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2月19日 星期日

《嘿!老姊》十月十九日

巴黎時間,十二月十九日凌晨,零點四十。

窗外下著雨,這些日子的天氣總是不太好。走在路上,裹著黑色圍巾的臉龐,仍感受得到刺骨寒風。雨一陣一陣的下,難得看到陽光,高一點的大樓籠罩在濃霧之中,看不到塔頂。這樣的低迷,讓我幾乎錯以為這裡是倫敦,然而,對一個異鄉遊子而言,巴黎或倫敦有何差別?回家的路相同遙遠。

兩個月前的十九日,開學還沒多久。結束了下午兩點的主課,等著晚上的藝術史講座。想找個離教室不遠的地方溫習作業,但巴黎第四大學旁圖書館大排長龍的登記人潮,讓我失卻了等待的耐心,畢竟我只是想要一個可以坐下來的地方罷了,這個圖書館的悠久歷史或特殊史料與我無關,於是走到一旁的萬神殿,就著希臘式石柱,坐在階梯上翻讀文法講義。比起現在,那時氣溫還不甚低,但風依舊冷冽,吹動著紙張和我不停移動、尋找陽光照射的身子。觀光客們在四周走動,我抬起頭看著頂上挑高的神像浮雕和鏤花,以及標示著科學展覽的大型掛聯,想著這樣的地方,似乎還真適合弟弟來參觀。如果說,真有什麼心電感應,也許就是那樣微不足道的感觸吧!我在萬神殿的當下,弟弟騎車閃過逆行高中生單車的當下,重重摔落的當下。

在寒色調日光燈閃爍著且光線不足的學生餐廳用畢晚餐,回到位在十一區的宿舍寢室,才打開電腦,便接到爹自台灣打來的電話。

「你在家嗎?要我打電話回家嗎?」我還想著不是前幾天才剛撥電話回家,怎麼在台灣時間凌晨兩點的時刻會打來。

「不用,我在嘉義慈濟醫院,曾元拓出車禍了,我跟媽媽剛剛趕著下來。」爹的口氣帶著焦慮,以及些許氣憤。

「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我有些訝異,卻覺得只是場小車禍。

「大概晚上八九點。」

「情況如何?」

「腦部肺部都出血,頭蓋骨也有破裂,醫生說就算可救活,也不把握能不能醒來。」

就在這個時候,我才稍微感到事情好像有點嚴重,但心裡卻覺得應該會沒事。我告訴爹我的感覺,而爹也這麼認為。

「前幾天堂叔結婚,有沒有看到他們寄來的照片,弟弟在照片裡面好漂亮耶。」一旁的娘接過電話,哭著嗓音問我。

「他何時好看過了?」我說。

而這句無心的話,一直到現在,仍常常讓娘對我埋怨。我後來常常在想,在我離開台灣的短短四個月,弟弟正在蛻變,而我完全錯過了他逐漸出類拔萃的盛宴,以致於當我回頭時,才發現他是如此地孤單。不被家人肯定,只好尋求同儕友誼。他會被稱為人緣超好的「裝熟魔人」,其實是建立在那樣殘酷的親屬關係之上。

掛上電話,我忘了對爸爸說「他醒來後千萬別罵他」。心神不寧寫完作業,盥洗完畢躺在床上卻輾轉難眠,看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是台灣時間的早晨了。

此時已經過了房間內使用電話的時間,我穿上毛衣外套,走到一樓廚房旁的公用電話,撥打給爹。

「我想回家。」

「回來幹嘛?妳不是要上課嗎?」

「這種情況我怎麼能定下心來上課?我剛剛睡不著耶!」我故意開始誇大我的不安,因為我早就想回家了,很想趁這個有正當名目的機會回去一趟。

當然,那是因為我過於樂觀,要是知道事情後續的發展,恐怕就不是那樣的心情了。

「唉,這樣特地回來......」爸爸嘆了口氣。

我知道他擔心的事,於是馬上接口:「現在回家機票比較便宜,我明天就去把預定好的聖誕節機票換了。」

「這樣啊?那妳就回來吧,欸,還是先跟媽說一聲好了,看看她意見。」

沒錯,由我們父女倆有些狀況外的對話,就可以知道,那時我們對弟弟是抱著多大的信心。但是那樣的樂觀,是有出其來的。

幾年前,爹把全家的命盤拿去給大陸一個據說算得很準的師父看,師父看著弟弟的命格,大加讚賞,說弟弟以後前途無量。

「事業運很好?」爹問。

「豈止如此,是跨國企業總裁!」師父肯定地斷言。

當爹趁弟弟不在,偷偷轉述給我和娘時,我還不忘關心自己的命盤如何。

「師父說,妳要做什麼自己會做好,我們不用擔心。」

就只有這樣。

馬的,怎麼差那麼多。

但也許是從那時開始,我有一種安心的感覺,只要有弟弟在,爹娘老了以後生活無虞,而我也可以不用擔心我的藝術家生涯會有一頓沒一頓的,因為我們家有個跨國企業大總裁。

但是他未曾知道那被寄予重望(年邁父母和無恥姊姊)的總裁之路,當他正準備踏出之時,卻在命理書預測之外摔了重重一跤,再也沒睜開過眼睛。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