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影

日光透過百葉窗，一條條映照在被褥上。梅莎睜開眼，秒針一格格跳動著，三點零二分。博斯的手臂還圍著她。「起來嗎？」梅莎搖搖博斯的手，博斯鬆開了她，翻過身。「快打鐘了，別又遲到。」博斯背對著她，沒有動靜，但梅莎確定他是聽到了。

她滑下床，走進浴室，扭開洗手台的熱水，水嘩啦嘩啦地流進塑膠杓。梅莎高舉起杓子，水傾倒而下，從頭頂流過胸，小腹，臀，大腿，小腿，流過冰冷的磁磚，進入了菊花型的排水孔鐵片，隆隆作響。

博斯叫她，聲音透過木板門，不是很清楚，梅莎猜他一定還躺著。「什麼？」梅莎大聲問，一面用手掌在起霧的鏡子上擦拭。梅莎覺得自己的臉很好看，尤其是眼睛，雖然不大，也沒有長翹的睫毛，但瞳孔很深，似乎可以通到另一個空間。像黑洞吧？讀高中的弟弟很喜歡告訴她有關黑洞的事，他說黑洞有強大的吸力，周圍所有東西全會被吸入，包括光。進入黑洞後一切皆嚴重扭曲變形，就算到了另一個空間，也不復以原來型態存在。但她比較喜歡一個朋友的形容：看得到對方的靈魂。

「我說，我先出門。」

她聽到衣櫃打開，隨即房門也發出聲響。梅莎關上了水龍頭，仍裸著身子在浴室發呆。她很想和博斯一起去學校，但她清楚博斯絕對不願意，他刻意不讓同學知道他們兩個在一起，梅莎是順從了，卻又忍不住告訴幾個稍微要好的女生。梅莎沒吩咐保密，但她們很有默契地三緘其口。梅莎倒希望最好傳出去，她想要大家知道她是博斯的，或者必須要藉由別人的口語才能證明她和博斯是在一起的，偏偏沒人想關心這件博斯視為禁忌的事，梅莎越來越懷疑自己是不是不存在，也許早就被吸進黑洞裡。排水管的隆隆聲不停，而剛剛拭好的鏡面又逐漸模糊了。

梅莎進教室時，博斯已開始講課。教室裡的學生不多，她很輕易地就找到了前排的座位坐下。博斯的課本來就不多人選，再加上博斯本身經常遲到曠課，風評不佳，學生也逐漸流失。梅莎看著講台上的他，他真不適合教書，上課前從不準備課程，上課內容支離破碎。梅莎深信，一個有才華的藝術家，不見的是好老師。博斯的攝影的確有過人之處，博斯是拍商業的，作品以華麗墮落著稱，透過他的鏡頭，梅莎會懷疑那詭麗炫爛才是真實，而自己生活得如此平凡好像是件很可悲的事。

有次博斯幫一間專門進口歐洲名牌的代理商做平面廣告,他要梅莎當模特兒，梅莎本來很興奮，大家將會知道她成了博斯的作品。終究，大家沒認出那模特兒是她，廣告中的她被抹上藝妓般厚厚的白粉。但梅莎仍很開心，拍攝那天，她穿上繁複厚重的巴洛克禮服，配著那詭魅的妝，活像日本視覺系藝人。她被安排坐在捷運車箱中，拍攝過程所有民眾直盯著她瞧。她喜歡被人注視，喜歡所有工作人員為她一人賣命。

博斯的外表一點也不像他創作出的作品。不似一般藝術家給人不修邊幅留著長髮鬍子的印象，他總是筆挺的一套亞曼尼西裝，襯上他碩大的身軀，其實真的比較像事業有成的中年男子。也曾有同行批評博斯很銅臭，梅莎總覺得那些人不了解博斯，但她也心虛了，自己又了解博斯多少？她為什麼愛這個男人？梅莎努力的想，一定是博斯給她被保護的感覺吧！博斯一百八十六公分的身高和巨碩身軀，讓嬌小的梅莎覺得很幸福。博斯坐在電腦前修照片時，他會把梅莎抱起放在大腿上，右手熟練地移動滑鼠，左手臂圈住梅莎的腰。就差這麼一點，梅莎想，她的腳還觸得到地，如果雙腳能夠騰空晃呀晃的，那就更加完美了。梅莎也喜歡博斯抱著她睡，其實她以前很討厭被抱著睡，她會把對方推開，那手臂梗著她的頸子真是苦不堪言，但博斯例外，博斯的身軀夠大，梅莎整個身體被他包圍著，就像在子宮中的成形的嬰兒，她整個人蜷曲在博斯懷中。




梅莎的父親來學校，他厲聲地命令梅莎馬上回家。梅莎注視著父親暴怒的眼不應答，她不知自己可不可以看透父親的靈魂，而父親到底了不了解那倔強的個性其實是他的翻版。兩者都不肯讓步，從小就這樣了，母親則局外人般不問聞，但父親明明是愛母親懼怕母親的，為何從不出面調停？梅莎常懷疑母親的眼中根本沒有她的存在。

父親甩了梅莎重重一掌，梅莎整個人坐倒在地，她摀著火燙的臉頰，看到博斯從她身旁經過，正與她四目相對。梅莎感到羞愧，竟被博斯看到如此狼狽不堪的樣子，一方面又期盼博斯能夠援救，就像王子般騎著馬帶灰姑娘離開。

博斯離開了，並沒有帶她。

父親丟了最後一句話，「如果妳沒錢我們是不會管妳的，下學期學費自己付，有種就永遠不要回來。」




推開門，博斯坐在吧台邊固定的那個位置上。梅莎在他身旁坐下，點了一杯威士忌特調。博斯不說話，只是抽著菸，梅莎伸手去抽了一根，點上。就這樣兩人靜靜的抽完一包黑色大衛杜夫，博斯拿了五十元，叫梅莎去隔壁檳榔攤再買一包菸。

