻呼呼地走來,跳上引擎蓋,又迅速跳下,我想是因為車子過於熱差點燙壞了它的小肉墊。煤炭像犯了錯卻死不承認的小孩,在地上打了個滾,慢條斯理地離開。我一直覺得煤炭是隻個性偏向狗的貓。

我把車停在院子外,非洲鳳仙沿著整個竹籬笆紅的白的粉的盛開得一塌糊塗,這種植物就是好種,可是如果是公寓陽台就不一定了,我在爸爸的公寓白鋁花架上種了幾次,每次都因為常常沒回家,澆水不定時,總是奄奄一息,最後還是逃不了乾枯的命運,而且落下來的花瓣腐爛粘在板架的白色烤漆上很不好清理,後來也沒人再去照料,最後只剩下幾個裝著焦土的綠色塑膠花盆。爸爸偶爾泡茶前會把上一次留在茶壺中未清理的茶葉渣倒在花盆裡,有時甚至會去澆水,他說也許救得活,不過這些動作並不是持續地再做。他抱怨過我不好好照顧花草,或許他說的那些話以及澆枯土的動作,是在埋怨我總是不見人影。只是,他的抱怨正如同倒茶渣與澆枯土這件事一樣,不持續且隨性。

非洲鳳仙之外,院子裡還種了些玫瑰與九重葛,有時媽媽心情好,會去花圃買些季節性的草本時花,例如鬱金香、三色菫之類的,就這樣胡亂搭配,倒也沒什麼不協調。媽媽曾經說過,她討厭這個房子的外觀,光禿禿貼著二丁掛磁磚,「俗氣不堪」,她曾經這麼嚴厲地批評過,並且閃著眼睛如作夢少女般描述她所喜歡的房屋類型,白色木造房子屋簷下有走廊,「就像美國影集的鄉下房子那樣」。(現在我不知要不要告訴她,我在一個海邊渡假小屋待了半年,冬天吹著寒冷海風夏天忍受酷陽,現在我灰頭土臉的回家,而它正是那種房子的縮小版?)媽媽從離婚協議分到這個她不滿意的水泥房子卻無力作什麼改變,只好集中心力在小院子,有次她甚至不知哪裡弄來了白色鏤空雕花鐵桌椅,坐在花園喝茶看雜誌,不過,也就那麼一次而已。她的興致消退,可能跟戶外桌椅總是不比室內桌以來的潔淨舒適有關吧,媽媽大概也不願意每次喝下午茶前得先大費周章清理桌椅上的沙塵。現在,那組桌椅不知被媽媽扔到哪兒了。

翻了皮包,找不到媽媽家的鑰匙,我確定沒把它留在海邊渡假小屋以及其它地方,也許是跟衣物混雜在後車廂的某一個紙袋中,但是我不想現在打開後車廂,我怕那股汽車獨有的悶熱氣味,簡直令人想嘔吐。看看手錶,快四點而已,原來我才開了一個半小時,卻覺得路途有世紀之久,有點懊惱選擇在正熱的時刻上路,不過夏天總是那麼炎熱,大概從早上八點開始氣溫就爬升得很高,我會煩躁起來,所以如果要避開太陽,也只能晚上出發,可是夜晚的路況會讓我不安,想到這裡,心裡似乎安慰了一些。這時我感到剛剛在路上的飢渴難耐又浮現,於是我決定走路去小街口的冷飲店喝點冰水。

到了小街口,印象中掛著圓圓鐵招牌有白鐵椅座位的冷飲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彩卷專賣店。我買了一張彩卷,店主是以前冷飲店的老闆,不過他沒有認出我,反而讓我輕鬆些,我不喜歡認識已久卻不熟的人熱切問起我的事,我不知道那些問的人是把問候近況當作無關緊要的問候語或是嚼舌根般挖出些消息好搬弄是非,對我而言兩者都很令人反感。站在彩卷店門口,整條小街幾乎一眼就看盡,符合我需求的只剩一家新開的飲料聯鎖店。我在琳朗滿目的壓克力價目表前駐足許久,我很想喝清爽一點的飲料,但賣飲料的女生卻一直推銷珍珠奶茶,那個女生染著一頭黃髮,讓我想起了剛才的海邊渡假中心櫃檯女孩,如果不是地點以及職業的區隔,我可能無法分辨她們的不同。我買了一杯檸檬汁,檸檬味相當淡薄,糖倒是放了不少,我應該要吩咐她少加糖,可是我又如何能事先知道這家飲料舖的糖量是如何呢?我邊啜著難喝的檸檬汁慢慢在街上走著,一直到轉角,我才把還有八分滿檸檬汁的塑膠杯偷偷放在一戶人家的畚斗裡。

