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11日 星期一

穿越花朵

在形式上,對於女性的歧視已經不那麼明顯,但深植在文化中的性別觀念仍存在著。不可否認,兩性因生理結構不同絕對會有差異,而文化促使著那差異的鴻溝愈形擴大,當大家都習以為常時,也不會有人認為這樣有什麼不對。

前天在學校圖書館查閱近代台灣美術史料時,看到架上美國女性藝術家茱蒂.芝加哥(Judy Chicago)的自傳<穿越花朵>,便隨手辦理借閱,放在書包中,以備坐捷運無聊時翻看。從中正紀念堂站到北投站來回三天,書才看了一半卻已內心激盪不能自己。原來我一直生活在女性得花更多努力才能成功的社會而不自覺,在書中,我看到了茱蒂和她的學生與我有著共同的經驗。

小學時代還未感受到男女在社會上的差異,到了高中時隱隱成形。記得高一下學期時準備要選組,從國中就立志要讀園藝的我興致勃勃的要讀自然組,卻被潑了一盆冷水。開家長會時,導師要求各位家長注意同學們的選組情形,「女生不適合讀自然組」她說。若以我們那所高中的升學傾向,的確自然組的升學率一向低於社會組,但以「女生的數理能力比較弱」來勸說,在我今日聽來心裡仍有著說不出的疙瘩。後來我們班四十七個女生,有三十九個選讀文組,我是其中之一。而選擇自然組的八個同學,有一個數理成績一向相當優秀,分班之後的成績也遙遙領先自然組的男生,但是大學聯考的結果卻不如我們文組的同學來的好,我想,這不是女生適不適合讀自然理工類科的問題,根本是我就讀那間高中的自然組本來就比較弱。

我讀文組,父母的期待當然是讀師範院校,經過一次讀私立大學的設計科系又退學重考半年,最後也算如期的考上了北部知名的師範學院。對上一輩的人來說,「女生當老師,男生當醫生」是最好的人生規劃。若是角色對調,男生會被笑沒出息,女生會被人在背後指點怎麼那麼強勢,雖然這社會上多的是男老師和女醫生,但擇偶時還是女老師和男醫生(現在可能是科技新貴)最吃香。

在設計學院經過逆向思考訓練的我,雖然因不滿學校體制而退學,茫然進了師院之後,才發現我這笨蛋踏入了更恐怖的傳統體制中。我開始懷疑讀師院的目的何在,只是為了當一個相親時較好銷出的女老師而已嗎?母親常說,「現代女性要有經濟能力,不能依附男性」,然而我們的經濟能力被限制於「穩定單純」(天知道其實小學校園也是很黑暗的),任何關於偉大事業的想法一律被斥責為不切實際的幻想。一直想在畢業後到法國修學位兼創作,但惶恐的父親多次聲明,「若沒拿到教師資格不准去」,他八成也知道,我進了小學校園之後便會被磨得筋疲力盡,不會再想出國進修。

由於所讀的是藝術科系,對於女性自身在創作行為中所展現出的自我感到特別深刻。我看許多女性的作品中,通常或多或少含有陰道或子宮卵巢等女性生殖器官圖像符號,對於此,許多人是抱持著輕蔑的態度。就連系上一位知名的女性教授,在一次理論課程時語帶不屑的說:「我不知道那些女性藝術家為什麼要那麼露骨?呈現生殖器官或拍一堆自拍相是唯一的方式嗎?」我的創作過程也受過同樣的困擾,在家裡做作品時,父母常在四周走來走去(儘管他們已經很刻意不去打擾),然而我卻得受到他們的質問,常常是帶著很不可思議,很懷疑的口氣,「妳為什麼要做這種東西?一個女孩子家不覺得丟臉嗎?真搞不懂妳在想什麼。」於是從此除了看來較中性,較沒意義的「作業」外,我不太願意在家裡從事創作。其實父親不太希望我把時間花在創作上,有次和他爭辯我是美術系的學生,他則告訴我,我是師範學院生。在我們的社會中,女性是被「保護的」,不是在外面拋頭露面東奔西跑。