博斯拿著剛買的煙在吧台邊緣倒敲。他撕開玻璃紙，打開盒蓋，抽出頂層錫箔紙隨意揉著。　　　　
「妳不回家嗎？」他繼續捏著錫箔紙。

梅莎只顧著喝酒與發呆，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回去，而心中卡著另一個疑問讓她暫時無暇思考回家的問題。為什麼今天下午博斯經過時竟不救她？哪個父母對老師不是鞠躬哈腰的？他只要隨便講幾句話勸勸父親就好了。他是在擔心關係曝光嗎？只要不多說，父親根本不會知道他們住在一起。

不敢開口問博斯，兩人像各有心事的陌生人靜靜的抽菸喝著自己的酒。

梅莎醒來時，博斯已經出門了，桌上放著美而美的早餐，已經涼了。她記得昨晚，不，是凌晨，她好像喝到在吧台上趴著睡著，不太有印象博斯怎麼帶她回來，但梅莎不會太擔心這個，以博斯和她的身材比例，這絕不是件難事。不喝酒前，梅莎聽人家說喝酒可以放鬆自己，會將心事吐露。等到梅莎經常喝酒之後，她發現，自己是所謂酒品好的那種人，只是靜靜的喝，也不說話，喝醉頂多是睡著，從不騷擾別人。但博斯就不同了，博斯一旦喝醉，就開始絮絮叨叨不停的說話，這是博斯告訴她的，她本身沒看過博斯喝醉的樣子。

洗好澡，換上博斯的大套頭衫，她拿起博斯幫她買的烤火腿三明治，雖是難以下嚥，但她還是勉強吃著，她實在懶得到樓下買東西，還要換衣服，想到就寧願吃冷掉的食物。看看時間，還沒中午，博斯跑去哪了？只要博斯不在，她便不想出去，總會杞人憂天地擔心博斯會不會忘了帶鑰匙什麼的，她留著好有些照應。其實更大的原因是因為她沒有鑰匙吧？雖然在這住了近一個月，博斯從來沒有要打一副鑰匙給她的意思。博斯分租的房間是老舊公寓，電鈴壞了不說，樓下大門一定鎖著。她要回去前，總要先打行動電話給博斯，而博斯常常不開機，對於沒有來電顯示或是號碼不熟的電話更是不接。有次梅莎的行動電話沒電，公用電話打了半天就是不接，她在樓下徘徊了一個多小時，那天還下著雨，最後才想到打電話給博斯要好的朋友。博斯終於下來開門，梅莎上著樓梯，在博斯的背後偷偷的掉淚。是因為雨水的關係吧？對，一定是雨水混在臉上所以博斯看不出來。梅莎這樣安慰自己，她記得博斯有看到她的臉，卻不發一語。他明明知道那幾通沒有來電顯示的電話是她打的吧？

梅莎漫無目的按著選台器，燈也不開，博斯這裡除了電視實在沒東西好看，他的書全是工具書，找不到半本文學書。即使有台電腦，梅莎也不想去動它，這台不是一般的個人電腦，而是美工設計專用的，一台要十幾萬。博斯怕網路會傳染病毒傷害硬體，所以沒有連線，對梅莎來說，沒有連線的電腦，簡直就像「不會笑的美人」，這句話是剛剛在電視上看到的泡麵廣告台詞。

博斯回來了，伴隨著的是重重的關門聲。梅莎從床上坐起，電視螢幕還在閃著。博斯的心情好像特別愉悅，他不斷地說話，告訴梅莎最近的工作進展。她幫博斯脫下西裝外套和襯衫，感到有些困惑，博斯身上並沒有酒味，不像是喝醉。一個恍神，博斯把她反扣過來，褪下她的衣服。




半躺在床上，博斯懷中抱著她，兩人赤裸裸的，她幾乎要陷在博斯的那堆肉裡面，她用手指撥弄著他腹部擠成一層層的肚皮，愉快的哼著歌，由於她不常接觸流行歌曲，對於每首歌都不能完整的唱完，沒哼幾句不成調的曲子，又得哼下一首了。博斯拿了一根菸給她，她就知道今天博斯為什麼和平常不太一樣，這根菸捲了大麻，她記得博斯跟她提過他有時想不出靈感時會抽幾口大麻，但博斯拿給她倒是頭一遭。她點燃了菸，博斯教她要比平常抽菸時更用力吸氣，她照做了，抽完整根卻沒有特別的感覺，博斯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嘖嘖稱奇。

「暴殄天物，下次再有也不給妳浪費。」博斯起身，套上四角內褲打開電腦準備開始校圖。博斯只能穿四角褲，因為過於肥胖，正常的三角褲會把他擠壓得很難受。梅莎喜歡男生穿四角褲，覺得時髦極了，但博斯穿四角褲，卻怎樣也無法和時髦扯上邊，只能說是沒有多餘的選擇。這社會的美感定義通常是拿少數人當標準，許多服飾非得體型如伸展台上受如柴骨名模的人穿上才好看，而稍不符合這種美感的人，幾乎被視為是一種罪惡，胖子只能穿加大尺碼的廉價成衣。不過，這些自卑從未再博斯身上發生過，至少梅莎這麼認為，博斯總是一派自信的走在路上，看起來穩重極了，或者胖子的邋遢不曾出現在他身上是因為他對服裝極為講究？有時一個人的好品味可以彌補先天的缺陷。

