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17日 星期日

解讀Cindy Sherman的Untitled #261




Untitled #261算不算攝影作品?

為何會有這樣的疑惑?因為據我所知Sherman從未被當作是一個攝影師,但她的作品一向都是以攝影的型式呈現,就攝影的表面意義而言,是要紀錄瞬間,即是某一已逝行動的再現。從Untitled #261中,我們可以發現,那一動也不動的塑膠玩偶除非外力,否則永遠沒有移動的可能,因此,它幾乎是超脫了攝影的時間性。在她早期的作品中,全都是由她親自上陣扮演主角,從思春少女,搭便車旅行者,好萊屋的小影星,到受虐婦女及被謀殺者,之後她更以古典油畫型式扮演起維多利亞式的顛覆造型。1990年代後,她已鮮少出現在自己的作品中,取而代之的是大量的塑膠模特兒肢體。其實,那扮演的主角仍是Sherman,只是她換了方式,以另一種模式存在罷了。那些塑膠肢體經由Sherman的精心策劃,設計出擺列位置,在她的預期之中給予觀眾視覺震撼。她一直再扮演著,而攝影對她來說,作為一個傳達媒介的意義應該更勝於紀錄的意義。其中最明顯的例子是她1970年代的作品,她選擇的題材本身就具有很顯著的諷刺性,她質疑的對象便是媒體。她扮演的角色其實是每個女人,照片被隱喻為社會大眾不管是男人/女人的偷窺視野,明星的私生活人人愛看,社會新聞人人愛看,但原本隱私,無人願意宣揚的事件透過媒體卻無處可逃。因此,Sherman的作品精采處並不是她扮演了誰,而是在於她對"攝影"題材的玩弄。我們可以說,Untitled #261不是攝影作品,而她的作品名稱就叫做"攝影"。



塑膠肢體

Cindy Sherman為何會採用塑膠模特兒肢體當Untitled #261的主角?早在1930年代,Hans Bellmer的La Poupee(Doll)的系列便大量採用塑膠肢體作為創作素材。兩人的共通點是將所有肢體經過打散重新擺置成幾近扭曲合理的狀態。Sherman之所以選擇此為素材,原因之一可能就是組構的方便性。就其深入意義而言,塑膠模特兒同時具有聖潔與污穢的象徵。

就聖潔方面,她代表了封閉的,無分泌物的隱喻。(雖然Sherman賦予她非常明顯的性器官)在傳統美學中,女性裸體之美一直被認為在於抑制的,此時區分體內與體外的身體輪廓界現在某些涵義上便代表著一道防線。如果定義女性身體缺乏自我抑制的能力,必須靠外在文化的借助,那麼古典藝術型式正好示範了一種關於女性身體魔法式的限制,並且修復孔口的裂縫,避免其流出污穢的液體,從古典大量的女體大理石雕像,便可看出一二倪端。1550年代,Giovanni Battista Moroni 所繪的<貞節>(Chastity)圖中女主角手持象徵她純潔和神聖的篩盆,篩盆中充滿了不會四處外漏的水,用以象徵貞節好像無法進攻也無法外溢的緊密之水。充滿水又神蹟似不外漏的篩盆是對理想的隱喻,神秘的封住了女性身體。她的身體界限已經被完全改造成不可侵犯的領地,身體型態也變為界於身體內與身體外的一層甲冑。以篩盆來象徵美德女子其實是蠻有問題的,因為如果沒有辦法進入或出去,那麼女性身體會像是一個同時裝有理想和污濁的奇怪容器。(<女性裸體>P13)

然而,從聖潔出發,卻導致了污穢的結果。因那封閉的塑膠軀體代表了忠貞,諷刺的是她的無法動彈又代表了任由擺佈,這代表了傳統中的普遍怪異心理:只對一人絕對服從,對'主人'以外的人心如死水,抵死不從。我們可由芭比娃娃文化中找到這種強烈特質的收藏玩家,某些戀物成癖的玩家,本質上已脫離了現實,他們在芭比娃娃中看到了一生尋找的女性特質,這些完美特質不可能全部發生在活生生的女孩身上,再者他們能在此得到操縱駕馭的快感。這種純潔和刺激的享樂在古時已有先例。Pygmalion的神話中,他愛上了自己所創作出的女像,故事中的女像不只被擁抱,也回應了擁抱。十八世紀有位名叫Henry George Quin的男子為了一賭<麥地奇維納斯>,潛入佛羅倫斯的Uffizi美術館,並且坦承他熱烈的吻了該雕像好些部分。近幾年在情趣商店中流行的充氣娃娃或許也是這種文化產物的延伸。

Cindy Sherman選擇了塑膠肢體,一方面也代表了'操控'。在Untitled #261中,塑膠模特兒已完全不可能的扭曲狀態被擺置,不只是Sherman對她的操控,同時也是社會大眾的操控。