後來,從茱蒂的自傳中,我有點明白女性藝術家的作品中為什麼常常會有女性器的語彙出現。相較男性而言,女性一直是被教導要乖巧聽話的,最好不要有太多夢想,如果女性顯得太出風頭,往往會被嘲笑,而嘲笑者不見得是男性,那些習於男性文化的女性反而是最大的施加壓力者。因為女性自身的認同是由外在賦予的,女人熟悉被觀看,她們懂得以最合適的保養方式取悅外在的眼光,除去外在的組構,女性便顯毫無依靠。部分的女人過於依賴男人的眼光,便會臆測「那個『賤人』這麼做會不會害男人的憤怒波及到我?」我曾經跟一群住在一塊的藝術系男生交情不錯,常往他們的工作室跑,有時畫畫,有時抽煙聊天,我一直想在他們的族群裡建立自己的地位。有次其中一個公認很有思想的男生提到女性主義者的霸道,我馬上附和:「我最討厭女性主義運動者了,只會在『女男平等』和『男女平等』的字眼上斤斤計較。」他聽了很滿意的點頭,我心中也沾沾自喜,因為我覺得我得到「他的肯定」,我在這個團體理會有「一席之地」。或許是這個社會對女性主義的誤解太多,以致於我的那位女教授很嚴厲的撇清她絕不是女性主義者。

有自覺,想要表達自己的女性,由於起步的時間比男人慢了許多,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自我挖掘,在認識自我的過程中,難免會牽扯到個人的性經驗及性別認同,也就是為什麼女性藝術家作品出現大量的陰道符號。

回想起來,我不認為我的那位女性教授有什麼過錯,差別應該只是在於她是研讀美術史出身的。現今美術史其實常有人批評為是「他的故事」(history),也曾有人發起過要寫「她的故事」(herstory)。或許,我的女教授沒有經歷過創作的尋找女性自我過程,因此不太能諒解為什麼女性藝術家總喜歡「赤裸裸的展示陰部」。其實男性藝術家也有大量的陽具符號出現在作品中,只是較少直接呈現,而是經由轉換成了其它的的型式來表現,例如姚瑞中在北美館的「非常廟」展覽中的那隻金色巨龍,或者是如茱蒂在自傳中講的「中性」而冷靜的抽象型式。但是人們已經太熟悉這些圖像了,因此感覺不到它的侵略性。換成含有女性陰部意涵的圖像時,人們卻感到一陣懾人的噁心與污穢。因為那是在我們的文化中被教導不被允許的。

花朵,很明顯的,被當作女性性器的由來已久,毆姬芙畫作中到處是盛開的花朵,除了代表她的生命,在含苞中的也有她見不著面的逝去胎兒。一方面,花朵通常也是象徵著脆弱的,不成氣候的。許多男性藝術家總是嘲笑女性,老是弄一些「小家子器的女紅」,逼得一些女性藝術家不得不強迫自己去接觸「真正的」「大格局的」藝術創作,把自己隔離於蕾絲花邊之外。因為屬性的不同,不少女性藝術家無法駕輕就熟的掌控「男人的技術」,因此我們往往聽到「女人不適合做雕塑」或是「女人根本就不會成為藝術家的說法」。當然,有部分是因為女人本身沒有突破心防,訓練自己操縱大型工具的能力,或者是因為走入婚姻家庭而中斷了創作。然而,難道「女紅」就不能成為氣候嗎?很多女性藝術家沒有像男性藝術家一樣的獨立工作室,她們的工作室不是大面的白牆,而是廚房臥室一角,顏料中混雜著化妝品瓶瓶罐罐。女性的藝術來源就是生活,在茱蒂和學生合作的作品<女人之屋>中,我感受到了屬於女性重地的藝術源頭,她們或用毛線編織,或用婚紗,或佈置成超大育嬰房,雖然它與主導的男性藝術作品截然不同,但我相信那一樣感人,那是來自最貼近女性的,女性所熟知的領域,我們為什麼要覺得可恥?

在茱蒂的半本自傳中(因為我還沒看完),我第一次感覺到身為女性的榮耀,但也更感到未來的路可能更是坎坷不平。既然是女人,就應該好好利用女性特有的細膩特質來成就大事業,大可不必把自個兒搞的像男人一樣。強調結構與色塊的荷蘭派固然了不起,但上千萬個珠子串成的<後院>(萊莎.陸Liza Lou)一樣令人欽佩。穿越了茱蒂的花朵之後,我看到的是花團錦簇的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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