博斯盯著電腦螢幕，滑鼠快速移動著，又一面喋喋不休說著作品理念，博斯的動作愈來愈快，一張圖一下就完成了，馬上換了下一張，一張接著一張，她從未看過他如此快的修圖速度。慢慢的，她已完全聽不懂博斯再說什麼，博斯的接連不斷的話變成梵語，而電腦螢幕閃呀閃的跳動，梅莎坐在床上靠著牆，就這樣睡著了。

半夜醒來，博斯仍維持相同的姿勢坐在電腦前。梅莎轉了轉酸痛的脖子，忽然覺得有點餓了，她想起這整天除了美而美的三明治外，尚未進食。

「我要出去買東西，你有沒有想吃的？」她頭湊到博斯的肩膀。

「神經！半夜去哪買？這邊是大直，可沒有復興北路的清粥小菜。」

梅莎說要去7-11，博斯看了她一眼，有點不以為然的眼神。梅莎還是出門了，不太高興。「明明就是有需要才會存在，有什麼好不屑？」她心裡咕噥著，拿了盒冷藏義大利麵放進微波爐。結帳時，櫃檯大夜班工讀生在讀條碼時不小心被塑膠外盒燙到手，尖叫了一下。男生還尖叫？雖然這並不是被明文規定為絕對不可以的事，梅莎還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這一看才發現是高中時的學弟。

梅莎蹲坐在櫃檯後方捧著麵吸哩乎嚕吃著，小建很高興她會主動留下來吃東西陪他聊天。

「你呀！果然是你，全天下沒幾個男生會尖叫。」

小建尷尬的笑。他是個孩子氣的男生，高中時和梅莎同一社團，卻待了三年寫不成一個像樣的毛筆字，剛認識他時，梅莎心裡偶爾會有嫌惡感，他那種人為什麼要參加書法社？小建當時總穿著直排輪鞋在學校晃來晃去，社團辦公室的一大疊漫畫多半是他的。後來兩人熟了，反而變得很要好，梅莎覺得他無負擔的笑容讓她整個人心情也好了起來，也就不太計較他不認真學寫書法一事。梅莎甩了那個讀私立高職夜校的男生，和小建交往了三個月。她記得自己當時很任性，而小建是第一次談戀愛，相當的讓她。常常梅莎一時興起，就叫小建翹課陪她在沒有人的社團辦公室廝混。放暑假前，梅莎發了個自己都不知其所以然的脾氣，把小建罵了一頓，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留下小建傻傻的楞著。她高三那年的生日，小建折了一整個玻璃罐的星星給她，裡面放了封信，那是梅莎認識小建以來第一次看他認認真真的寫一封信，告訴她自己的心情。畢業後梅莎很懊惱，她知道小建一直很愛她。

「你不是讀新莊的大學嗎？怎會在這打工？」

「我家住附近啊！妳忘了啊？」梅莎笑笑，用力吸了一口麵。

「其實我常看到妳，之前不太確定，但現在我確定那是妳，妳變好多。」

小建指的是她的衣著與裝扮。她高中時的清湯掛麵留到現在已及腰，再加上梅莎上課都一襲黑衣，化著妝，看起來不像學生。

「倒像你們設計學院的老師。」小建是開玩笑的口吻。

梅莎心裡驚了一下，終於像了嗎？她想。她一直配合著博斯的衣著，她希望她和博斯看起來是登對的。

「不過妳現在反而自然多了。」

梅莎下意識低頭看看自己，她身上穿著博斯的套頭衫就跑出來，幸好博斯的衣服太大件，而她又太嬌小，所以看起來像是穿了一件連身洋裝。

梅莎故做老氣地說，「我已經高中畢業兩年，遇過蠻多事，也許人更複雜，我回不去高中給你的印象了。」

她吃完最後一口麵，走出自動門，小建看著她不發一語。她忽然想起高二那年暑假前的場景，不禁一陣心酸。




博斯今天又曠職了。所幸影響不大，坐在教室等上課的學生不超過五個，包括梅莎。他今天很早就出門，或者是根本還沒回來，梅莎搞不清楚。回到他的租屋處，博斯躺在床上睡著。　　　　　　　　　
「喂！你是不是忘了要上課？」

博斯不答話。

忽然一股情緒湧上來，抽抽搭搭地哭了。她覺得自己像個白痴，一片熱臉去貼博斯的冷屁股，博斯還不想搭理她。哭了一會兒，她收拾著自己的衣服，用個紙袋裝著。

「我要走囉！」

博斯還是沒有動靜，她很難過地帶上門，寧願博斯是真的睡著了。

回到家，母親抬頭看了她一眼，就繼續看英文教學雜誌。自從高中時學校規定要聽英文教學廣播後，母親也跟著唸了，她比梅莎更有耐性，梅莎常常是一個月只唸前三天，下次再唸已是下個月的事了，而母親一唸就是五年不間斷還把每天的節目錄下。梅莎懷疑，母親是不是在逃避什麼，只要耳機一帶鑽入課程，就什麼都裝聾作啞。晚一點父親回來，看到她也是默不作聲，完全和那日在學校動粗的樣子不同。恍惚間，梅莎差點錯以為什麼事都沒發生過，自己不曾離家出走，現在只是照常的放學回家。梅莎想起聽說有些人的記憶會有一段忽然消失，那對生命來說算不算是缺憾呢？或許，有些事忘掉還是比記得好。