2004年2月4日 星期三

《燒陶人》-72

一盒三百五十元,七十二小時內服用第一顆,十二個小時後第二顆。在這同時,我仍考慮著用哪個數字。那麼就七十二吧,總是個令人緊張的數碼(像是神風七十二小時)。

撐傘離開石牆之屋,落著半大不小的雨,天氣濕冷。打開只跳兩次錶的計程車門,買一盒便利商店微波咖哩飯,心情很好。一路從店門口亂哼著歌到辦公室,「bonjour!」我對已經快成為糟老頭的經理和新來還粉粉嫩嫩的年輕工讀女孩兒愉快地打招呼。

只是雨要下到什麼時候呢?我的辦公桌前垂著一簾髒髒舊舊已經無法分辨出是什麼顏色的百葉窗,連手都不想去觸碰,不知為什麼,每個打掃的人總是會忽略它。我站著,從縫細看到外面高架橋車水馬龍,沿著橋一直走,可以通往許多我喜歡的節點,以及整個島嶼。

終究,過了幾個適宜出遊的好季節,我們還是沒能一起去旅行,所以任何證據的票根還來不及存在,我的單程機票就要check in了。我們是否能夠嘗試一次在發燙的沙灘上跳著腳衝向海水,然後整腳的沙子(那些沙子總是洗也洗不乾淨)帶上車、帶回我們所居住的城市?或者吾愛,你是否願意跟我遠走高飛?

然後你說了我最喜歡的小說家後來被孤立的事。

2004年2月3日 星期二

《燒陶人》-15

那條道路始終滾著一球球的乾草結,風沙刮得面頰刺痛,而路旁蒙著厚重沙塵拉下鐵門的檳榔攤小食舖,你永遠也不知道它的營業時間,或許你甚至猜測它早在何時已靜悄悄地離去,如今剩下的是空殼的歷史想像。

這條濱海的道路我走過無數次,即使警廣路況說高速公路暢通的時刻,我仍執意花上更多的時間走上一回,也許那裡有現實中必須加以想像才能存在的悲淒、滄冷。臨海的加油站旁緊鄰著一間貼著二丁掛磁磚的複合式咖啡館,大大的玻璃窗很不協調標示著燒酒雞三杯雞等各種平常很難將之與咖啡作為連結的台式熱食,招牌寫著「蔚藍海岸」。

一個溜著直排輪的小男生漫不經心在我身邊停下,他說他從南方一路溜上來,我問他那一頭是什麼路。「台21線」,他說。

這是一條數字重疊的公路,我想我站在這端,終究會等到你。

2004年2月2日 星期一

《燒陶人》第壹章

壞了冷氣的車內,漫著悶厚、令人作噁的潮濕熱氣,手汗沾著方向盤滑膩不愉快的煩悶。烈焰下的公路顯得模糊不清,遠方愈是氳醞糜軟,我覺得空氣中佔了太多的濕熱的焦躁,以致於我一直吸不到足夠的氧,腦袋半空白進入窒息的狀態。額頭滲出的汗水一直流到眼睛裡,揉了幾次發現越來越糟,索性隨它,一直到股溝、兩腿之間,始終濕悶著。公路旁就是一片海,可是我並沒有下去浸泡的想法,這時的海水,想必也是滾燙的,我非常有把握且沮喪地這麼認為,離開了居住半年的海邊小屋,對於海灘,已很難再存有什麼有趣的遐想。我記起後車廂放了一瓶玻璃罐裝的可樂,儘管口渴難耐,卻不想停下車去拿取說不定也沸騰的可樂(它會爆炸嗎?),我只想趕快駛離這條漫無盡頭的濱海公路。

一小時前可樂從冰箱取出時仍是沁著冰冷水珠。行李早早收拾好,事實上也沒有什麼好整理的,除了一些衣物外,我留下了毛巾牙刷肥皂洗髮精,還有一些保養乳液 (我懷疑氣溫過高使得那些保養品早變了質漫出怪異的化學氣味),環視屋內幾乎沒有什麼東西讓我想帶走,因此我拿走了冰箱裡唯一的一瓶可樂,此後只剩下乾癟的檸檬切片,現在想想,那瓶可樂不知什麼時候放進去的的,說不定也過期了。我打開冰箱門站了很久,暫時冷卻降低一點體溫,然後才切掉一點都不冷的冷氣,關上門。(為什麼這麼熱的天氣卻該死的所有冷氣都壞了?)

