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2日 星期六

未發餿的流水帳

法國將從2007年一月開始試辦公共場合禁煙法,藝術學院也在今年十一月初發出公告,將室內的煙灰缸全部移除,抽煙者一律移駕室外。

學校屬於密閉式建築,猶記得開學日全校兩百多個師生在休息時間,紛紛在大廳點起煙,那煙霧瀰漫的駭人景象,連我都覺得窒息。

所謂的室外,就是走出校門,或是到唯一的中庭。天氣漸趨嚴寒,哆嗦著在低溫中抽煙,實在不是件舒服的事。因為怕冷,提不起勁走到室外抽煙,煙量因此降低,我竟然無意間成為這個法案的受益者。

不過規定是規定,這些積習難改的師生們,仍忍不住在室內就點起煙。要知道,這可是個上課上到一半,老師和學生就會不自覺邊講作品邊掏煙的煙槍學校。

我捧著早上準備好的餐盒,坐在大廳暖氣上吃中餐。內容物為通心粉、生洋蔥、罐頭鮪魚、罐頭玉米。抬頭望向三樓走道,在四處巡視的校長,正奉勸我那光頭導師立刻把煙熄滅。光頭導師一陣尷尬,直接衝往陽台,卻推不開上鎖的門,在那邊慌張打轉,也不肯把昂貴的香煙就此浪費。

「快去廁所!」

我聽到有個女學生幸災樂禍的聲音。

躲在廁所抽煙,真像我在台灣唸中學時會幹的事。

我的通心粉煮了太多,所以只吃了一半,便把餐盒收起。



每隔兩週便有的présentation,是本校特色。不同於其他法國藝術學院傳統的工作室制度,我們沒有很嚴格的固定師徒關係。輪到要présentation的學生,便在那天佈置好自己的作品,講解並接受大家的提問。

三個評審老師中,最愛提問的是美國老師Skip,偏偏Skip不會講法文,因此常得面對雙語答辯。

Skip還算是個和善的老師(對女孩子而言),不過偶爾會聽到他厲聲質問某同學為什麼要用那個bullshit東西做出這個fucking作品。

在快速對答的語言困境中,我多半都在恍神,有時試圖擷取某些聽得懂的單字,串成我以為的句子,不過大部分時間都皺著眉頭蹲在一旁。

關心我總是落單在角落的Skip,常會走到我身旁,私下問我覺得作品如何,我只能以有限的英文字彙簡單描述感覺,然後趁著Skip轉身,又溜出他的視線之外。

「嘿!還好嗎?」Franck拍了下我的肩膀。我苦著臉誠實地說,完全聽不懂。

「欸!妳不能這樣,如果妳聽不懂,妳要問『嘿!Franck,他們在說什麼?』我會解釋給妳聽。」

於是之後的時間,Franck便站在我旁邊,逐字逐句把師生們的法文答辯,用法文解釋一遍給我聽。

我覺得很奇妙,經過Franck的「翻譯」,竟然就完全明白。

(對於和法國同學們的互動,我一直頗為苦惱,身為法文很爛的亞洲轉學生,不知道怎樣才能打入他們。

關於這點,Franck是很貼心的。自從兩週前韓國同學Jun-Hee拉著我四處和同學介紹大家要多照顧這個新來的轉學生之後,Franck便常找機會和我說說話。)

「晚上我和XXX要去看新電影The Host,妳要一塊去嗎?」下課前,Franck問。

我不知道XXX是誰(後來查學生名冊才知道XXX是同班男生Tristan),也不知道The Host是哪部電影。在千分之一秒,我想到次日早上還有光頭導師的課,想早點回家休息,而且書包裡擱著中午吃剩的餐盒。但是過後萬分之一秒,我又想到「這可是同學第一次邀我出去玩,如果第一次拒絕了,以後大概就甭想跟」,於是我趕忙點著頭答應。

放學後,完全狀況外的我,就跟著Franck和Tristan離開。

(經過走廊時,上課時一直在摸我頭上黑色珠花髮夾的Sam,忽然跑來捏了我一把臉頰。其實我還挺想問他要不要也一起去,但不知道Franck和他的交情,所以就沒問。我這個人總是顧慮太多。)

Franck和Tristan上火車前走進麵包店買充飢的晚餐,雖然我不餓,而且書包裡的餐盒其實也還能吃,但我也著魔似的跟著買了一塊雜糧麵包。

(這大概是孤僻者想交朋友的困境,不知道如何拿捏自己該做什麼,只好當個跟屁蟲就是。)

我的麵包沒吃幾口就放進書包,車上Franck和Tristan一直聊天,我聽不懂內容,法國青少年的對話總是太過於快速,而且夾雜眾多我在中規中矩法文教本上學不到的次文化字彙。

Franck偶爾會停下來,把剛剛的對話解釋給我聽,偶爾會放慢速度跟我聊天(問我平常都在幹嘛?有沒有其他朋友?)。對於跟我沒說幾句話的Tristan,我有點害怕,我想不是每個法國人都像Franck那般有耐心,不知道Tristan會不會覺得我很煩。

抵達Les Halles,要出站的途中,遇到Skip。Franck熱情地邀Skip一起來看電影,Skip以和朋友有約吃晚餐為由婉拒了。

我想Franck應該是個熱情活潑的孩子。

後來在電影院和我們碰面的是四年級的女生Catherine和......電影課的技術助教Patrice!?