梅莎想問問博斯，到底是存什麼心態和她在一起，她真的很想搞清楚他的想法，但更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她為什麼要義無反顧近似委屈地跟著博斯？她往回一想，博斯好像根本沒叫她這樣做，甚至連愛她都沒說過。或許只是為了有天上攝影課時，博斯站在她後面彎下身教她操作相機，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當我女朋友好嗎。」她嚇到了，看看四周好像沒人聽到，才鎮定下來，還沒來得及答應或點個頭，博斯已經離開去指導下一組了。會不會只是自己誤會了呢？說不定他只是在想一件事想得太出神，把原本在心裡練習要講給別人廳的話不小心唸了出來。他喜歡的女人不是我這型的吧！梅莎知道他前任女朋友，是個小有名氣的模特兒，外型出色是不用講，她是成熟艷麗型的女人，挺有能力。是梅莎這間學校服裝科系畢業的，也幫人設計衣服。梅莎猜博斯應該很愛她，有次班上的一群同學逛街時看到博斯在首飾店挑戒指，據同學描述是鑽戒。大夥嬉笑著問博斯是不是要送給那個模特兒，博斯說是。次日上課時，有同學在課堂上講出這件事，該堂的老師和博斯算熟，他卻說博斯和那個模特兒已經分手了，而戒指是博斯買來自欺欺人安慰自己的。

後來和博斯在一起之後，她會刻意蒐集那模特兒的照片，想學她打扮，又擔心模特兒的影子在自己身上。她有時會想從博斯口中套問出他和模特兒的事，但博斯總是簡短說句她很不錯就不願再多說。

她想再問博斯什麼似乎也沒機會了。博斯連續三個禮拜沒去學校，眼看寒假也要放了，沒有成績怎麼辦？學校答應會給成績，安撫了躁動的學生。有些選了課卻從沒出席過的學生直呼賺到了，而固定出席的學生也沒有什麼埋怨，沒人把博斯當成一回事兒。梅莎向系上老師打聽博斯的消息，也試過打他的行動電話，或和他朋友聯絡，大家都不知其去向。去他的租屋處找他，房東認得她，告訴她博斯的租約已到期，東西還在，但人不見了。

房東把他的房門打開。有沒有什麼東西要拿？自己拿吧！我這兒改天要清一清，下學期要租給學生。

房東讓梅莎進去就離開了。梅莎在這五坪的小套房轉了一圈，除了博斯的攝影器材和那台麥金塔電腦，其他的都還在。梅莎打開電視，按著選台器坐在床上，博斯的電視畫面是黑白的，博斯說那是因為天線沒接好的緣故，其實剛開始梅莎根本沒發現，因為博斯的電視幾乎都轉在音樂錄影帶台，黑白的畫面讓她誤以為那是導演刻意安排。小小的房間有三個菸灰缸，床頭一個，窗邊一個，電腦桌上一個，煙灰缸的菸蒂大概都有十幾支，地上堆滿了書和紙張，博斯的房間總是亂成一團，和他在外面給人西裝筆挺的印象完全不同。啊！對了！西裝。梅莎跳下床打開衣櫥，他的亞曼尼西裝全帶走了，留下的都是普通的衣服。只帶走貴重物，難怪房東沒注意。梅莎在一件襯衫口袋發現了張折起來的白紙，上面用黑色簽字筆整齊的寫著許多英文姓名和電話，那是博斯的電話簿，更正確的說是電話紙。她常看他出門時都會帶這張紙，博斯說重要的電話都在上面。梅莎以前沒看過這張紙的內容，現在訝異地發現自己的英文名字和電話也記在裡面，這對一般情侶來說是正常的事，梅莎卻一直掉眼淚，淚水滴在紙上，把黑字暈開，她趕忙移開紙，用袖子吸拭著紙上的水痕。

梅莎很難想像一個這麼大的人如何能憑空消失。博斯消失得比空氣還透明，她唯一能證明博斯曾經存在的東西是博斯的那張電話紙，但說不定那張紙不過是隨便一個人的筆記，真能代表博斯嗎？或許博斯曾存在，但和她的那一段不過是自己的想像罷了。儘管如此臆測，她還是收起那張紙，唯有那上面留有她名字的紙張讓她感到些許安慰，博斯曾用手書寫下她的名，那是博斯只為她做的。




博斯曾住過的套房後來租給了個學生，是梅莎同班的，那位同學顯然不會知道博斯曾住這。梅莎碰巧有事去找同學，他房間仍留有博斯的傢俱。梅莎試探性地說，「你這些傢俱還不錯嘛！」「還不是上個房客留下的，房東說看來還很好，就全部留下了。聽說那房客是學校老師呢！」梅莎試著提起了博斯，但同學並沒有將博斯和上一個房客聯想在一起，事實上，他對博斯也沒什麼印象，只是依稀記得曾有這個學期未結束就不見的攝影老師。梅莎很驚訝大家對於博斯多半無記憶，不是說記起一件事不容易，忘卻一個人是難事嗎？怎會才幾個月就忘了博斯？或許只有自己像個傻瓜再博斯身旁跟前跟後，而別人根本不當博斯一回事。

這學期因為一時找不到老師，所以沒再開攝影課。梅莎覺得有些失落，倒不是真的那麼喜歡上攝影課，總覺得設計科系沒有攝影課好像不太對勁。如果博斯教的不是攝影，而是梅莎常翹的國文課，那她會不會因為沒有國文課而傷心呢？梅莎不敢確定，她已經完全混淆了，不知自己是因為攝影而愛上博斯，還是愛上博斯後才對攝影感興趣。

梅莎現在空堂時的消遣便是在圖書館翻雜誌，讀設計大量翻閱雜誌廣告是必要的，但潛藏在梅莎心中最大的渴望是希望能翻到博斯的作品，起碼證明博斯這個人仍然活著。她常常是翻遍了也沒發現博斯的影子，只有一次有張類似風格的香水廣告廣告，是國外的作品，明明心中承認比博斯的作品高明多了，但仍有一股排斥感，她討厭這種感覺，好像間接指責博斯是低劣的模仿者。很多不想承認的事，只要避免去想它，或多或少，自己心中的奇怪罪惡感就會減少些。雖然這些事與自己並不相干，更何談那罪惡感。