因為沒有行李箱,所以我提著好幾個百貨公司和服飾店的紙袋,也許該買個好看的行李箱,有輪子可以拖著走,像航空公司空服員用的那種。這個念頭已經興起好幾次了,就在我每次提著一堆紙袋活像購物完的時刻,不過買行李箱的想法通常是忽然冒出,並且永遠趕不上我每次決定離開出走的迅速動作。就像半年前我決定住下時,也是幾個紙袋裝著衣服,但是我想應該是不同的紙袋吧。當我的腦筋還在紙袋上打轉時,穿著涼鞋的腳一直踩空滑踏到沙子上,這些作為棧道的枕木間距似乎太開了。這時我又想到,有輪子的行李箱在沙灘上是拖不動的。

渡假中心的櫃檯離小屋不到一百公尺,到達那棟三層樓水泥房且屋簷搭著大大紅色塑膠棚的櫃檯時,我已經頭暈目眩。顧櫃檯的女孩有著染成金色的乾枯短髮和修得細長的咖啡色眉形,她放下掛滿吊飾的銀色手機,接過我的鑰匙。她剛剛應該是在和情人聊天吧,我看過她的情人,是個同樣染著金髮,皮膚曬得黝黑的少年,幾次看到他們親暱地坐在紅棚子下少年的輕型機車上,喝著汽水聊天。櫃檯女孩和少年都是和善的人,印象中少年對於外來觀光客總是不多話且靦腆,而女孩即使在上班以外的時間遇到我也會點頭微笑,有時會告訴我附近新開了什麼飲食店或是哪屋的新客人是從哪來的,有時則會多問我一些客套話,例如「住得習慣嗎?」之類的,不過當我真的向她反映冷氣機不夠冷的問題時,她反而錯愕且不知所措,而且水電工一直也沒出現過,因此我也不再認真地回答什麼有關住宿的事。

櫃檯女孩看了一下我的住宿資料,「妳的錢繳到月底,現在才月中,妳還可以再住兩個禮拜喲」,她說。
「我知道,但是太熱了。」不知道她有沒有想起我抱怨過冷氣機的事。
「那妳填一下提前退宿表,明天可以過來拿退還的剩下租金。」
「明天?那我不要了。」
「不要嗎?那妳什麼時候有空來拿?」我發現只要任何超出櫃檯女孩簡單工作的預期,她便會顯得有些懊惱。
「沒關係,有機會吧。我要來之前會再打電話給你們。」
我填完表格,離開了海邊渡假小鎮。

其實甚至連已經過去的這兩個禮拜的租金,都是可以省下來的,當然我承認有時我的確態度有些散漫,也沒什麼好期待的,卻極其無賴地就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難熬的夏日。晚上會好一點,但是我已經連拿著啤酒瓶坐在屋外吹海風的興致也沒有,有時不知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在荒唐度日,卻也放縱著自己繼續毫無意義且帶有羞愧地閒散下去。不過現在我終於離開了,並且正在公路上開著車。

2004年2月1日 星期日

《燒陶人》-164

我是不是你日記中的那個又壓抑又窮極無聊的「妳」?

今天睡得晚,榮總是懶得去了,對於一些病痛總是一拖再拖,就像我曾經在半夜因為智齒而生氣一般,但是那兩顆智齒,至今仍好端端橫亙在口腔末端,很多懸而未決的苦痛,就這樣過去了。
我以為所有事情都能這樣風清雲淡的逐漸被抹去。

例如我一直想做個好女人。

從銀行走出,即使上週公司已宣佈封關,還是無法忍受偷懶的良心譴責,趕在三點半前跑了兩間銀行軋進票子。我對老闆說那該匯給他的十五萬已經入賬了,電話那頭他笑得開心。是啊,舊債不過年,而我還欠你多少債?

你看得到的,這一年我又悲哀又情緒化地淪陷,以一種極為糟蹋的方式虐待自己,卻也什麼都不能泣訴。我多希望你的耳朵是聾的,或許這樣我就敢在你耳畔說我愛你。往往在我們離開那短暫駐留的白淨床單的午後,我卻依舊一聲不吭,外面的太陽總是那麼大,我們默默的走著。就算我們睡遍了全台北市的汽車旅館,這個困境也許永遠不會改變。

但是我對你的愛,期限只剩下164天,在這之後,你仍會愛我嗎?

親愛的,我只能像個暴露狂在厚重大衣下只穿著絲綢蕾絲性感內衣,孤單地等著你垂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