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2月12日 星期二

舊物

打電話回家告知下次放假回本島的時間,姊姊在話筒另一頭的聲音傳來重重的無奈。「那我們先幫你打包東西好了,有沒有東西要特別處理?」他想了一下,螢幕上電話卡點數一直跳著,應該是沒有,雖然他記得房間裡還有一些從大學外宿處帶回的東西尚未整理,但還是隨姊姊幫他收拾吧!或許是不想去在意了,深怕自己再多想,就會有很多不願意記起的事情一再被喚出。雖然日復一日的作息,和排滿的操練課程,讓他一有空閒就是休息,也無暇再思考什麼。

「女人一旦變了心,花再多的心思去挽回也是白費,只不過徒增反感而已。」這是小何告訴他的。他不相信她是變心,一直思考自己做錯了什麼,或著抓著她問如何改善兩人的關係,他認為任何問題都有可解開的癥結點。可是她卻連談的機會都不給,打了好幾次的電話總是鈴聲響到進入語音信箱為止,留了幾次話,她沒有回覆過。第一次上網就是在她們系上的留言版留話給她,他告訴她會等她。

走出松山機場,他很輕易的就坐上了一台計程車。行經敦化南路,車窗外好幾間名牌服飾店從眼角閃過,腦中浮現了上流社會男女衣著光鮮,紙醉金迷,夜夜歌舞昇平的景象。他從未看過,但從不少的雜誌中可想像的出那是什麼樣的場面。總會想到她,質感細緻柔軟的布料,垂在她的胴體上,年輕的曲線一覽無遺。或許她正踩著極細的涼鞋,在私人派對裡像隻蝴蝶般的舞著。儘管不願意她在人前展露性感,心中又不得不承認,令他著迷的就是她謎樣多重的個性,一度以為夠了解她複雜的心思,卻發現趕不上她變化的速度。原本以為他可以改變一個人,將她塑造成理想中的女神,卻發現不過是想滿足男人最糟糕的征服感。如果,他能成功的征服她,她還會是女神嗎?

「我不再是你的小朋友」她說。他承認他是太急了,一心一意為了她好,逼著她往他預定的道路走,於是願意鬆綁,豈知她永遠不回頭。「關在籠中的金絲雀最安全,可是永遠不會飛。」她說。萬萬想不到,她寧願跌撞受傷,也不願再回到他的保護中。

比預期的搬家日期延後了。打開房門,尚未收拾的物品零散地堆放四處,一眼撇見插在竹編筆筒中的一隻透明牙刷。並沒有刻意保留,他忘了當時從外宿處搬回家時,是否有收起這支牙刷的印象。

放學後她總喜歡往他那跑,跟著他到樓下的小吃店吃一碗麵,一起看連續劇,有時幫著她做一些簡單的作業。晚了,她不想一個人騎車回家,就會在那過夜。他準備了一隻藍色牙刷,她卻嫌不夠好看,只用了一次,她自己帶來了那隻透明的牙刷,而那隻藍色牙刷還是得留著自己用了。
那時的她是多麼真實可觸啊!一頭長髮總是不梳,隨意紮個馬尾。脫下胸罩,把他最大件的套頭衫當洋裝穿著,光著兩條白嫩嫩不算纖細的腿走來走去。

他的三個室友和住附近常來串門子的同學都很喜歡她,像對待小妹妹一樣,去買宵夜時總不忘多買她一份,絕非只是對死黨的女朋友的客套。

睡著時會磨牙,有口臭,不刮腋毛,說帶有國語口音的好笑台語。雖然以前常嫌,要她改掉。他很想念她這些小缺點,而不是現在那個看起來完美過頭的她。

「為什麼我不能那樣做?什麼都要聽你的!」那次和她一起做作業,她不肯照他的方式去塗那個色塊。他只是希望她做的又快又好,他只是想把他的經驗直接傳授給她,不要再像自己一樣浪費時間去摸索。該死!他早該警覺到了,她想掙脫的分子正在慢慢萌芽。

床邊有一個紙袋,裡面裝著一件凱文克萊的黑紗印花薄襯衣,不知姊姊是從哪裡翻出來的,他之前一直在找。上次她好不容易肯接電話,只是冷冷的要求還她那件襯衣和一張跟朋友借的CD。一定是連她都沒預料到會突然決定離開他,所有屬於她的東西一樣都沒來的及帶走。他只找到那張她急著還人的CD,寄給了她,因為她不肯見面。至於襯衣沒找到,怎麼會夾在搬回家的行李又被姊姊翻到?他是怎麼也想不透。她帶來那件襯衣時連標籤都還沒拆,說是高中時同學送的生日禮物。為著好玩,當晚和他睡時穿了一次,就裝回那個Theme的紙袋。他不想知道她要拿回襯衣的原因,也不願去設想她已經有穿性感睡衣的必要了。小何把她罵到不堪入耳,他寧可這只是小何安慰他的話。

躺在床上,點起了一根煙,不知不覺的開始習慣白長的味道,還沒畢業時是根本沒考慮過這種牌子,總以為只有系上放過洋的教授才會對此情有獨鍾,人到了陌生的環境,會特別想念故鄉最平凡的東西。而他也終於相信,入了伍就會抽白長一說,因為抽的量增加了,洋菸的價錢負擔有點重。他送過她一個聖羅蘭的煙盒和打火機當生日禮物,花了他好幾天的生活費。那時她不太用,說那套煙具要搭配整體的衣服,穿破破的牛仔褲不太搭,他也同意。那套煙具她現在正適合,如今想想,豈不是自己無意間一點一滴種下的果?

他看著天花板,想到了外宿處的房間頂上掛著個白色紙燈籠,她喜歡得很,說他搬回家後燈籠一定要送她。他想不起來燈籠收到哪去了,本來想隨CD片一起寄給她。「我一直希望有機會在元宵節提燈籠出去逛,要像你這種白色紙燈籠,而且不能用燈泡,要點蠟燭喲!」現在,她還會再想提燈籠出去玩嗎?心中忽然閃過這個念頭,無由來得難過起來。打電話約了小何,他穿上夾克,往口袋塞了千輝打火機和白長。

站在畫廊,他和小何看著牆上的油畫,那是被挑去寄賣的畢業展作品。畫中女孩穿著黃綠色的洋裝,側著頭笑著,嘴角有一抹憂愁。以她為題的作品裡,他最滿意這張,對他而言,憂鬱而神秘的女子更具吸引力。他成功的將她變成心目中的女人,但他卻得失去她。

「這是命,不能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小何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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