梅莎比以往更少回家，常常是在學校做作業直到深夜，累了便趴著稍微小憩，次日上課前再去學校宿舍的浴室梳洗。一回家往往也只是拿個換洗衣物，難得會過夜。對於這些，母親依然照舊不問聞，而父親除了偶爾打電話唸她幾句，也沒再像上學期干涉了。梅莎不知是不是故意讓自己那麼忙，有些失戀的人會特地找事做，她只是想把功課弄好，除了學校的事，她實在不知自己要做什麼。小建仍在那家便利商店做夜班，梅莎晚上去買宵夜時會遇到他，有時直接買回學校，有時在那邊吃邊聊。久而久之，不管餓不餓，梅莎都會去便利商店，後來連買東西都省了，就靠著櫃檯和小建聊天。梅莎的寂寞無處宣洩，小建是她唯一的出口。小建和高中時一樣，常常在聽不懂梅莎說的話時傻笑，而且傻笑時絕對比點頭的時間還多。有天梅莎忽然停止了說話，反問小建，「我一直說，你只負責聽，你到底有沒有心事啊？」「當然有啊！只是我自己知道就好，不必要說出來，我喜歡過得快快樂樂的。」這實在不是梅莎能夠接受的邏輯，對她而言，一但心裡有事不說，表面的快樂怎麼會是真的快樂？充其量不過是強顏歡笑而已。梅莎是那種心情不好時絕對笑不出來的人，偏偏心情似乎沒好過，長期以來總是那副哀傷的神情。相較於總是嘻嘻哈哈的小建，梅莎忽然懷疑，小建真的比較快樂嗎？什麼都不說的小建是否心中有著更大的憂傷？然而小建從不透露心情，她永遠無從得知。她僅有一次感受到小建真實的感覺是高中時那封附在星星罐中的信。不只一次，她對小建有著很深的愧疚感，自己常常去找小建，小建會不會陷得更深？她知道小建一值都是愛著她的，但她如果再和小建交往，會不會只是重複高中的結局？每次想到小建的善良，她都忍不住責怪自己，為什麼那麼好的小建遇到的是如此糟糕的她？她對小建說，「如果有天我要求和你在一起，請你務必拒絕我。」小建小聲地回答，「我會答應妳。」這答案令梅莎聽了直想掉淚，小建完全不介意她曾給過的傷害。




但梅莎她錯了，錯得離譜。




說過那些話後幾個禮拜，有天晚上梅莎在家睡不著，打電話給小建。聊一聊不知腦子哪個部分漲了潮，她問小建愛不愛她。小建沉默了一下，回答完全出乎她的預料，「妳是說現在嗎？」原來小建只把她當好朋友，小建說和她分手之後喜歡上學校同年級的女生，才發現自己不是真的那麼愛梅莎，當初會在一起是因為「想交女朋友，又剛好和妳愈來愈要好」於是就「順其自然」。在電話中，梅莎哭了，小建不知要說什麼，只是靜靜的聽她啜泣。梅莎哭不是為了小建，她發現原來自己長期以來活在自己建構的虛幻世界中，總是以自己的想法來猜測別人的感覺，而且是自以為是的認為本來就是如此。她在自己的世界中塑造了小建的思想，也想當然爾的塑造了博斯以及其他更多人。




梅莎整整一個禮拜沒到校上課，往往是一早就出門，在外頭什麼地方都好這樣晃呀晃的。虛有其表的獅子被擊垮時是最可悲的，除了飛灰碎屑外什麼都沒了。梅莎的世界是幻想和誤解的詞彙所築，只要一根手指就可戳破。她才想到，原來那天小建說的「我會答應妳」是指會答應梅莎說要務必拒絕這件事，而不是答應和她交往。她一向只看她世界裡的虛構人物，從來不願承認世界外的人才是真實的。如今梅莎不肯去學校，她怕在同學面前眼淚會忍不住落下，她不要他們看到，她要他們毋寧地相信她是優秀的，即使自己的世界垮了，她仍努力的要撐住通往她世界的那扇華麗門面。

梅莎想起了小建折的那罐星星。「還能不能許願？」那晚她哭後問。「當然可以，我就是折來讓妳許願的。」中學時代總是有各種奇怪的許願偏方，曾有一陣子流行用繡線編織幸運帶，又還有香煙許願法和摺紙鶴等，在那愛作夢的年紀，什麼事都有可能。雖然梅莎已經不相信了，但還是很認真的討論那罐許願星。「我可不可以許願忘了你？」「那是我折的，它會接受的。」「我不要，」梅莎又哭了「許這種願的我會遭天譴。」一會兒梅莎平靜下來，「我會許個願，祝你找到幸福。」小建自然是感謝梅莎的理智。事實上，掛了電話，梅莎並沒有真的去對星星許願，她那麼說只是想加深小建的罪惡感，即使是自己想像的罪惡感，小建從頭到尾都沒對不起梅莎，錯的是梅莎的幻想。梅莎不想接受自己並不是小建最愛的事實，她一直以為會有很多人因她的一句話而受傷，想來太高估了自己的重要性。




