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6日 星期日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空白的對話

離開病房,到樓上餐廳吃中餐。我開始點著菜單,而爹一直三心二意的考慮要坐哪張大桌子或是併桌,還是什麼待會一起點什麼的。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在醫院的親屬不只是我們一家而已,鄉下的叔叔嬸嬸堂弟堂妹幾乎都到了。爹這樣拖拖拉拉的讓我很難受,我幾乎是極不客氣地說我要先點先吃,晚來的人要怎樣再說。

有一種非常不安的恐懼感籠罩,就像在國道的最後一小時那樣。

待龐大的親屬團都到齊後,我擱下吃了一半的素食鍋燒意麵,先行離去。

P陪我去停車場拿行李,回到隔離病房,一個蘋果日報的記者要求能否進入採訪,我同意了。

我拿出在法蘭克福買的兩本成人雜誌,擱在病床上,很希望那傢伙給我趕醒來,然後傻呼呼地笑我三八。

但他現在只是靠著呼吸器維生的軀殼而已。

一時感嘆,和記者說起了我在萬神殿吹著冷風唸書時,也正是弟弟出車禍的時刻,記者有點困惑地問我:「所以也就是說他出事時你感到一陣冷顫囉?」

「不是,我是說那個當下我正在做什麼。」

不知道是那個記者的理解能力真的有問題,還是她必須嘩眾取寵,第二天的報導出來,依然是我感到一陣冷顫這種靈異的字眼。我不想怪她,畢竟台灣的媒體生態一向不太正常,更何況是標題花花綠綠又聳動的蘋果日報哪!

然後她要求我擺出「很深情」的姿勢好讓她拍照。

這時我有點火大,卻沒當場發作,只是冷冷地要她自己取景。我懶得說什麼身為一個記者,必須自己去捕捉事件,而不是要受訪者配合妳的觀點演戲這類屁話。

沒多久,羅叔叔回來了,他走進病房,很不客氣地把記者請出去。然後病房內只剩下我和P以及弟弟三個人。

P在記者離開前跟我借了一支筆,躲到一旁不知道在寫什麼。

我趴在病床旁邊,握著弟弟仍然溫暖的粗壯手臂,即使知道情況不樂觀,卻還是抱著很大的希望。

「爹不是傳簡訊說病危等奇蹟嗎?看,我都千里迢迢趕回來了,這不是奇蹟是什麼?你還不給我醒來」我心裡這樣對弟弟說話。

然後我們靜默了很久很久,但我相信在那樣空白的時刻,我和弟弟正在不停的聊著,那是完全不須言語理解的心靈默契。

P說他要先回台北了,遞給我一張紙,他說裡面有些話想告訴我和我的父母,希望我們好好加油。

「我相信妳弟弟撐的過去,他那麼壯。」P拍拍我的肩膀,跟我告辭。

然後只剩我和弟弟獨處。我想那個時候,我希望弟弟能夠醒來的期待,不會亞於P,但是我錯了,P也錯了。從事件發生到那個時刻,我對病情的理解,只有到達醫院後那短短幾小時,而P也是。完全不知道在BBS上,探病同學對於每日病情的記錄。嚴格說來,那時弟弟已經算是腦死狀態。

剩下的,只有弟弟已經飄散,但仍堅持著的意識。

和弟弟的空白對話進行了一段時間,四嬸春櫻回到病房,我似乎被干擾以致無法再接收到弟弟釋放的能量,於是懶散地離開病房。

要問我到底那樣的時光,和弟弟交流了什麼,我真的說不太上來,只能勉強用「兩人最後的情感正在空氣中互相撞擊著」這樣文藝腔的字眼來形容。

爹娘在家屬等候室休息著,他們用畢中餐已經好一陣子了吧。我把P的紙條遞給娘。

「載我來那個朋友,他先回台北了,留了一張紙條給我們,內容大概是要我們不要放棄,好好加油之類的。」

我以為那紙條可以給娘一點鼓勵,未料她激動了起來。

「他懂什麼?他知道情況嗎?要是還能救我們怎麼可能放棄?」

我沒為P多辯解些什麼,即使我知道他是一片好意。但是任何關懷只要不恰當,都可能變成另一種負擔。這點我對P還蠻愧疚的,因為我沒有及時告訴他我們的感受,以致於他一直無法切入一個合適的方向,以致越來越偏離軌道。至於什麼才叫合適且正確的軌道,老實說,連我都不知道。

娘攤開紙條,還沒拿出老花眼鏡閱讀,護士就急迫地跑來通知家屬趕快進隔離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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