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14日 星期六

《燒陶人》第伍章

醒來時我有點心虛,躺在床上看著透著陽光的窗簾,不知道今天要做什麼,雖然還欠兒童英文讀物出版社一些插圖沒畫完,但我一點都不想做,只要在和出版社說好的約定截稿日那天如期交稿就好,這是我和出版社多年來的默契,他們也不曾打電話催促過我,對我寄到的圖稿似乎也沒有什麼意見過,因此除了出版社打電話過來問文字稿傳真或寄到哪裡之外,已經很久沒有實體接觸過,我甚至不知道每次負責和我聯繫的宋小姐長什麼樣子,每次的報酬都在交稿後次月的五日準時匯入我的戶頭。對於幫這家出版社畫插圖,說不上特別喜歡,但絕對不會討厭,因為它從來不會干涉到我的生活又能供應我經濟上的需要。我有幾個同樣做插畫工作的朋友,他們總會抱怨和出版業者間的不愉快,像是干涉內容這些的,在那個時候我通常是靜默在一旁微笑點頭,因此我也被同化了,沒有人知道我其實並不想抱怨我的出版社,他們或許會認為我是文靜好個性,當然,事實上是因為我不希望和我的出版社之間的良好合作關係被干擾。

風吹得屋後的竹林漱漱摩擦,拉開窗戶可以看到散落著的其他住家。最靠近我們這棟的黃家最早搬離,據說小時候曾和我一起玩的黃家女孩後來念了中山女高、政大。再過去是甘家,我已經好些年沒見過甘士成了。

桌上放著午餐,媽媽已經用餐完畢在看股市分析節目。我盛了一碗飯,挾了些菜坐到客廳,電視上那個女分析師的臉部表情、手勢、誇張的腔調很令人討厭,我想起了那個不知道是市議員還是立法委員的一個女性民代,她常年梳著有瀏海的高聳髮型,帶著金邊鏡框眼鏡,看來滿臉刻薄。

我捧著碗,問起了甘士成的近況。媽媽說他之前在三義叔叔那邊學陶,現在老屋的其他親戚都搬離了了,他把屋子整理了一番,和女朋友住在那裡也當作工作室。「他前一陣子有來我們家問你回來沒,怎麼你們不是從小玩伴嗎?」媽媽很不能理解我們怎麼會二十幾年來沒有對方的電話,但是這個念頭我從來沒想過,小時候要找對方,只要直接走進對方家裡就好,等我到外地讀書後,似乎也從來沒有想要和他連絡。只有到了這個地方,我和甘士成從小一起成長的小鎮,我才會想到他,不知道他是不是和我一樣的想法。總之,聽媽媽一提,我很想去他家看一看。

吃完飯,我晃到甘士成家。那是一棟極為封閉的三合院老宅,開口那一面還用圍牆圍住,只留下一個小門出入。在這個鎮上,像甘士成他們家那樣的老宅已經極為少見,而他們家人也像這老宅裡讓人想窺視又深不可測的神祕。小時候我常常跑去他家玩,可是仍然搞不清楚他們家偶爾出沒的堂兄弟叔伯,要說印象最深刻的,大概是他那嚴峻的祖父,還有爸爸不只一次提到甘士成那兩個分別做陶和木雕的叔叔。

門鎖著,我站在圍牆外面掂腳尖伸著頭,還是被那一面紅磚牆擋著什麼也看不到,叫了幾聲沒人回應,我只好掉頭回家。小時候對於甘家不寒而慄的氣息又緩緩升起,奇怪的是,即使如此我還是愛往他家跑,如今想想,他家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至少對一個小孩來說,那是多麼貧乏無味的遊樂場所,再加上疏離的堂兄弟和嚴厲的長輩,我實在不知道吸引我這個小娃娃的地方在哪裡。媽媽說,甘士成交的這個女朋友,他們有結婚的打算,但是女方大他十來歲,因此面臨家庭極為大的反對阻力。我感到很悲哀,悲哀的不是這個氣氛奇怪的家庭反對年輕人的一門婚事,畢竟那總是與我無關的,即使我和甘士成從小看來多麼的要好,同聲出氣似乎也是應該的。但是令我覺得糟到不行的是,甘家的大大小小事,就算他們有如那座有圍牆的三合院再怎麼封閉,都無法阻止任何事件蔓延到空氣中,誹長流短在鎮上每個人的茶餘飯後,像是討論著著連續劇情節那般。甘家至此,何況是尋常人家,我無法忍受這樣的隱私被掏空卻顯得理所當然,我不知道這些曾經成為話題的人們,是怎樣忍氣吞聲繼續待下去的。而曾經在離婚時飽受指點的媽媽,今天竟然也成了共犯。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