梅莎恍恍惚惚走在天橋上，她實在無處可去。一路上與迎面而來的上班族險些撞上，不絕於耳的借過讓她頭暈到幾乎要吐。一個踉蹌，踩到了裙擺，跌坐在天橋上。她摔得疼，濕了眼眶。一個穿鐵灰色西裝的年輕男子伸手將她拉起，簡單地問了她有沒有事，就夾著公事包匆匆離去。梅莎順著鐵灰色西裝離開的方向望去，忽然間，有熟悉的色調在她視網膜深處閃動。天橋旁的大樓外有一巨幅廣告，是博斯的作品，而廣告中的模特兒正是梅莎，是很久以前博斯在捷運上拍的，只是當時業主採用的不是這張。

梅莎一直看著那幅廣告，不顧鐵欄杆又髒又黑，她靠著，呆呆的看著。要不是博斯的風格太強烈，她絕對不會注意到。以前看小說，主角碰到和自己長的一樣的人嚇了一跳。梅莎覺得就算是世界上有另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出現在眼前，她一定不會知道那人跟她長得有多像。高二時聽說有個吉他社的學妹長得跟她像極了，常有人對著梅莎講吉他社的事務，梅莎總要解釋半天她不是那個學妹。有次兩人終於碰上了，那是在學校穿堂，小建拉著梅莎的袖子對她附耳道，「就是她啦！和妳長得很像那個。」梅莎在五步的距離與她對望，想必是學妹也聽說了傳言，目不轉睛看著她。梅莎並沒有特別的感受，只當是在看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人，再怎麼努力看也不覺得有相似的感覺。會像照鏡子一樣嗎？她想想照鏡子時的情景，訝異地發現，對於自己面孔的記憶竟是模糊的。她可以清楚的想像自己眉毛鼻子眼睛任何特徵，卻怎麼樣也無法拼湊成一張完整的印象。

眼前這巨幅廣告，梅莎被抹上了厚厚的白粉，幾乎看不出本來的樣子。但梅莎反而一眼認出那是自己，她是靠那裝扮，場景和攝影的呈現來辨識的。得憑藉外物才能看到自己，梅莎感到一陣恐懼，說不定那模特兒並不是自己，而是博斯找了另一個模特兒穿著相同的衣服化相同的妝。說不定現在走在天橋上的不是梅莎，說不定梅莎軀殼內的靈魂早就易了主也不曾察覺。基於驚恐與要命的好奇，梅莎拿出行動電話撥了看板小角落廣告商的電話，響了很久都沒人接，她看看時間，八點多而已，聽說廣告公司都九點以後才上班，且那只是參考時間。雖然才大學二年級，但梅莎約略感受到設計界作息錯亂的風氣，父親曾罵她，好的沒學到，只學到廣告人的壞習慣，他指的是梅莎作息不正常，講究衣著。她知道父親壓根討厭藝術創作者，「假靈感之名行墮落之實。」為了讀這間私立的設計學院，梅莎不知跟父親爭辯過多少次，吵了快兩年，最後兩個人連講話的力氣都沒了。

梅莎決定自己親自去那家廣告公司，除了想打聽博斯下落外，多半原因是想打發時間。走出電梯，她找到了門牌，推門進去，坐在門口的總機小妹幫她打電話問了幾個部門，梅莎環視辦公室，這間公司並不算小，每個員工都是隔板式的獨立座位，但高度不至於擋住視線，梅莎可以很清楚的看到每間座位雖很凌亂也都各有各色。忽然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回頭一看是系上的兼任老師。「今天沒課啊？」他顯然不知梅莎已缺席好幾天，包括其中兩堂他任教的視覺語言課。兼任老師聽了小妹和梅莎的對話，很熱心的帶著梅莎去負責那支廣告者的位置，是在天橋拉梅莎一把的鐵灰色西裝。

「那支廣告啊！最近才又重新掛上，那是很久以前的案子。業主最近又來找我們，說預算不多，看能不能炒冷飯。所以就拿當時其它的照片重做。我沒想到妳是博斯的模特兒，老實說，妝化得那麼濃，很難認出來。妳知道視覺系藝人吧？他們卸了裝就沒人認得出。」杜可拿出一個檔案夾，裡面有幾張博斯幫她拍的那系列照片。「我只跟他合作過這個案子，後來想再請他拍就聯絡不上了。照片的版權歸他，照理說這次重新起用應該經過他同意，但實在不知怎麼找他，就先用了。再加上你們老師說用了沒關係，博斯不會在意，所以就先採用了，不過照理說這種行為挺危險，一不小心要吃上官司。」兼任老師還沒離開，靠著杜可的門板，「我跟小杜說如果有問題我來扛。頂多找到博斯後再談版權費，博斯的個性我不熟，但我相信他不會為難。」原來連廣告公司也不知博斯下落，梅莎感到有點失望。博斯有帶走攝影器材和麥金塔電腦，但消失的這段期間並無新作，設計界沒他的蹤影，他要靠什麼生存？

等到兼任老師一走，杜可做勢對梅莎擠眉弄眼，「你們老師很雞婆吧！什麼事都要參上一腳。」杜可讓梅莎挑了一張照片，「版權是博斯，但肖像權歸妳，只要不是商業用途，拿去做紀念吧！我想妳一定沒有，很多模特兒連拍出來後的照片都沒看過。」杜可模特兒來模特兒去的，倒讓梅莎困窘，因為自己並不是職業或兼職模特兒，只不過是博斯幫她拍了一組照片而已。博斯找她拍想必是省錢，反正那種裝扮完全看不出本來的面貌，誰來都一樣。如果博斯那時還和那個真正是職業模特兒的女友還在一起，這支廣告就不會是梅莎來拍。「妳很喜歡博斯吧？」梅莎訝異地看杜可，但接下來杜可說的話卻是「我看妳因看了那個廣告路都不會走了，妳一定很想念他。」梅莎沒有對杜可解釋自己是先跌倒才看到廣告，世界上總有許多人喜歡過度詮釋，把不相干或相干的兩個行為又拆又組，在梅莎看來，簡直就是把人的手腳上下對調。每個元素都沒有錯，錯的是位置。




