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2月17日 星期二

《燒陶人》第陸章

不知道是隔了幾天,反正每天的日子對我來說都一樣,沒有假日,也沒有工作天。當我蹲在院子裡抓弄著煤炭翻轉過來的白胖肚子時,甘士成隔著籬笆叫了我。我抬頭看他,多年來一貫的瘦小身材,穿著一件乾淨好看的白色棉織上衣。

「好久沒看到妳了,每次回來都很突然,放暑假了嗎?」甘士成從來都沒搞清楚過我到底唸了幾年書。中學以後,我在這個城鎮來來去去的,他總是來不及記誦我唸哪間學校唸幾年級,沒多久,又得重來更新一次。不過這些,也不是那樣的重要。我告訴他,我已經畢業兩年了,現在在接插畫工作。他嘆了一口氣,說我終於念完書了,他也許不能理解,並不特別用功的我,怎麼會一直在唸書。其實,我也沒有深入想過這些問題,如果不是國中時跟著父親搬去台北,沒頭沒腦跟著大家一起升學,或許我會和甘士成一樣,義務教育結束後,就去找工作或是當學徒,而女生通常會去做美髮,想多點學歷的話,就去補校報個晚上的課程。我一向不太關注自己要做什麼,高中時常跟我一起等公車的男校學生,曾經因此批評過我,那樣的沒有企圖心,「是個很悲哀的人」,後來我勉強地說,我想考藝術學院,才稍微認真地打開招生簡章,然後也莫名其妙的錄取了,我不知道那個男生有沒有因為我好像找到志向而感到高興一點。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平凡到不行的角色,但也不曾為這樣的平凡感到一絲羞赧。藝術學院時代,看著班上幾個比較特立獨行的同學,不間斷地在校外發表新作品、對學校質疑、跟教授辯論,也許我羨慕那樣的意氣風發,奇怪的是,並不想讓自己稍微變得特別一些,甚至也不參與那些同學號招的活動,反學院、反體制。我的成績並不特別優秀,也不引人注意,但也安安穩穩畢業了,然後做著在那些同學眼中,可能覺得很墮落的插畫工作。對我來說,這沒什麼奇怪,總不可能,整個班的畢業學生,全部都變成藝術家吧?總之我對於自己會成為什麼或是正在做什麼,一切都很甘之如飴。

然後我問起甘士成關於燒陶的事。他想了一下,沒辦法確定我要問的是什麼,我說隨便吧,話一出口,才發覺這是個多麼困擾人的提問,於是在他仍在思索的時刻,我說,不然你哪天要工作,讓我一起去看看吧,到時候想到要問什麼再說。甘士成答應了。

其實我對燒陶這件事提不上什麼興趣,藝術學院有開陶藝課程,但那是我絕對不會去選修的學分,我不喜歡摸土,泥土卡在指甲縫摳不掉的感覺很討厭,如果是長指甲還容易清理,但做立體作品留長指甲其實很不恰當。我曾經在雕塑教室捏油土,結果我短短的指甲與指肉之間塞了一條條骯髒的土隙,在下課回家的路上一直想把指甲弄乾淨,覺得自己很髒。

我不喜歡任何會輕易把自己弄髒的創作方式,但是大五規定的畢業製作工作室只有油畫、雕塑、版畫、水墨,我只好選了水墨,墨汁比起其他材料容易清洗,雖然我對水墨並沒有什麼興趣,但我也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所以不會感到委屈。

交完畢業展最後一張作品,我就沒有再拿過毛筆了,從來不會感到遺憾之類的情緒。我那些油畫組和雕塑組同學,常常感嘆畢業之後就沒能再創作,並且為之不平,可是我總認為,人生每一階段都有某些該做的事,什麼事情來了,那它便是該做的事。

但我從來都是微笑著聽我同學們的憤世嫉俗,而不去辯解什麼,因為那並不特別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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