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7月20日 星期五

血脈

和我娘在捷運站分手後,我直接進入巷口的咖啡館,呵欠連連,要了一杯從未點過的雙倍義式濃縮,桌上擺著維珍妮涼菸。前天夜裡在酒館抽盡最後一支BOSS,附近的小菸攤沒有太多選擇。連日晨昏顛倒與宿醉,面容不堪泛著難看的慘白。漸漸習慣嗆喉薄荷味後,開始思索,當我嘗試別人所喜愛的口味時,我是否會改變?我還是我嗎?授精那一剎那既已成形的我,應該是無法擺脫承自雙親不可思議的遺傳因子。

下午陪我娘去城中市場,數月前曾對她提過陰暗飄著魷魚羹與果菜味的小巷,有家老布鞋庄陳列看來不錯的繡花鞋。今天她把我喚醒,要我帶她去挑雙「明天和社區媽媽們坐遊覽車去鹿港玩時可以配牛仔褲的便鞋」。我套上已起毛球百穿不厭但我娘不要而丟給我的毛衣,隨手抓了個提包,和我娘在俗艷的塑膠髮飾,人造假髮,一九九上衣與青綠芭樂蠟紅蘋果的市場,和歐巴桑們貼著胸亂逛。

有天我將會老去,當我不再嗜好黑色柔軟布料衣裙時,晚暮的婦女瘋狂追憶少女時拋棄的鮮明粉嫩色彩。不再喝下午茶,取而代之是老公孩子吃剩的隔夜菜餚,一面斥責浪費,捨不得地囫圇倒進浮著贅肉的水桶腰。

有天我將不再是年輕女子。

我娘終究沒買我極力推薦的繡花鞋,她對我成櫃優雅極盡女人味(或風騷?)的細跟鞋仍殘存愛戀,卻又總是感嘆她不再嫩白光澤的足踝不適合做此打扮。每每我盛重其事上妝,換上輕薄衣裙在玄關穿鞋時,她會如將嫁女兒的母親,眼神流露複雜的讚美與羨慕還有些許我感受到的妒意。「我年輕時身材可是比妳好」,退役將軍講述戰勳般宣示著自己曾經是美女,這與有時(例如今日)如流浪漢穿著,染過的枯髮也不整理,穿梭在菜市場中的我絕對不同。

當我以尼古丁,酒精及咖啡因殘害多次因血紅素不足昏倒送醫的孱弱身軀時,隱隱冒出罪惡感,旋及我娘年輕貌美如花的少女身影會出現在眼前。傳言我娘曾是長輩們口中第一美人,「畢竟妳媽也年輕過」,有次二叔若有所思對著正在他面前吞雲吐霧的我描述我娘年親時帶給我爹那群仍乳臭未乾弟弟們的驚艷。我不禁想像,是否那些年輕力壯精力無可宣洩的小夥子,曾對著這看起來沒有一點鄉下女孩土味的白淨嫂子有過非分之想?我娘嫁到那間大宅時還沒三十歲,在全是男人體臭味,唯一女性是我阿婆,過於陽剛的家族,以長媳來說,的確太過年輕。那時還沒添購洗衣機,我娘得大清早在門前石埠,就著刺骨山泉,搓洗成簍沾染酸汗爛泥的衣服,和小叔們遺精的薑黃破洞內褲。

一個高中北上求學,在成衣仍粗劣的時代,穿著要裁縫師傅照國外雜誌訂做時髦衣服的少婦,如何適應滿屋吵雜,黃長壽與保力達B的粗野漢子和臭著臉溢出老婦特有尿騷味的婆婆?

在描述回憶時,分枝總出其不意長出,雜亂的片段在我費心縫補下,勉強拼湊出我娘年輕時華麗荒謬的光景,如同美國唐人街中國餐館白米飯竟令人做噁的混合亮黃起士,扒一口飯,黏呼呼牽扯著發酵奶絲。根據我娘在親密母女談心時光被我套出的情節,她曾是永康街某大官邸無法自由進出的家庭褓母、中山北路或林森北路上國樂團現場演奏高級茶館穿旗袍的侍女。有過幾個「朋友」(我確定她從沒說過是「男朋友」),例如中央大學數學系資優生,讀台大中文研究所的日本人,以及要好的女性朋友在車禍死亡前是寫「拒絕聯考的小子」吳祥三的女友。那是我好奇迷戀而無緣身歷其境的七0年代,我娘穿合身小喇叭牛仔褲,踩著迷人的阿哥哥舞步、或是在瀰漫文藝氣息的「明星咖啡」和幾個算是文化圈的友人,熟練彈落指夾菸燼。

某些情況,我驚覺和我娘擁有不可思議的相似處,翻模的面孔,易耗弱的情緒,而我娘年輕時未能實現的夢想,也逐漸脈絡清晰地在我身上萌芽。有次在趕堆積已久,期末一定要交出的水彩作業,我娘好奇向我要了紙和畫具,輕易勾染出一張令我瞠目結舌想折斷畫筆的佳作。她從未學過哪!

母系的敏感纖柔讓摻雜父系固執剛烈血液的我,仍能多愁善感躋身文藝少女之列。有時我懷疑,「我」是不是其實為夭去的母親花樣年華轉世,畢竟那是自她成為我父親妻子時即宣告死去的年代。不是清早起灶煮大鍋飯的長媳(幼時我阿婆家的鍋子真的大到嚇人,且得用柴火而非啪答一聲瓦斯爐),也不是現在這推著老花眼鏡看「鑫報」的菜籃族。

雖然我和我娘仍交換著衣服穿(她會在我衣櫥皺眉挑出不過於招搖的上衣),一道逛街時被諂媚的店員「誤認」為姊妹。但我娘正在老去,而我也是。只是她在跨越渡過之後便足以稱為老婦的中年期,而我眼前是我娘最堪回味的「三十歲以前」。

我家客廳打著投射燈的角落,放置一台鮮少觸碰的山葉黑漆鋼琴,那是我弟讀小學時嚷著要學,練沒幾次又放棄的尷尬附加大型廢棄物。我娘不只一次對我說:「欸,留給妳女兒彈吧!」於是我娘和我那十五年後也不見得有影的女兒,在仍嶄新的鋼琴前坐著,我娘以說故事的口吻(像我現在說著我娘的故事),對她外孫說:「妳媽,年輕時可瘋得很!」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