從廣告公司回來的次日，梅莎恢復正常上課了。原本是為了小建的事而曠課，在街頭看到博斯的廣告是始料未及的。她想對人說這件事，但一想到沒人在意博斯的事，而且，也沒有幾個人注意到她曠課，她也就不對任何人提起。




中午時分，正當梅莎走出教室時，看見杜可在系辦門外對她揮手，一面朝她走近。「我來找你們老師的，他剛好不在。一起去吃個中飯如何？」梅莎雖然不是很想和杜可一起吃飯，但她仍上了杜可的車。梅莎有時有點討厭自己這種個性，明明是不想做的事，不知是不是為了討好人家還是不好意思拒絕，常常是答應了人家才在心裡後悔。杜可的車後座放著一台相機，梅莎問：「你也在玩攝影嗎？」杜可轉著方向盤倒車，歪著頭，有點吃力。「攝影？什麼？」杜可的脖子轉回前面，「我不會啊！」車子終於駛離了車位，「妳是說後面的相機嗎？」梅莎點點頭。杜可又說：「那是朋友留在車上的。要是我會拍就好，還需要到處找攝影師嗎？」梅莎彎過身，往後座探取，拿起了相機。是德國製徠卡，頂極貨，和博斯那台一模一樣。梅莎發現裡頭裝有底片，照了二十幾張。「杜大哥，」杜可插話道：「叫我小杜或直接叫我的名字就好，不要太拘束。」拘束？沒事幹麼非得裝成那麼親暱？梅莎心裡這樣想，但不動顏色。「你朋友的相機擺多久了？你的車常不常曬太陽？」梅莎問，她有點擔心底片在車內擺太久會損壞。「公司有地下停車場，我車子通常放公司很少在開。這台相機是前幾天送一個喝醉的朋友回去時，他留下來的。奇怪的是第二天告訴他相機忘載我車上，他卻堅持沒這回事，可能是他喝醉時把其他客人的東西給帶了回來。」梅莎嘆了一口氣：「真可惜，這麼好的相機就這樣丟了。」「妳要是需要就拿走，放在我這也是沒用。」梅莎不敢再說話，她猜杜可和他朋友說不定不知道徠卡相機值台幣十來萬，不然怎會放任著它被扔在後座？




杜可送她回學校。下車時，杜可叫住梅莎：「相機妳拿去吧！」梅莎遲疑了一會兒，還是收下了，雖然自己知道不該收受這麼貴重的東西。梅莎道了謝後，杜可又問下次能不能再一起去吃飯。梅莎笑說：「你以為送我台相機我就得陪你吃飯嗎？」杜可尷尬的笑了一下，說：「那，那改天有空再說囉！」隨即開車離去。




梅莎對杜可的感覺只比不喜歡好一點，杜可是個有點自大的男人，一起去吃飯時，杜可挑了一家拉麵館，他以極專業的口吻告訴她這是台北最棒的拉麵館。從店裝潢開始說，一直到麵端上後談湯頭，以及正確的拉麵吃法。但在梅莎眼中，杜可不過是個假美食家，那些資訊是電視報紙到處都能得到的，她猜想杜可一定是那種專門買告訴人哪裡有好餐廳或好約會地點雜誌的忠實消費者。而且，杜可老是誇耀自己，一頓飯下來，梅莎一直忍受著杜可講著他自己的事情，她默默的吃著拉麵，想著上次去日本時，東京一個破舊小麵攤的拉麵比這好吃多了。她也想到了博斯，博斯雖然有時沉默到可怕，但梅莎反倒不覺得那麼寂寞。




梅莎帶著相機回到教室，一個也有修過博斯的課的學長眼珠幾乎要掉下似的盯著她看。「妳哪裡弄來的？」梅莎撒謊說是朋友借的，她不想讓太多人知道杜可送她徠卡，這種事情到最後會被傳成很難聽。學長小心翼翼的拿起相機東轉西看，不時的發出讚嘆：「光是摸就覺得爽到爆」學長要求借他拍個幾張試試，他拿起相機對梅莎拍了幾張，又拍了校園，直到底片用完還意猶未竟。「靠！連快門聲都比女人叫床還好聽。」學長很捨不得的把相機還給梅莎，想想又說：「底片讓我親自洗吧！徠卡拍出的底片送去快速沖映太糟蹋了。」梅莎捲好底片交給他，他拿了底片便一溜煙往暗房的方向跑去。「沖好再通知妳！」學長一面跑，一面回頭喊著。

不過照片的事沒了下文，因為梅莎本來就很難碰到學長，課不同，又常卡上空堂。梅莎不會很想看到徠卡拍出的照片是什麼樣子，所以也就不那麼在乎這件事。對一般學生來說，能用徠卡的經驗的確難得，所以學長才會那麼興奮。但梅莎不同，因為博斯幾乎是機不離身，有時跟他借來玩玩也會允許，再加上常常看博斯的作品，自然就沒那麼強烈的好奇心了。

偶爾杜可會來學校找她一塊去吃飯，梅莎懷疑杜可根本就是特地來找她，說要找視覺語言老師只是個藉口，既然是同事沒理由每次都在視覺語言老師沒課的時間跑來找他。有時梅莎會推說和人約好了或有事，有時真的無聊透頂想出去晃晃時就會答應他。不出預料，杜可專門帶她去媒體介紹過的店。梅莎有時很想阻止杜可這種幼稚的朝聖行為，想想杜可是那種極愛面子的男人，恐怕禁不起自尊心受挫，所以梅莎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