凝視

Untitled #261的模特兒頭是近乎斷裂似的倒垂著,然而我們無法避開她那帶有無助感與審判意味的眼神。在傳統中藝術,女性一直被當作觀看者,偶爾,她們也會注視著觀眾,但通常逃不出畫家或是委託者的預設範圍之內,她是'看'了,但不是自發性的,而帶有屈服與被命令的意味。我們在注視一幅畫的同時,其實不只是凝視,也許我們需要藉由凝視來證明自己的存在,當我們凝視畫面時,很自然的在心中區分了畫裡/畫外的真/假與實/虛,我們理所當然的認為自己處於畫外的真實世界,因此自己是存在的。一但反客為主,當畫中主角以一種非順從的眼神凝視著我們時,我們感到的是焦慮不安,因為那證明虛假與真實的區域對調了,如果區分畫內與畫內的界線是存在的,那我們的恐懼便是在於我們似乎處於虛幻中,被原本畫中的主角直接看透解讀,人的不安出自對自我的空虛,一但被凝視,那偽裝的防線便很容易被瓦解,因此我們凝視畫面來虛張聲勢,掩飾不安。Untitled #261模特兒的不順從眼神,即使她並不是嘲笑,或許也不是我們過度詮釋的社會批判,但仍對觀眾造成威脅感,因為我們成為被凝視的對象,不得不去懷疑自己是否真正的存在。



重置

在Untitled #261中Sherman將她的塑膠肢體以合理的位置用不合理的角度重置她的作品,這除了代表之前說過的操縱性外,也隱隱道出歐洲油畫裸像的繪製方法。Rubens在<Helene Fourment in a fur coat>中對於他第二任妻子的描繪看似沒問題,仔細觀察細部,才發現她皮裘大衣底下的大腿與身體是無法接合的。Rubens為了表現女主角正在轉身時的剎那動態,肢體銜接的問題也變得不重要了。歐洲油畫中的確常有為了畫面效果而不符常理的例子,Albrecht Durer在1538年所繪製的中,畫師透過格子窗望著女體,並將對象畫在自己打了格子的紙張上,畫師的習作是要尋找完美的,用得到的肢體動作,絕非在寫生的過程中即完成一件作品。Durer認為,理想的裸像應該選取甲的臉孔,乙的胸部,丙的雙腿,丁的雙肩,戊的雙手等。(藝術<觀賞之道>P73)如此,一件被認為好的藝術品是因為它的不合理,透過那不合理,藝術家表達了理想中不可能的極致美感。Sherman在此表達了她的嘲諷,一切的重置扭曲都是如此的不合理,其中的病態噁心往往隱藏在我們自以為是的美感中。



殘缺

Untitled #261的模特兒基本上是殘缺不完全的,雖然她還有雙腿,但被Sherman折到身後,且腿與臀完全分離,因此雖然該有的都有,但她仍是不完整的。自文藝復興後,女性之美經常被殘缺不全的雕像典型化,<米羅維納斯>這家喻戶曉的女神雕像是代表。她並無雙臂,這是一直被討論的議題,很多人曾試著提出疑問:如果她的雙臂沒斷,應該是擺什麼手勢?什麼手勢最適合她?自她從龐貝出土後這幾百年來,答案不變的都是'沒有手最好看',然而在生活中,想必沒有人會因為一個女人沒有雙臂感到她美而愛上她,潛意識中,人類有著嗜血性,對於殘破有一種無以言喻的迷戀。殘體的重大存在意義在於它和整體間不同的程度,它使觀眾能滿足在心理中修補的慾望,它沒有填滿那幻想,將過程與成品預留在觀眾的想像之中。



化妝

Cindy Sherman在她的作品中不可或缺的是大量精準的化妝術。John Rivieve曾在其著作中提到,化妝是一種心理匱乏的反射動作,對自我缺乏信心,藉由營造出女人味來證明自己。

對Sherman而言,她曾在中提到,只要在鏡頭前給她一面鏡子,她很快的就能看著鏡子陷入扮演的角色中,不需要擬腳本,情節就在腦中。看來她最好的化妝品是鏡子,鏡中自己的影像,她看到自己靈魂的空虛處,從而以同樣的心理去揣摩各個角色。她所所掌握到的精粹就是人類靈魂的不安。

Untitled #261中,Sherman不再以自己的肉體親自扮演,但她的靈魂仍在演著,只是她以塑膠模特兒為偽裝,她從未在自己的作品中缺席。





參考書籍:

John Berger 影像的閱讀 遠流

Lynda Nead 女性裸體 遠流

John berger 藝術觀賞之道 台灣商務

William A.Ewing The Body Thinking Life

The Art Book Phaidon

Judy Chicago,Edward Lucie-Smith Women and Art Waston Guptill

Kenneth Clark The Nude:A Study of Ideal Art John Murrary

Whitney Chadwick Mirror Images The Mit Press

參考雜誌:

Art News December 1999

Art in America October 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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