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25日 星期六

《嘿!老姊》十月二十三日,醫院

「啊,怎麼這樣?」

我摀住了嘴,很難接受眼前插著導管擠壓到臉龐的浮腫軀體是我弟弟。醫護人員遞給我一張紙巾,我緊抓著,沒有想掉淚的感覺。

弟弟的頭髮被理去,臉上有些擦傷,枕邊放著佛珠和唸佛機。跟隨著呼吸器,他龐大的身軀一呼一吸起伏。不知道是呼吸器強力的輸送氣息到他已然耗竭的軀體,還是他正努力地想撐下來?

娘哭紅了眼睛,溫柔地搓揉弟弟的手腳。弟弟的腳已經呈現壞死的狀態,冰冷無血色。我想著如果他醒來,非得截肢不可,這對熱愛溜直排輪的他來說,會是多麼嚴重的剝奪。

爹的氣色很差,一直撫摸著弟弟的臉龐。

當我在索邦課堂上接到爹那通「病危等奇蹟」的簡訊時,曾經滿心企望,我就是那奇蹟。

可是越過近半個地球、一路轉機、耗費十八個小時、風塵僕僕趕到他的病床前,儀表上的指數,並沒有戲劇性的回升,依舊停留在那低迷的數值。

爹娘沒能跟四個月沒見的我多說些什麼,直接跟我討論了器官捐贈的想法。娘說為了等我回來,其他器官都感染了,只剩下眼角膜、骨骼和皮膚可使用,但她現在只想捐出眼角膜而已。

我也不太願意捐出骨骼和皮膚,這樣子在他死後,什麼都看不到了。即使死去到出殯,不過那短短幾天,我仍自私且小氣地,希望能多看看他幾眼。

四個月沒見,回來竟是沒有意識的軀體。

好想擁抱他,可是他怎麼那麼壯那麼大?我無法真正的抱著插著導管的他,只能側著頭貼在他的胸膛,雙手放在他的兩脥之下。要是他那強有力的手臂能抱住我那該多好,我們姊弟二十幾載,竟然沒有擁抱過,一直到最後也沒有。

爹說,我們約好從現在開始只能講好的回憶,這樣才能讓弟弟安心上路。於是,我們便像飯桌聊天似的,開始說著一些與弟弟有關的趣事。爹娘一度又紅了眼眶,爹看著表情漠然的我,要我不要太壓抑。

我不是壓抑,只是無法接受,在那樣的情緒之下,悲傷根本沒有空隙進入。

回過頭,P不知道什麼時候換上隔離衣坐在後頭,手中拿一串唸珠唸唸有詞。

我胡亂地跟弟弟介紹,那是我朋友,就是他拿了我原本送你的德文字典喔。

P的出現讓我們非常不自在,那應該是只有家人與醫護人員在場的最後時刻。

然後大家沈默了些許,我問何時要拔管。護士跟我說明,目前指數還沒下降,還得等。

娘幽默地問我:「怎麼?嫌時間太久等不及啦?」

我聳聳肩,尷尬地笑。

娘提到,剛剛有拿錢交代同學去買一雙好一點的漂亮鞋子,「他的鞋子都破破爛爛的。」

「還有手錶,要SWATCH。」我說。

弟弟在物質方面,其實還蠻喜歡名牌的,只是他沒有足夠的零用錢。高中時,他曾戴著一隻SWATCH手錶,跟娘說那是仿冒的地攤貨很便宜,數個月後我卻在他的床下發現SWATCH原廠付有保證書的包裝盒。好幾次我跟他一起出門逛街,他的眼光總留駐在SWATCH的櫥窗上。

我衝出病房,要找人去買支SWATCH。

弟弟的同學猶豫了一下,說也許嘉義衣蝶有專櫃,可是有點遠。

「我有開車,我去買!」一個東森的記者自告奮勇。

我看了看眼前這個中年男記者,毫無保留地說:「不要吧?我不相信你的眼光耶!」

基本上,這趟回台灣,這張嘴從那個時候開始,不知道得罪了多少人。那樣的時刻,我只能想著該做的事,委婉曲折的人情世故,對我來說太浪費時間了。每一刻鐘,我都一直在和時間競走。

「也是,年輕人的眼光可能比較適合,不然我載他們去好了。」幸好那記者的肚量還算大,否則說不定會加油添醋旁白說我是個惡毒的姊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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