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7月27日 星期三

橘子泡泡

遞過來的是用餐巾紙包裹好的長吸管與調棒,不解的是還有一截透明膠帶莫名其妙地⋯⋯封住?固定?我想不出店家的用意,在驚訝於這「異常之舉」之餘,用指尖撕開膠帶(我試圖想讓紙巾保持完整但還是隨膠帶黏起了一圈起毛的紙條)。

這個時候,我正好看到「多餘的情感」,這五個字在如此恰當的場合世故地出現。這是我最崇敬的小說家駱以軍的《我們》,以前常和友人們提及對這個極其變態屎尿癖色情狂偷窺者的驚豔,同時也從不隱瞞自己在書寫方面以他為精神導師的事實。

但我發現了,正如他常有的極哀傷口吻「⋯⋯都在慢慢的老去崩壞⋯⋯」,想像中那是一格緩慢的金色畫面,幸福的不得了的液態,以膠著的速度黯淡,崩解。那我們一直害怕流逝的過去和不知道美好的現在與沒有預見的未來,全在唏噓中,一股腦細沙似倒在一起。

回台灣途中,我把行李箱遺落在上海的計程車裡,所有衣物都不見了。打開台北家中的衣櫃,浮現出的已經不是「過期少女」的自嘲,而是前期歐巴桑的難受了,這 全是,剪裁合身極其窈窕的衣束哪!扣上BLUE WAY 755,我傷心地想要立刻去報名瑜珈課游泳或是直排輪什麼都好。

我已經失去那驕傲自己美麗的自信很久了,在成都看著那些嬌美纖柔的川女,我甚至難過到想要立刻回台灣。

整個轉變,都已經無法再挽回,如同這間咖啡館。我曾戲稱它是我的「御用咖啡館」(以此類推與之平行的還有「御用酒館」、「御用雜貨店」,甚至還有「行宮」 這樣封號的第二間酒館),那是個以哀傷作為重心但實則自傲的年紀,大學二年級,有好一陣子不再去上課,每天有模有樣出門,走出巷子到捷運站前就拐進咖啡 館。那間新開的咖啡館有著那陣子剛興起的「誠品式」裝潢(這個風格令我詫異地被稱為顯然是錯用的「新古典主義」),我以新出爐的憤世嫉俗者之姿在D4這個 固定的位置閱讀了大量志文出版社存在主義系統叢書和後現代主義及其姻親。後來想藉曠課過多而退學的技倆沒成功,也沒成為哲學家或小說家,目前還是個台胞證 被標示「無業」的遊手好閒傢伙,但那卻是一段很深刻的時光。每天不斷上演的重複,ESPRESSO DOUBLE,凝滯的午后,我像著魔似的執迷於這樣的儀式。

不知道是基於什麼原因,我抽離了這個夢遊般的儀式,也忘了什麼時候不再喝咖啡,即使在咖啡館林立密度超過台灣便利商店的巴黎,我也只是一杯啤酒。我不確認是否會因為咖啡因失眠,但我的確對那段混跡咖啡館的年紀感到既羨幕又迷離。

而在我離去的曝白時刻,我的御用咖啡館輪廓也逐漸融於光線中。即使我已缺席,卻清楚那之後所有的轉變,整個咖啡館就像它吸煙區那台逐漸老舊輕微故障的空調,一切都歪斜了。

我翻到大學創作力最豐沛的時候潦草記載於筆記本中的一段短文:



我就這樣含著咬合板,從頸部連著固定器直至一排矯正鋼牙,大搖大擺從北投晃到城中,路人的餘角目光不成殺傷力,倒是拉扯著脖子好痠痛。矯正牙齒就像裹小腳,前幾天讀到《桂花巷》高剔紅纏足那段,不禁讓我有感而發。