人類是一種習於在熟悉狀況下生活的動物，很多事情，就算是沒感覺，甚至是初始時帶點厭惡，但套句不絕於耳的話：「習慣了就好」，梅莎漸漸的習慣杜可每星期三五次找她吃中飯，久而久之，杜可順理成章的成為同學口中梅莎的男朋友。這些話語剛傳到梅莎那時，本來有點生氣，但想想也沒什麼理由可以撇清她和杜可的關係，懶得多費唇舌，再加上有杜可這麼知名的男朋友其實也不是什麼壞事。和博斯很不同，杜可常會帶她去公開場合，服裝發表會，開幕儀式，名流的晚宴，梅莎很快的擠進上流社會。有些時尚雜誌，總會有記者出沒在宴會現場，替受邀者拍些照片，然後搭配文字告訴讀者那些名流穿了什麼牌子的衣服，而梅莎多次入鏡。參加類似的活動之前，杜可總不忘帶梅莎去敦南遠企採購些行頭，梅莎覺得可惜，但杜可不准她重複穿同樣的晚禮服出席。她深知以杜可的經濟能力這樣搞下來其實有點吃緊，但是她從不說破。

剛開始還覺得有趣，後來發現去的人永遠是那幾張熟面孔，台北的設計界檯面上就是那些人，但奇怪的是怎麼樣也熟稔不起來，永遠都是相同的寒喧對話。再加上為了確保穿上禮服後的身材曲線，梅莎得刻意的注意飲食。杜可開始不准她和同學在學校的自助餐吃中飯，「妳知道那放了多少油嗎？說不定還是回鍋油呢！」有次梅莎早下課，沒等杜可就逕自和同學跑到學生餐廳，沒料到才剛和同學端著便當走回系館，就被杜可逮個正著。杜可打開餐盒皺了眉頭，順手扔進垃圾桶，在場的同學目瞪口呆看著，不忘緊抓住自己的便當。梅莎尷尬萬分，卻只能乖乖的讓杜可帶去吃所謂的「生機飲食」。杜可最近迷上了這玩樣兒，因為杜可買的這期美食雜誌主題是生機飲食，前幾天梅莎在杜可的辦公室看到的，她心想，要是下一期介紹的是壽司，那她豈不是整個月都得吃壽司？

日復一日的跟著杜可吃中飯，參加晚宴，自言自語。是的，自言自語，她和杜可之間的對話愈來愈無相關性了，杜可說著他的工作，他的理念，梅莎很認真的想聽懂他說什麼，可是從他嘴裡吐出的每個字就像無意義的音節一般，她只聽到了嗡嗡的囈語。這種感覺很陌生，又帶點熟悉。就像家中的母親，習慣於戴上耳機逃避現實，她口中唸出的英文單字隔絕了外界的侵擾。有天深夜，梅莎躺在床上輾轉難眠，恰巧杜可也睡不著，打了電話要梅莎一塊去陽明山吹風。三個小時後，梅莎偷偷摸摸的進了家門，赫然發現母親坐在客廳讀英文。她看著梅莎，不發一語，眼神流露著冷漠。梅莎日後想到這件事，只記得帶著耳機拒絕溝通的母親讓人不寒而慄，反倒忘了和杜可出遊的內容。

語言最初的目的是溝通，而母親以學習新語言來阻絕接觸，不只是母親，梅莎感到身邊愈來愈多這種人。幾次去誠品找書，尤其是設計類那區，常常會出現不同的男女，但他們都衣著入時，以英文對談，用的是極簡單的字彙。他們的母語絕非英文，只是藉以顯示自己的不同，為的也許單純是練習，但更有可能性是要與「土台灣人」區別。本質上，在梅莎眼中看來，他們仍是台灣人，不會因此變的比較令人尊敬。梅莎猜想，把他們丟到大型國際研討會面對一群操著專業術語的老外，可能也是不知所措，或者強自鎮定的不斷重複「Yeah」。梅莎笑了出來，在這同時，幾乎是萬分之一秒的同時，她警覺到杜可也是那種人，而她和他們也沒什麼兩樣。如果不是對自己心虛，何以要用太多的外在來掩飾自己？一心一意追尋博斯的她何嘗不是如此？她用博斯包裝自己，就像杜可炫耀意味的帶著她到處參加社交活動。天哪！她和杜可這對什麼都沒有的可憐蟲。

梅莎拿起杜可給她的那台徠卡，左翻右看。自從博斯走後，她一直沒再碰攝影，她已忘了是上了攝影課後愛上博斯，還是崇拜博斯才選了攝影課？有些事情有明確的因果關係，但這因果又相互推擠著。到最後，程序不再重要，存在的只是現象。她愛上博斯沒有錯，博斯離開她也沒有錯，不對的是兩人背道而馳的信仰。

相機底部鑄刻著兩個字母，「B.S.」。梅莎的手指在上面摩娑，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和博斯做愛後，她玩笑的把手放在博斯的肚皮上弄著。這是博斯的徠卡，錯不了的，「B.S.」正是博斯名字的縮寫。那捲底片，交給學長沖洗就沒下文的底片，想必也是博斯的。但她並不想確認自己的推測是否屬實。博斯沒有背棄她，他把相機留給杜可轉交她，她知道那底片有什麼話是博斯要告訴她的，但她不需要了。從冰箱裡拿出一捲T-MAX三千二百度底片，應該還沒壞，博斯曾教過她拍夜景或昏暗的室內可以用這種底片。她架好腳架，只留一盞燈，褪下衣服，在鏡頭前自顧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