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3日 星期一

《嘿!老姊》十月二十四日,車棚

弟弟的書架,除了經濟系本科的課本之外,還有一些生物課本。

高中讀三類組,聯考誤打誤撞填進了中正經濟。大一大二那兩年,他讀得極不快樂,成績總瀕臨二一邊緣,一心想轉去生科系,卻因成績不夠出色,且上課發問得罪了某教授,而沒如願。

但暑假在兆赫店子打工,給了他很大的轉變。在行銷工作中,他發掘了樂趣和挑戰,因此他決定好好專心的念經濟。

人有了目標和自信,長相自然不一樣。當我看到穿上西裝躺著的他,以及朋友們展示的照片,才發覺他真的變帥了。

不再是以前那個沒自信又不會穿衣服的醜小鴨。

可惜我在他那樣重要的蛻變時刻缺席。

四個月的改變可以很多。

這四個月他找到人生目標,我則怯生生地在適應陌生的巴黎。

很多我們姐弟倆來不及分享的,都在這四個月發生了。

有時會想,如果我是暑假過後才來法國,會不會比較不遺憾?

但如果弟弟是註定要離開,那傷心的程度絕對不會減少。



晚上睡醒後瀏覽著他的書架,發現了我的塔羅牌和使用書籍、我的波特萊爾、我的沙特、我的卡繆......

「這傢伙,趁我不在家,偷偷把我的書搬來。」我喝著即溶麥片,對著掛在弟弟個板上的爹說。

「給他看又不會怎樣,現在他也帶不走了。」爹說。

「是沒關係啦!」我低頭繼續啜著麥片。

在趕回台灣的路程,一直想到我的煙盒。大學二年級時的生日,阿菊、游娘、廖峻、芬言合送了我一個煙盒。那個煙盒我極愛,比起十九歲生日時高拔送我的細緻 YSL煙盒,顯得更耐操更實用。圖案為英國國旗和女皇頭像的拼貼,感覺像是某個英國搖滾樂團專輯封面,我猜是阿菊親自去挑的,那風格很符合他耍賤的個性。

弟弟老是跟我討那個煙盒。曾經在弟弟的抽屜發現它裝滿了黑大衛,即使那時我正在戒煙,仍毫不客氣地奪回。

真是小氣八拉的鐵公雞姊姊。

那遙遠的回家之路,樂觀與噩耗交雜的時刻,我一直在心裡大喊:「快給我醒來,那個煙盒我送你,YSL煙盒也可以給你......你要什麼我都送你!」

很多懊悔,總是開始於無法彌補之後。在充滿機會的時候,我們總是顯得那麼自大,因為不會有人想到會有懊悔的一天。



和弟弟的同學們約在中正大學的湖畔咖啡。崔雞、遠揚、翰林、米奇、小龜等人接下了收集照片製作投影的重任,遺照的挑選也在當晚決定好。離開湖畔前,老闆郎叔出來和爹娘寒暄了一下。弟弟在湖畔打工好一陣子,我們第一次看到他口中常常提起的老闆郎叔。

郎叔是郎靜山的兒子,弟弟似乎對他崇敬得不得了,從他那學到很多咖啡的知識。弟弟在外賃屋,沒有機車上下學的大二,還是郎叔把摩托車無限期借給他。當然弟弟是瞞著爹娘的。

總是熱心過頭的弟弟,透過MSN跟我要巴黎的地址和電話,說郎叔很多朋友在巴黎,或許可以請郎叔幫忙。那時我正為了複雜的居留證申請卻無人可問感到頭痛。

「郎叔的朋友」還沒跟我連絡過,我已經取得了居留證,接著就是這樣匆忙的噩耗。

我在猜想,弟弟的熱心,有時對別人可能會造成困擾,如果郎叔和那些「郎叔的朋友」其實已經很久沒連絡的話。



先送娘回去休息,我和爹去派出所。

警察帶我們到車棚,弟弟的摩托車和高中生的腳踏車並排停放。

如果不是扎扎實實地深受其苦,也許會覺得那是一場玩笑。

那不像車禍現場的證物,反而像是被查獲之後待領的贓車。

除了前頭燈有點脫落,摩托車幾乎沒有損傷,腳踏車則只有菜籃歪斜。

我和爹幾乎不能相信,這樣看來輕微的車禍,竟然帶走了弟弟。

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才買不到一個月的摩托車,開學前他跟一個要去當兵的同事買下。這台打擋車老實說還不是普通的醜,黃色的車身漆滿了彩色塗鴉,但弟弟對這台車極為得意。剛買下這台車,他在MSN上遇到我,很囂張地問我在巴黎有交通工具嗎?那時只覺得他是神經病,因為巴黎地鐵是全世界有名的。

其實,他只是想要找個人炫耀他的開心而已。

爹顯得相當自責,回到車上,他很難過地說,如果早點讓弟弟買摩托車就好了。

中正大學的學生,四年來幾乎很難避免車禍,但是偏偏在那樣偏遠的地方,沒有個人交通工具還不是普通麻煩。撇開聯誼載馬子這類非常重要大事不說,光是想去市區解決民生需求就是個大難題。即使中正大學裡頭自成一簡單生活圈,但不會有人願意整年關在學校裡。

爹為了弟弟的安全,一直很反對他騎機車。

大一時弟弟住校,也沒什麼理由買車。大二開始搬到校外租屋,就開始為期一年的買車抗爭。

弟弟總跟我抱怨爹的堅持,然後一面偷偷騎著郎叔提供的機車。期間出過幾場車禍,我也是知道的,例如熬夜看書睡眠不足騎進田裡這類鳥事。

我跟弟弟在駕馭交通工具方面,似乎都有某種共同宿命。

我大學一年級時曾經在兩個禮拜之內連出三場車禍,前面兩場還算輕微,第三場車禍讓我的小五十幾乎全毀,至今右眉少了一道長不出,總要在出門前用眉筆修補,就是當時受的傷。

從此以後我不太騎車。

改為開車似乎也好不到哪去。

三月份在台中,我就在加油站硬生生連撞三台車,價值八萬多的一腳油門。

我以為我夠倒楣了,但是幾根眉毛與八萬元,比起一條命,又算什麼。

有鑑於笨蛋姊姊的不良例子與中正大學可怕高的車禍機率,爹和弟弟這一年幾乎都在吵買車的事。

暑假打工,弟弟存了些錢,以極便宜的價格買下了那台二手車。後來據高中生的父親查證,那台車齡有十年,且已經第四手了。

爹說,如果他早點答應幫弟弟買車,就可以慢慢陪他挑一台好一點的新車,而不會這樣急就章地買一台舊打擋車。

但我覺得,有些事情是已經註定好的,冥冥之中環環相扣。就算在那我們認為的關鍵點把它抽離,也許它會走向另一個結點,但只是換了一條路,最終的結果說不定不會改變。

我常跟娘說,弟弟是有任務到凡間的天使,帶給人們溫暖與陽光。如今他任務達成,佛祖必須把他召回,就算沒有這場車禍,他還是會用別的方式離開。

我一直跟人們這麼說。

即使我回到巴黎之後,一想到弟弟真真實實完全離開了我們,還是會覺得心中絞痛。

但我如果不堅強,爹娘該怎麼辦?

這個家,最後會只剩下我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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