放了暑假的校園空無一人,拿出鑰匙進了雕塑間,一股腦兒開了所有的風扇與窗戶,雖然入夏第一個颱風登陸,還是熱得汗流浹背。風扇吱吱嘎嘎在頂上轉動,我爬 上高凳將雕塑半成品掛上,然後開始縫織漆包線。矯正固定帶在頸後黏膩著,一直影響注意力,不時放下針扯動固定帶,我想著也許後頸會長一片痱子,而固定帶也 會浸漬汗臭味。今天穿著青色326的T-SHIRT,去年夏天在火星人家過夜,火星人拿衣服給我換上,我低頭拉著胸前的圖案諂媚地說:「哇!好可愛,哪裡 買得到326的衣服?」於是它就變成我的了。嚴格說起,這種青色並不容易搭配,總顯得下著牛仔褲髒舊,但我真切喜歡326的圖案,無厘頭到有些殘酷。這件 合身的T-SHIRT讓我喜孜孜招搖好一陣子,總愛聽到友人驚嘆:「不會吧?妳男朋友的身材那麼嬌小?」是啊!這是火星人的衣服呢!它曾在像這樣的盛夏濕 濕黏黏包覆著火星人的肉體。想到這般,心頭忽然縮了一下,腦子一片空白,針刺進手指。

金鳥飛過走廊,看見了我又折回雕塑間,指著吊在半空中的作品說:「妳今天才開始作的嗎?」我勉強從禁錮層層的嘴吐出:「嗯⋯⋯是啊⋯⋯作了一個多月囉 ⋯⋯」其實從一開始的剪裁、縫製、抓邊、做肌里,已經耗了大半學期,現在它卻可憐兮兮懸著要死不活的,讓人以為才動工沒多久。我感到有點悲哀,轉移話題: 「唔,好熱啊!」「不開冷氣嗎?」「冷氣壞了。」

金鳥卸下翅膀,今天他沒有一身閃耀的金光,自從大一迎新他以「金鳥王」一角一鳴驚人後,他一直痛恨他的身分。「叫我小澤」,他常這麼糾正我們。我想,基於愛惜羽毛,他是不太喜歡表演飛翔給我們這些無知的流口水白痴觀賞。

他啟動了冷氣,關上所有門窗,沒多久,雕塑間竟有了涼意。「唔⋯⋯我這笨蛋⋯⋯冷煤沒沒沒有⋯⋯不是嗎⋯⋯害我熱了那麼久⋯⋯」我羞愧到口齒不清。金鳥送來清涼之後,又拿起翅膀愉悅地上了二樓的油畫間,這次他用走的,為了短短的路程裝卸翅膀,其實不符合效益。

晚餐,金鳥幫我買了便當,我們隔著老舊的木頭桌邊吃邊聊。「駱以軍有來我們學校喔!」「你怎麼沒告訴我?什麼時候?」我的奮起湖便當才剛打開,他便告訴我 這驚人的消息。「放假前的班會啊!我也是前一天才知道的,遇不到妳所以沒通知⋯⋯這雞腿的肉質怎麼這麼爛?」的確,便當中央躺著一支營養不良的滷雞腿,



文字到這裡就打住了,我不知道當時的我是被什麼事情打斷,一通要來接我的的電話(我極有可能在咖啡館裡等人)?或是根本就不知要怎麼接而無賴地在逗點處粗暴停筆?

然後我又在筆記本看到了一些荒誕的劇本段落,重慶森林中林青霞的假髮風衣裝扮是那個劇本的重點。劇本的名稱叫做《橘子泡泡》,一部大綱名稱演員場景服裝全 都構思好的劇本,竟然很沒用的只寫完開頭兩幕,其他全是零碎散亂的雜記。我不意外自己的虎頭蛇尾,卻很訝異那種,我現在根本冒不出來的跳躍式想法。再往前 翻,從難得工整的手跡中,我想起,因為那年春初失去一場極為珍視的戀情常常在半夜痛哭失聲的我,在一個午后本來是打算自殺,正·在·寫·遺·書·哪!我確 切記得那時深沉的悲傷與平靜,但我不知道是哪條線路錯接了,以致於寫到「繁花盛開」這句話之後,便整個岔題,延伸出了一個荒唐劇本的想法,並成為其中的一 幕搞笑場景。

「很多事情都發生在這裡。」第一次見面時,火星人這麼對我說。

在我和御用咖啡館各自歪斜衰老的時光,我轉過頭想凝視我不在場的時刻,卻發現那些熟悉的老闆、老闆娘、老闆娘的妹妹和服務生面孔全換了(我依稀記得有個叫 做羅詠迪的高職男生),新的攀附物不協調地沿著沒有更換的舊裝潢雜生,而門口的「放肆美學」白底黑字行書舊招牌,早就風格錯亂變成綠色而醒目的「品尚咖 啡」。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