更加證實了Franck四海之內皆朋友的個性。

我想起了弟弟。

不過我不太明白Franck為什麼會挑The Host來當作課後交誼活動。當韓文字幕出現時,我發現這不是那部韓國大水怪災難片嗎?

晚上十點電影結束,Tristan一臉大便,Catherine很和善和我討論著電影情節裡的亞洲式幽默,Patrice本著老師的角色,認真分析裡頭的社會角度,而Franck依然非常樂觀不知在high啥。

Patrice說肚子餓了,大家一起去吃個飯如何?他說想吃日本料理。我想著「幹!我書包裡已經放著一堆吃剩的食物了」,但還是毫無異議跟著大家一起走。

第一次跟著同學出遊,總得合群些,這是我的論調。

那是Patrice常去的日本料理店。大家研究了菜單,決定各點份十二歐的串燒套餐,我因為實在已經吃不下了,自暴自棄點了高價的鮪魚生魚片。

「既然要花錢,就點個平常吃不到的東西吧!」我悲哀的想著。

「還不賴吧?」Patrice得意地問我,想從我這個正統亞洲學生口中得到認同。鮪魚的新鮮度還不錯,但我裝模作樣說,這間日本料理店的廚師不是日本人,而是中國人,因為生魚片的刀工不對,「你們看,都是散的,日本師傅不會這樣切」。Catherine點點頭,Franck取笑Patrice被店家耍弄了。

我其實,沒老實告訴大家,根本是因為我聽到廚房傳來中文對話,才判定這間店不是真正的日本料理店。

酒足飯飽,Patrice說他家在附近,邀我們去坐坐喝個酒。

Patrice拿出他自製的香料酒,以琴酒和威士忌為底,加入大量香料草。顏色頗像中國藥酒,味道,也頗像。

Catherine吐吐舌頭說這酒的味道好重好烈。Patrice得意地說明這酒的釀造方式,以及對身體的益處,完全無視我提出想喝琴酒就好的抗議。

真像是個阿伯會做的事,不過Patrice本來就是阿伯。

幾杯酒入喉,放鬆了我一直緊繃的情緒,話也多了起來。

Patrice講著學校老師的八卦,關於某位總是坦著大胸部波濤洶湧的教員或是某位好色的男教授。

「我承認漂亮的女學生大家都喜歡,不過那傢伙也太誇張了。」Patrice說。

「是誰是誰?說嘛!」Franck和Tristan好奇至極。

Patrice神祕微笑搖頭。

「就那個波蘭人嘛!」Catherine不屑地說。

我震驚了無比,「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會錄取這間學校了,因為他是面試我的評審主委啊!」

回想起面試當天,我尚在佈置作品(王董也七手八腳在一旁幫忙),那位波蘭老師領著一群評審進來,第一句話就是問我想要讀幾年級,之後都在閒扯話家常,根本沒問太多作品的事。

Catherine慌張安慰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妳是因為作品很好才能進來的,不要想太多。」

Patrice笑笑,「有何不可?作品出色,又長得漂亮的亞洲女生,誰不喜歡?」



趕著夜間地鐵,回到家已經凌晨一點。疲憊不堪,簡單梳洗後,倒頭就睡。

次日早上睡眼惺忪爬起,心不甘情不願到最後一刻,才拎著書包出門。

火車上,我打開沒動過的書包,吃著前一日的雜糧麵包。想著昨晚這幾個傢伙,今早都沒有課,下午才會出現,心裡有點幹。

初次交朋友總得犧牲些,我是這樣安慰睡眠不足的自己。

中午,Jimkyung問我一起吃中餐吧。我們各自打開自己準備的餐盒坐在暖氣上,我偷偷聞聞已經放置超過二十四小時的通心粉,嗯,還沒壞,於是放心地吃。

不知道是不是放久了比較入味,竟然比昨天好吃。

Jimkyung看著我的餐盒,說她想嚐嚐,然後叉子就伸進。

心裡冒著冷汗,我不敢告訴她這是昨天中午吃剩的。

「很好吃喲!」Jimkyung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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